海底隧洞（節選）

多麗絲·萊辛 著

傅惟慈 譯

海底隧洞（節選）

多麗絲·萊辛 著

傅惟慈 譯

薦讀人：顧葆春

中學生天地雜志社副主編

11歲的英國男孩杰里，跟隨母親去國外度假。他渴望獨自去冒點兒險，卻又覺得自己應該“有點兒騎士風度”，不要讓母親擔心。終于有一天，他一個人去了“粗獷的海灣”，遇到了一群比自己年齡大的少年……

這是一個關于接納、恐懼、挑戰和勇氣的故事。成長中的男孩渴望變得強大，而在這之前，在practice makes perfect之外，他更須經受內心的糾結和折磨：更讓人害怕的，究竟是事物本身，還是自己缺乏面對事物的膽量呢？

寧靜美好的夏日海邊，發生在這個男孩身上的故事，令人感動不已。仿佛獨自面對人生，旁人絲毫不覺，自己的內心早已跌宕起伏。

推薦此文，祝福所有6月參加高考的同學：穿過“海底隧洞”，你們終將蛻變。

在海灣一側的小海角邊上有不少散亂的巖石，巖石上有幾個男孩子，正在脫衣服準備下海。這些孩子顯然都是這一帶海邊上的，身體曬得又黑又亮。杰里很想加入這些人的行列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這個欲望在他心中非常強烈。他向這些人游近了一點兒。其中一個人對他揮手笑了笑。這是個友好的表示。于是他很快就游到這些人的圈子里。

他們從一塊很高的巖石上跳到大海里，一次又一次地，跳進碧藍的海水和亂石中的深淵里。杰里自己也一頭跳進水里，這些人在旁邊看著他，直到他游回來，杰里感覺到自己已經被這些人接受了。他非常驕傲。

不久以后，這一群人里最大的一個潛進水底深處。同前幾次不一樣，他并沒有很快就浮出水面。所有的人都站在石頭上看著。杰里焦急地等待著那人的光滑的棕色腦袋從水里鉆出來。過了很長很長時間，那個大孩子才從一塊黑色大巖石的另一邊露出頭來。他用力把肺中的氣吐出來，喘著，發出一聲勝利的高呼。于是其余的人都撲通撲通地跳進海里。

圖：范志翔

杰里也跳進水里去。他發現眼前出現了一道黑魆魆的巖壁。他用手摸了一下，就立刻浮出水面。巖石在水上面構成一道低低的屏障，他可以看到屏障的另一端。這時，水中的那些孩子一個也不見了。接著，那些孩子又一個接一個地從石頭屏障的另外一邊鉆出來。他明白了：原來這道石墻下面有一個裂口或者隧洞，那些孩子是穿過這個洞從一邊游到另一邊的。杰里為自己沒能鉆過屏障感到羞愧難當，他開始用英語大喊:“看我啊！快看啊！”說著他就像一條笨狗似的在水里又踢又打。

那些孩子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就皺起眉頭來。他知道他們為什么皺眉。每次他沒能做成一件事，卻想用小丑的動作引起母親注意，得到的就是母親這樣沉著臉、皺著眉的審視。由于羞愧難當，杰里覺得自己臉上擺著的討好的笑容好像已經變成一塊無法去掉的瘡疤，再也無法收斂了。

那些孩子一個又一個地又從他身旁躍進水中。杰里開始數數：一、二、三……

數到五十，他害怕起來。在他數到一百的時候，他看了看四周寂靜無人的山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大聲呼救。他數得越來越快，催促那些人趕快上來，催促他們快一點浮到水面上，哪怕浮上來是已經溺水而死的尸體，那也比對著空無一人的藍色大海數數好。他這時真正已經嚇得毛骨悚然。在他數到一百六十的時候，巖墻另一邊的水面上一下子出現了一群孩子，個個像棕色的鯨似的從嘴里往外噴水。這些人游回岸去，誰也沒理他，連看也沒看他一眼。

他們正在離開他，不想再同他在一起了。他用拳頭掩著眼睛，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

他跳進大海，縱身跳下去，潛入到嶙峋怪石中間的一個碧藍的深潭。他叫身體一直往下沉，直到能夠觸摸到巖壁。但是含鹽的海水刺激得他雙眼發痛，他什么也沒能看見。

他浮出水面，爬到岸上，走回別墅去等著母親回來。“我要一副潛水用的護目鏡。”他喘著氣說，既是挑釁又像懇求。

馬上就要，就是現在！母親剛剛付了錢，杰里就一把把護目鏡從母親手里奪過來。他飛快地跑開，沿著通向海灣的陡峭小路一直跑下去。

他游到那道像屏障似的巨大巖石旁邊，把護目鏡戴好，就潛到深處。這回，他什么都看清了。

在他身下六七英尺的地方是一塊非常干凈的閃亮的白沙海床，魚群在水里面游蕩，沒過一會兒，他就感覺到自己的肢體有千百處被這些小動物摩擦觸動。巖壁是黑色的，薄薄地附著一層綠色海草。他在壁上找不到洞穴和裂口，他又向最下面游去。

他一次又一次浮上水面，深深吸進滿腔空氣，再潛進水里。他一次又一次在巖石的表面上摸來摸去。最后終于有一次，當他緊貼著巖石，兩腿前伸的時候，雙腳居然沒有碰到什么阻礙。就這樣，他找到那個巖洞了。

他浮上水面，找到一塊大石頭，他把它抱在懷里，然后從巖石邊上滑落到水中。因為身上附著一塊重東西，他一下子就沉到海底的沙床上。他側身躺下，向剛才腳曾經伸進去的巖洞里望去。他看見這個巖洞了。他拋開手里的石頭，兩手抓住洞穴的邊緣，試圖讓身子鉆進去。

他的頭已經進去，但是肩膀卻被卡住。他把身體側了一下，又往里面鉆了一點兒，現在他連腰都快要進去了。突然，一個什么柔軟絲滑的東西碰到嘴上，嚇得他心慌意亂。他連忙倒退出來。這時他才看清，原來是一只海藻的無害的觸毛正在洞口飄拂。不過這次他的冒險已經夠了。他又回到陽光里，游到岸上。

他想，最重要的一點是必須學會屏氣，長時間屏住呼吸。于是他又抱住一塊大石頭沉到海底，因為懷里石頭的重量，他一點兒也不費力地躺在水里。一、二、三……他開始數，從容不迫地數下去。聽得到血液在身體里流淌。五十一、五十二……胸口脹得厲害。他扔掉手中的石頭，浮到水面上。

一整夜他都夢見那個充滿海水的巖洞。第二天早上，剛吃完早飯，他就又跑到昨天去過的海灣去了。

晚上回到家里以后，他的鼻子開始流血。這一天他在水底下待了好幾個小時，學習怎樣屏氣。其后的一天，他一直訓練如何更長地屏住呼吸，倒好像世界上的一切，他的一生以至前途，都同練習好這件事息息相關似的。夜里，他又流鼻血了。

他坐在掛鐘旁邊，測試自己究竟能屏住呼吸多久。連他自己也不相信，他居然毫不費力地就可以連續兩分鐘不吸氣。由鐘表核定的“兩分鐘”準確無誤，這使他更加接近勢在必行的那場冒險了。

這天早上母親不經意地說，他們該回家了。他決定干那件事。哪怕把命送掉，也要冒一次險，他以挑戰的語氣對自己說。但是在他們預定回家的前兩天——這一天他數數又增加了十五下，那是個大勝利——他的鼻子又流血了，而且流得很厲害。他害怕起來，萬一他游進隧洞以后暈過去可怎么辦？萬一他卡在洞里出不來死在里面呢？萬一——他想，也許明年再來的時候，我又長了一歲，氣力也大了，就能夠鉆過海底下的那個隧洞了。

但就是在他做出這個決定之后，或者可以說在他認為做出了這個決定的時候，他都仍然坐在那塊大石頭上望著下面的海水。這時候他的鼻子已經不流血了，雖然腦袋還有些漲痛。血管嘣嘣跳著，他知道這是個關鍵時刻，自己一定要試一下。如果現在不做，他就永遠不會再做了。他為自己沒有膽量下去而嚇得發抖，也對海底巖石下面那個長長的隧洞感到恐懼。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個巨大的巖石屏障看上去也又寬又重，不知多少噸重的大石塊沉重地壓在他要鉆過的窄穴上面。他要死在里面，就會一直躺著沒有人發覺，直到有一天，那些大孩子潛水進洞，發現洞穴已經被他堵塞住了。

他戴上護目鏡。他的兩只手抖個不停。他找了一塊抱得動的最大的石頭，就從巖石旁滑進水里。他抬起頭看了一眼空空蕩蕩的天空，深深呼吸幾次，使肺里充滿空氣，然后就抱著石頭一下子沉到海底。他把石頭丟開，開始數數。他用手抓住隧洞入口的邊緣，鉆進洞里。根據上次經驗，他斜著肩膀往里游，兩只腳不停地打著水。

進洞不遠就不再有什么阻礙了。他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小石洞里，這里面漾著灰黃色的海水。海水不停地把他往上托，上面的尖石刺痛了他的脊背。他用雙手把身體往前拖，拿兩只腳當操縱桿，盡快地前進。突然，他的頭撞在什么東西上，痛得他差點兒閉過氣去。五十、五十一、五十二……洞里沒有光亮，一片漆黑，海水壓迫著他，仿佛有千鈞重量。七十一、七十二……但他的肺部一點兒也沒有壓迫的感覺，像是充了氣的氣球，又輕松又舒適，只不過他頭上的血管卻嘣嘣跳著。

他不斷被擠壓到洞頂尖銳的石頭上，那些石頭既黏滑又尖銳。他怕石洞里飄拂著的海藻把他纏住，于是驚恐萬分地使勁往前一躥，把頭潛進水里，拼命向前游去。他的手和腳現在可以自由游動，像在開闊的海里一樣。毫無疑問，隧洞一定變得開闊了。一百、一百零一……水色變白了。他心中充滿勝利感，但是胸口卻開始有點兒痛了。再劃幾下，他就可以游出隧洞了。他瘋狂地數著數，他數到一百十五，但是過了很久，他還是在數一百十五。周圍的水顏色清澈起來，變成一片綠色玉石。這時他看見頭頂上的巖石出現了一條裂縫，陽光從那上面照射進來，顯現出隧洞內部幽暗、光潔的石壁和一個螺螄殼，但前面又是一片黑暗。

他能夠做的已經不多了。他抬起頭，看了看上面的裂隙。覺得那里面充滿了空氣，而不是海水。現在他必須游進前面的黑暗里去，不然的話，他就可能淹死了。他的腦袋漲痛，肺好像要炸裂似的。一百十五、一百十五，這個數目在他的腦子里嗡嗡轟響。他在黑暗中無力地抓住巖石，把自己的身體往前拖。他覺得自己就要死了，意識已經不那么清醒了。就在一時有知覺一時又失去知覺的間隙中，他掙扎著前進。現在頭部已經被劇烈的疼痛攫住，但就在這個時候，籠罩住他的黑暗突然被一線綠光沖破了。他用手摸了摸，什么都沒摸到。他用腳向后一蹬，把自己推動到空曠的大海里來了。

（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