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穎一
一、來自實踐的反思——創新教育模式
錢學森先生曾在2005年提出一個問題:為什么我們的學校總是培養不出杰出人才?雖然他當時只是針對科學研究而言,但這個問題可以推廣到各個領域。更一般的問題是:相對于我們的經濟總量,相對于我們的人口規模,相對于我們的教育投入,從我們的教育體制中走出來的具有創造力的人才,為什么這么少?這是需要我們認真反思的。
創造力確實需要有知識,但是不僅僅是知識。愛因斯坦的兩句話一直對我影響很深,一句是“我沒有特殊的天賦,我只是極度地好奇”(I have no special talents,I am only passionately curious),另一句是“想象力比知識更重要”(Imagination is more important than knowledge)。
我們有理由相信,兒童時期的好奇心和想象力特別強。但是隨著受教育的增多,好奇心和想象力很有可能會遞減。這是因為,知識體系都是有框架、有假定的,好奇心和想象力往往會挑戰這些假定,突破現有框架。當然這些批評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并不正確,所以會被否定,但是這在客觀上就產生了壓制好奇心和想象力的效果。連愛因斯坦都感嘆過,“好奇心能夠在正規教育中幸存下來,簡直就是一個奇跡”。(It is a miracle that curiosity survives formal education.)當學生學習的唯一目的是為了好成績,當教師教書的唯一目標是傳授標準答案,那么很可能的結果就是:教育投入越多,教師和學生越努力,好奇心和想象力的減少程度就越大。
如果創造力是知識與好奇心和想象力的乘積,那么隨著受教育的時間增加,前者在增加,而后者在減少,結果作為兩者合力的創造力,就有可能隨著受教育的時間先是增加,到了一定程度之后會減少,形成一個倒U形狀,而非我們通常理解的單純上升的形狀。這就形成了創新人才教育上的一個悖論:更多教育一方面有助于增加知識而提高創造性,另一方面又因減少好奇心和想象力而減少創造性。這兩種力量的合力使得判斷教育對創新人才產生的作用變得困難,但是能解釋為什么有些大學的輟學生很有創造性。
所以我對“錢學森之問”有一個簡單的回答:不是我們的學校培養不出杰出人才,而是一些學校在增加學生知識的同時,有意無意地減少了創造力必要的其他元素,就是好奇心和想象力。如果這個反思是對的話,那么它對創新大學的教育模式有如下的含義:大學除了教學生知識外,還要創造一種環境,盡力保護和鼓勵學生的好奇心和想象力。創新人才教育不僅是培養問題,更是教育環境是否寬松的問題。教育,不僅是教,更是育。
二、來自民間的努力——創新教育機構
創新人才的教育,需要來自全社會的努力。我國的民間力量對教育發展發揮了重大作用,不過迄今為止,民間力量還主要體現在大眾教育方面。但是近年來,民間力量在高端創新人才教育方面開始起步,雖然只是開始,但是具有歷史性的意義。
民間對創新人才教育的熱情還不僅在辦學上,也體現在民間設立的鼓勵科技創新的獎項上。先前,我在清華大學參加了東潤丘成桐科學獎頒獎,這是由陳東升和孔東梅夫婦創立的東潤基金會支持,由著名數學家丘成桐組織,專為鼓勵青少年科學研究而設立的獎項。我還曾參加了首屆“未來科學大獎”的頒獎典禮。這個獎設立了“物質科學”“生命科學”“數學與計算機”三個獎項,每個獎項設獎金100萬美元,由四位企業家共同贊助。這是一個鼓勵在中國本土原創性科學研究的民間大獎。這兩個獎項的設立都說明了民間對科技創新的熱衷和支持。
中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注重創新,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注重創新人才教育。我們缺乏的不是重視,也不是投入,而是一些不同的思路,不同的做法。概括我上面講的兩個方面:第一是來自實踐的感悟,是關于創新人才教育的不同的思路。創新人才教育,不能只是局限于知識傳授,而是要創造一種環境,使得好奇心和想象力能夠在大學的環境中得以保存。第二是來自民間的努力,是關于創新人才教育的不同的做法。創新人才教育,公辦大學非常重要,但不能只靠公辦大學,也應該有民辦大學。而民辦大學,也應該是各種各樣的,不能是單一模式的。不同的思路和不同的做法兩者的結合,就是創新人才教育的新探索。
總之,中國需要大量的、各種各樣的創新人才,并不局限于科學家和企業家。這些人才不能依賴同一種教育模式,也不能從同一類教育機構中走出。創新人才的教育,需要創新的人才教育。創新的人才教育,一是需要創新的教育模式,二是需要創新的教育機構。如果中國的高等教育能夠在教育模式和教育機構這兩方面都敢于創新,有所擔當,那么中國高等教育在創新人才的教育上就一定大有希望。
(作者系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院長、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