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塵
尚法
辛塵
唐代是建立書法法則與規范的時代,也是南北書風融合的時代,南北書法傳統都有了相應的方法總結,而書法傳統恰恰是書法立法的依據。傳為歐陽詢的《三十六法八訣》與虞世南的《筆髓論》分別代表了北方傳統之法和南方書圣之法的總結,唐代書法的南北融合就是建立在這兩種傳統之上的,以褚遂良為代表的南北書法傳統的融合貫通了楷、行、草三體的技法,為后世書法發展奠定了基礎。
典范;權威;三十六法八訣;筆髓論
唐代是中國書法發展的重要階段。提起這個階段的書法,人們自然會想到“唐人尚法”這句話。也就是說,在后人的心目中,唐代的書法是建立書法法則和遵循法則的階段。
在這里,我們首先必須弄清楚什么是“法”。書法之“法”,不是人們通常所說的法律法規,它首先是指文字書寫的方法,這種方法是人們從前人的文字書寫精心挑選出來的、得到公認的優選方法。這就是說,書法之法的確立乃是書法權威及其可以作為典范的書寫方法的確認。從東晉開始直至隋唐,南方的書法推舉出王羲之、王獻之父子作為典范和權威,北方人也接受二王這一典范和權威,特別是經過隋煬帝、唐太宗的竭力推崇,王羲之獲得了“書圣”的地位,他的書寫方法并具有了法的意義。北方的書法雖然沒有推舉出像王羲之這樣的書圣,但是它已然形成了一個傳統,這個傳統是由世世代代北方人的性格及其書寫方法、大大小小的北方名家的書寫遺跡共同鑄就的,是流淌在北方人血液中的文化基因。所以,這個傳統不是“法”,卻天然具有法的意義。
書圣的確立和書法傳統是書法立法的依據,它們要成為后人可學、可遵循的法,還需要經過一番細致的梳理和總結。這就是說,書法之法的確立,乃是人們對書圣、傳統書寫方法的規律性的研究和總結,這是法的第二層含義。王羲之的書寫方法,以前一直在王氏家族子弟中傳承,從兒子王獻之到七世孫僧智永,代代相傳,旁及姻親、弟子和追慕者,這種傳承,或者是口傳身授,或者是臨帖體悟。到了隋唐時期,王字真跡已經非常罕見,天下人學王字,既無范本,又無師承,從何學起?這就需要有人對王羲之的書寫方法及其規律加以研究和提煉。南方書圣的情況如此,北方傳統的承繼也不例外,也需要有人來加以研究和提煉。隋朝時有個和尚書法家,叫智果,寫過一篇《心成頌》,就是來總結書寫方法及其規律的。智果是南方人,學的是王字,但他對書寫方法的總結主要著眼于字形結構,這又是典型的北方書法的思維方式,如此總結書寫方法及其規律,是南北書風趨向融合的標志,還是書法之法只能如此總結呢?
從遺存下來的文獻資料看,有兩篇文章值得我們重視。一篇是傳為歐陽詢撰寫的《三十六法八訣》,專門研究間架結構的三十六種結構規律和八種筆畫的形態要求。因其中夾雜著后人的語錄和評論,所以被認為是宋人的偽托,但有沒有可能是歐陽詢提出了三十六法,后人在傳襲過程中不斷追加內容,抑或是歐陽詢身后人們在研究其字形結構的過程中,陸續總結出來的呢?無論如何,這篇文章是不可忽視的關于書法之法的總結——字形結構規律,學書者起步必須遵循的路徑就在這里。正因為如此,不厭其煩地研究它,從三十六法增加到后來的九十二法,這里面有兩個問題:一方面既然是總結規律,就不能太繁瑣,必須精煉,越簡越高,但從字形變化的豐富性來考慮,千變萬化的筆畫形態書法結構,怎么能簡單地歸納為八訣或三十六法,即使是九十二法也無法包羅文字書寫的各種變式;另一方面,筆畫形態與字形結構的把握,主要是靠眼睛看,它更強調的是眼與手之間的關系,是一種“平面構成”式的點畫及其布置規律。從源頭上說,它更傾向于圖形構成意識,而書法的符號記錄意識明顯地遭到削弱。這種書法思維,作為典型的北方傳統,用于銘刻體的楷書尚可(在南方書法的傳統中,這也是不可以的),用于行草則有顯著的缺陷(見圖1)。這正是書法會出現楷書與行草書相脫節、分離的根源所在。

圖1 歐陽詢《卜商讀書帖》
另一篇重要文章是虞世南撰寫的《筆髓論》。虞世南是僧智永的弟子,得王書真傳(見圖2),他的這篇文章,應當被視為南方書法之法的提煉和總結,其關注的要點,不是字形結構和點畫形態,而是執筆運筆的方法,是書寫速度的調控,是楷、行、草三種書體的運筆與書寫者內心的關系,是以心驅手、以手控筆、以筆成形的過程及其規律。總而言之,它討論的不是眼和手的關系,而是心和手的關系,正如虞世南所說——“書道玄妙,必自神遇,不可以力求”。他對這句話的解釋是,“極巧必須心悟,不可以目取也”。這一觀點,顯然是與“三十六法八訣”的思維方式相對立的,它是在動態的書寫過程中揭示書法規律,旨在突破眼睛的局限,打通楷、行、草書體的關系,追求“假筆轉心”,以筆法作為書法之法的核心和精髓。
上述這兩篇文章,分別代表著南方書圣之法與北方傳統之法的總結,南方之法,以筆法為核心,北方之法以字形為核心;南方之法重在心法,北方之法重在眼觀;南方之法偏于動態思維,北方之法偏于靜態思維。相對而言,南方之法高妙,但對初學者而言,不免有玄虛之感;北方之法平實,容易上手,但每進一層,就會多一層障礙,阻隔楷書與行草之間的關聯。實際上,唐代楷書之所以被一些學者認為有“模件化”(即一個個標準零部件的組裝)傾向,正是來源于靜態的北方之法。也正是在這里,我們再一次看到了褚遂良的意義,力圖綜合南北書法之法,以南方的筆法活化北方的字形結構,以北方的字形來落實南方用筆的玄妙,從而貫通楷、行、草三體的技法。他被清人劉熙載譽為唐代書法的“廣大教化主”,當之無愧。

圖2 虞世南《去月帖》
J292.1
A
1005-6009(2017)29-0022-02
辛塵,本名胡新群,南京藝術學院(南京,210013)教授,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西泠印社社員,江蘇省教育書法協會副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