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紅衛,鄧秋華
(1.韶關學院 文學院, 2.韶關學院 人事處, 廣東 韶關 512005)
結構主義詩學視野下的《李娃傳》意旨新探
仲紅衛1,鄧秋華2
(1.韶關學院 文學院, 2.韶關學院 人事處, 廣東 韶關 512005)
《李娃傳》是唐傳奇中的名篇。 借鑒結構主義詩學的文本分析法,可知《李娃傳》包含著兩種并不統一的傾向:其表層意義是勸導人們,要想獲得成功就必須遵守儒家倫理規范;但小說的深層結構卻流露出不一致的價值傾向,即通過展示“自然人性”而表現出對于儒家教義的疑慮。
《李娃傳》;結構主義;儒教倫理;自然人性
《李娃傳》是唐傳奇中的名篇。關于本篇的意旨,歷來有多種說法:
時間最長和最有影響的說法,是從宋代就開始的影射說。宋人劉克莊在《后村詩話》中指出當時已有人認為故事中的滎陽生是影射宰相鄭畋的父親鄭亞。劉克莊本人雖然并不認同此說,但也不否認故事和牛李黨爭有關系。明代學者薛審在《薛諧孟筆記》中判定滎陽公子為元和十一年狀元鄭澥;清代學者俞正燮《癸巳存稿》則不同意故事和牛李黨爭有關系,稱稽之《唐書·宰相世系表》鄭氏滎陽房中無有合者。近代以來,此事聚訟紛紜,觀點迭出,但學界尚未有統一共識。
20世紀50年代以后,從階級論出發,衍生出了封建思想宣傳說(如十三院校編《中國文學史》,1979)和封建門閥制度批判說(如游國恩等編《中國文學史》,1964)兩種對立的觀點。亦有學者取其中和,認為“故事的本身一定程度地揭露了封建倫理和門閥制度的不合理,但最后以大團圓結局……,仍然表現出濃厚的封建意識?!保?]39880年代后,隨著國內思想界日趨活躍,各說迭起,莫衷一是。其中比較獨特的,有諷刺名教說(卞孝萱)、單純娛樂說(侯忠義)、社會文化風尚再現說(黃大宏)等。相對集中和普及的一種說法,是肯定鄭李二人的愛情所具有的道德意義①關于本篇意旨的綜述,參考了程國賦的《〈李娃傳〉研究綜述》(《江漢論壇》,1993年3月)和倪豪士(William H. Nienhauser)的《重審〈李娃傳〉》(http://www.iahs.fudan.edu.cn/cn/historyforum.asp?action=page&class_id=31&type_id=1&id=21)。。
本文無意分析以上各種說法的優劣,而是想指出一個好的文學文本不應該只有一種固定的解釋,而應該具有最大的開放空間和最多的闡釋可能性。有鑒于此,本文嘗試結合傳統儒家思想的核心理念,通過借鑒結構主義敘事學的文本分析法,來解讀作品的意蘊。
文道關系是制約中國古代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的基本原則。南北朝儒學雖受佛學沖擊而呈衰落之勢,但劉勰《文心雕龍》一開篇,仍首列原道、征圣、宗經三章,以此統制全文。所謂原道,就是發明、闡述那隱含在世界萬有之中并借助于世界萬有表現出來的“道”,在此特指儒家之道;所謂征圣,就是作文之旨應征之于周孔,因為“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2]3,圣人之作乃是道的體現;所謂宗經,就是在文體和寫法上要效法《詩》、《書》、《禮》、《易》、《春秋》五經。至隋唐二代,雖然佛學、佛教的影響在社會各階級、各集團中進一步增強,但隋唐主流知識分子關于文學的基本認識,卻與劉勰并無二致。其代表理論,如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提出的“文者以明道”[3]5814說;韓愈的學生李漢在《唐吏部侍郎昌黎先生諱愈文集序》中提出的“文者貫道之器也”[3]7697說。要之,隋唐古文家的基本主張,仍是文學要為表現、傳播“道”服務。與韓柳高文相比,唐人傳奇雖然屬于難登大雅之堂的“小道”,但是,在時代主流思想的影響下,畢竟不能不和明道、貫道掛起鉤來。班固引孔子之語論小說云:“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保?]2唐人傳奇的“可觀”之處,就是其能以委曲動人的故事來闡揚儒家之道。
在儒家龐博的思想中,有兩個方面的理念具有特別突出的地位:
一個是夫婦之道。在儒家看來,夫婦之道不但是天地陰陽之道在人類身上的體現,而且是一切人倫關系的起點?!抖Y記·昏義》說:“婚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故君子重之?!保?]200又說:“敬慎重正而后親之,禮之大體,而所以成男女之別,而立夫婦之義也。男女有別,而后夫婦有義;夫婦有義,而后父子有親;父子有親,而后君臣有正。故曰:‘婚禮者,禮之本也。”[5]200由此可見,在儒家的思想傳統中,夫婦不僅是人類繁衍后代的問題,還是一切社會秩序的起點,男女→夫婦→父子→君臣之間的遞進鏈條是非常清楚明白的。
另一個是“孝”的重要地位?!墩撜Z·學而》引有子之言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人之本與?”[6]1可見在儒家思想中,孝不僅是家庭內部的事務,而且和政治倫理范疇的忠、個體人格修養范疇的仁相聯系,是國家政治秩序穩定的基礎以及所謂“君子”立身做人的根本。漢代以后,歷代皆以儒術治國,孝的意義進一步受到強調。比如漢代皇帝強調要“以孝治天下”,并首先在察舉官員時將“孝行”作為主要標準之一;至唐代,玄宗親自為《孝經》作注,文宗則將《孝經》列為“經”書,成為士人的必讀書籍之一。
如果結合儒家的這兩個核心理念,再結合Tzvetan Todorov的結構主義敘事學,就可以發現《李娃傳》乃是一篇典型的“明道”之作,是作者借助于李娃和滎陽生的故事來勸導人們要遵循儒家之道,循禮而行。
Tzvetan Todorov的結構主義敘事學提出,一個文本(Text)是由若干個序列(Sequence)構成,而序列又是由更次一級的若干命題(Proposition)構成。最基本的序列是平衡(Equilibrium)→平衡的破壞(Disquilibrium)→平衡的恢復(Equilibrium)②參見Raman Selden, Peter Widdowson, Peter Broooker. A Reader’s Guide to Contemporary Literary Theory. Prentice Hall/ Harvester Wheatsheaf, 1997. 75-76.。按照這種分法,《李娃傳》的故事可以分為三個部分:
第一個部分從“天寶中”至“居于長安布政里”。這是故事的起始部分。從敘述來看,其主旨是向讀者展現鄭氏父子之間“父慈子孝”的親密狀態:鄭父滎陽公“時望甚崇,家徒甚殷”[1]398,是一個有很高社會地位的官僚,受到別人的敬仰。他對自己的兒子“愛而器之”[1]398,常常在別人的面前贊美他“此吾家之千里駒也”[1]398。為了達成自己的愿望,他準備了豐富的錢財送兒子赴京趕考。返觀滎陽生,也是一個孝順且有才華的青年,他“雋朗有詞藻,迥然不群,深為時輩推伏”[1]398,為了完成父親的心愿,他遵從父命,欣然赴京。在這段敘述里,父子之間的關系融洽而和諧,也可以說父子關系處于“平衡”狀態。
第二部分是故事的主體部分,從“嘗游東市還”[1]399到“晝則周游廛肆”[1]402,敘述滎陽生如何因為李娃的原因而父子恩斷并流落街頭。這一部分又由四個更次一級的“命題”構成:
首先是“偶遇”。這一部分從“嘗游東市還”開始,至“雖百萬,何惜”[1]399止。滎陽生本來肩負著父親的期望赴京,但是在尋訪友人的時候,偶遇“妖資要妙”[1]399的李娃,為其美貌所吸引,決定無論付出何種代價,都要得到李娃。《論語·為政》篇中,孔子對樊遲說:“孟孫問孝于我,我對曰:‘無違’?!保?]5《論語·學而》說:“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6]3滎陽生才到京不久,就因為女色而違背了父命,既不能實現父親之志,又破壞了對于父親的忠誠,實在是有違孝道。
其次是“尋歡”。這一部分從“他日,乃潔其衣服”[1]399直到“飲酣而散”,[1]400詳細敘述滎陽生如何尋到李娃宅第,并向李娃和娃姥表達自己甘愿為了李娃而不顧一切的決心。滎陽生對李娃所說的話是:“今之來,非直求居而已,愿嘗平生之志?!保?]400說明自己不只是尋求一時之歡,而是自己的平生之志就是如此。滎陽生之“志”無疑是對“父志”的進一步違背。娃姥則對滎陽生說:“男女之際,大欲存焉。情茍相得,雖父母之命,不能制也?!保?]400按照禮制,“男女有別”是儒家看待男女關系的基本原則,男女婚媾必須以“父母之命”為前提,未得父母之命的男女關系是有違禮制的。但是娃姥則以男女之情愛乃是人之“大欲存焉”這一生物學的原則代替了“父母之命”這一倫理原則,而滎陽生顯然是接受了娃姥的意見,并且立刻付諸于行動??傊?,這是滎陽生對于孝行的進一步違背。
再次是“被棄”。這一部分從“及旦,盡徙其囊槖”[1]400到“四座愕眙,莫之測也”[1]402,中心是敘述滎陽生如何因為錢財磬盡而被娃姥設計遺棄,以及如何成為兇肆歌者,淪落到社會的底層。從邏輯關系上看,滎陽生的被棄是故事發展的必然結果,因為娃姥所以承認滎陽生和李娃的關系,完全是為了獲得他的錢財。滎陽生僅僅和李娃在一起一年有余,就已經“資財仆馬蕩然”[1]400,成為不名一文的窮光蛋,自然不再具有和李娃在一起的資格。在古代,兇肆是一個不潔的地方,在兇肆工作是為人不齒的,處于社會的最底層。滎陽生被兇肆主人收留,為兇肆“執繐帷”[1]401,及至為兇肆唱挽歌,從社會地位來說,已經是最底層者了。滎陽生之所以從富貴公子淪落至此,可以說完全是因為他為了女色而違背父志的不孝之行的結果,所以雖然讓人同情但卻是咎由自取。
再次是“父子恩絕”。這一部分從“先是”[1]402直到“晝則周游廛肆”,是滎陽生因為違背父志而遭報應的進一步加深。滎陽生的父親因為滎陽生“志行若此,污辱吾門”[1]402,而將之鞭撲至斃。滎陽生雖得兇肆之人相救而挽回一命,但因為手足不能自舉且身體潰爛,又被兇肆之人遺棄在道路上,從此居無定所,以乞食為生,其境況之凄慘無以復加。這一段可以和故事的開頭比對閱讀:當滎陽生遵守父命行事之時,父子關系融洽,滎陽生生活奢華;當滎陽生因為違背父志而沉溺女色、進而不顧自己的身份而甘為兇肆歌者之后,父子恩義斷絕,滎陽生淪為社會最最底層的乞丐。
概括而言,整個第二部分是對第一部分平衡狀態的破壞,而且這種破壞的程度隨著滎陽生的所作所為逐步加深,直至父子恩斷的最低點。
第三部分是平衡狀態的再恢復。這一部分從“一旦大雪”[1]402直到最后,也可以分為三個更小的命題:
首先是“再遇”。此部分從“一旦大雪”到“平愈如初”[1]403,主要敘述滎陽生因為在大雪中乞討,和李娃再次偶遇;李娃因為娃姥和自己曾經“令其失志,不得齒于人倫”[1]403,故深感歉疚和不安,于是說服娃姥并為自己贖身,和滎陽生重新居住在一起。
其次是“復志”。此部分從“異時,娃謂生曰”[1]403到“生許諾”[1]404,寫李娃鼓勵滎陽生重新參加科舉,數年之后,滎陽生科甲高中,躋身社會上層。結合全文來看,這一部分其實是滎陽生對乃父之志的重新恢復,即李娃所謂的“復子本軀”[1]404,滎陽生因此而得到了正面的結果。
再次是“輝煌”。此部分從“月余,至劍門”[1]404到“內外隆盛,莫之與京”[1]404,寫鄭氏家族重新輝煌,李娃也被封為汧國夫人。滎陽生所以能得到父親原諒而父子相認,是因為實現了乃父之志;鄭父所以接納了李娃并按照禮制的要求正式締結婚姻,是因為李娃恢復滎陽生之志的事跡;而李娃在成為滎陽生的正式妻子之后,“婦道甚修,治家嚴整”,且“持孝甚至”[1]404,從一個妓女徹底轉變成為禮制所要求的典范。
從以上可以看出,作品的主旨,是勸喻人們要遵守禮制,按照儒家的教義行事,尤其是要踐行孝道。只有按照社會的倫理規范——禮——做人做事,才能家庭和睦、事業有成、聲名遠播;否則就會招來家破人亡的結果。
倫理觀念屬于道德范疇,而道德在本質上是社會性的。雖然儒家勸導人們要按照禮制行事,但是孔子也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6]38;《禮記·禮運》更是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5]65。孔子和《禮記》中的話,說明早期儒家學者對于后天的“德”和先天的“性”之間所存在的距離,有著明確的理論自覺。這就是說,對于早期儒家而言,“食色”才是人的本性,而“孝”雖然基于子女與父母之間的血緣關系,卻并不屬于“性”的范圍。漢代以后,出于種種需要,在統治階層的提倡下,孝道已經被視為一切人倫關系的基礎而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成為所謂的“至德要道”。這種對于孝道的極端化要求,有時甚至達到了有意禁錮、泯滅“性”的地步,從而使“德”與“性”之間的關系往往處于一種緊張狀態。作為這種緊張狀態在文學上的折射,我們看到許多文學作品雖然帶著“勸善”的尾巴,但是敘事的筆墨卻常常集中在展示男歡女愛的故事上。
在我們看來,《李娃傳》也隱含著“德”與“性”之間的緊張關系。需要特別指出的是,這種緊張關系不能理解為是對“德”的顛覆、否定、破壞,而僅僅是某種程度上的懷疑或者留有余地的不完全信任。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們可以將故事所描寫的關系分為兩類:一類是父母與子女的關系,包括了滎陽生與鄭父關系、李娃與娃姥關系兩種;另一類是非父母與子女的關系,包括了滎陽生與李娃關系(男女關系)、滎陽生與兇肆諸人關系(友朋關系)兩種。

父母與子女的關系
可以發現,影響滎陽生與鄭父關系的核心因素是滎陽生是否能與父親的“志向”保持一致。這個志向的本質,就是滎陽生可否完成鞏固和提升鄭氏家族社會地位的使命——科舉只是完成這個使命的一個有效且通行的手段而已。當鄭父認為滎陽生可以完成這個使命時,對滎陽生“愛而器之”,在各個方面都百般照顧。當滎陽生淪落為兇肆歌者,鄭父則因滎陽生的行為“污辱吾門”, 而不顧父子親情將其鞭撲至斃。這說明在鄭父的心目中,家族的地位和聲譽要遠重于父子的親情。而當鄭父發現滎陽生已經高舉做官,躋身官僚階層時,又立刻承認了與滎陽生的父子關系。滎陽生的表現則與鄭父互相呼應。赴京以前,他借助于家族名譽,“深為時輩推伏”。資財耗盡而淪為歌者時,他為了不影響家族聲譽而改了名字;當發現老仆在訪察他時,他“見豎色動,回翔將匿于眾中”[1]402,非常害怕被認出。滎陽生的行為,已經表明他十分明白,他和父親的所謂親情遠不及家族的聲望重要。而當滎陽生做了官,可以為家族爭光添彩時,他主動投刺其父,并拜謁于郵亭。滎陽生與父親的關系清楚地表明,在一個將“父慈子孝”作為核心倫理原則的社會里,在本應該是社會道德楷模的上層精英家族里,調節父子關系的其實并不是“慈”和“孝”,而是功名利祿。

非父母與子女的關系
滎陽生與李娃的關系是全篇的重點。滎陽生初遇李娃,即被李娃的美色所吸引,“不覺停驂久之,徘徊不能去”[1]399;而李娃也“回眸凝睇,情甚相慕”[1]399。在打聽到李娃的住宅后,他去拜訪李娃,向李娃表明自己寢食難安的思念之情,李娃回答他“我心亦如之”[1]400。在滎陽生資財蕩盡后,娃姥逐漸冷淡,而李娃則情誼愈篤。我們看到,在滎陽生被棄之前,他和李娃之間是互相愛慕的。需要強調的是,兩人的互愛完全沒有摻雜功利性的考慮,而是基于異性互相之間的自然的吸引力——兩人在還不知對方身份而僅僅只是偶然一見之下就已經心意相屬了。如果總結一下,可以說在故事的前半部分,調節滎陽生與李娃之間關系的惟一因素,就是異性之間的無功利的“愛”。
滎陽生和李娃關系的疏遠出現在娃姥設計遺棄滎陽生之后。滎陽生因此對李娃頗有恨意,甚至不惜絕食三日。如前所述,滎陽生所以被棄,原因在于他已經蕩盡資財,所以是功利性因素在起決定作用。而當李娃重新遇到滎陽生后,她決定不顧滎陽生的悲慘狀況而與他在一起,甚至為之不惜與娃姥劃清關系。李娃所以如此做,其原因是“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1]403即出于歉疚與憐憫之心。正是為了補償自己的過失,恢復滎陽生的“本來面目”,李娃才不斷鼓勵滎陽生勤奮苦讀。總的來說,在滎陽生和李娃重遇之后,調節兩人關系的因素雖然還有彼此之愛,但主要的卻是李娃的憐憫與歉疚之情。
滎陽生與兇肆諸人的關系在滎陽生的命運發展中也具有重要作用。在瀕臨死亡邊緣之時,滎陽生兩次得到兇肆之人的救助,而兇肆之人的救助并無功利考慮,只是出于對滎陽生境遇的憐憫。第一次被救后,滎陽生在兇肆為業,也是兇肆主人因為憐憫他而為之提供生存的機會。第二次被救之后,滎陽生因為“月余,手足不能自舉”[1]402,且“楚撻之處皆潰爛,穢甚”[1]402,也就是換了嚴重的疾病,兇肆之人“患之”[1]402,才將他“棄于道周”[1]402。滎陽生的被棄不能說沒有功利性考慮,但是滎陽生畢竟因為兇肆之人的憐憫而挽回一命,所以總的說來,調節滎陽生與兇肆諸人關系的主要因素,還是故事中兩處提到的以“傷嘆”[1]401-402為情感基調而表現出的憐憫與同情。
可以看出,每當功利性考慮居于主導地位時,滎陽生即和李娃、兇肆之人的關系惡化;而一旦非功利的考慮——或是異性之間的愛慕,或是具有人類普遍性的憐憫、同情等情感——占據主導地位時,滎陽生就會或者得償心愿或者得到關鍵的幫助。
《孟子》中說“食色,性也”[7]85?;诋愋灾g自然本性的情愛屬于“性”的范疇是不言自明的。但是憐憫和同情也屬于“性”的范疇嗎?答案是肯定的。孟子就是這方面的典型。孟子講人性本善,而他用來證明人性本善的論據,就是“人皆有不忍人之心”:
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7]24-25
孟子所說的不忍之心,就是怵惕惻隱之心,也就是同情與憐憫之心。在孟子看來,這就是所謂的“良知良能”,是可以不學而得、不慮而知的東西。為了強調這種怵惕惻隱之心的先天性,孟子還特別以三個“非……”來表明它不是為了某種功利目的而有意為之。
綜上所述,《李娃傳》在表層意義之外,還有另一層更深的意義,那就是通過對“人性”的展示而表現出對過分強調“德”的儒家教義的疑慮。
儒家以孝道作為人倫關系的核心。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倫理架構中,父母和子女之間的關系也可以模擬于君主與臣子之間的關系,所以才有“移孝為忠”、“求忠臣于孝子之門”等說法。唐代雖然是一個開放的時代,佛教和道教都有輝煌的發展,但是國家意識形態仍然是儒教,士子所習的是儒家經書,調節人倫關系的是儒家禮制。從這一文化語境出發,當時的多數文學作品都在宣揚儒家的教義?!独钔迋鳌芬膊焕?。
但是《李娃傳》還隱藏著另一種傾向,即通過渲染“自然的”男女情愛以及人類的“怵惕惻隱”之心,而表現出對儒家教義的某種程度的疑慮——主人公滎陽生所真正向往和愿意為之獻出一切的,是女色而不是父親期望的功名;在滎陽生命運的關鍵時刻,是懷著同情之心的李娃和素不相識的兇肆之人挽救了他。與此相左,滎陽生的父子關系和李娃的名義上的母女關系之所以經不起考驗,是因為其不是以生而有之的“人性”為考慮標準,而是以聲譽、功名、錢財等的得失為考慮標準。本該在父子之間表現出來的無功利考慮的“人性”,卻在因偶遇而發生關系的非血緣關系的普通人身上表現出來,那么“父慈子孝”的說教還具有不可動搖的合理性嗎?作品所隱含的這一傾向,可以說對當時占主導地位的意識形態提出了并不尖銳的挑戰。
[1]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劉勰.文心雕龍[M].范文瀾,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3]董誥,阮元,徐松,等.全唐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3.
[4]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5]禮記[M]. 崔高維,校點. 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
[6]朱熹.論語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7]孟子[M]. 朱熹,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The Inconsistent of Morality and Humanity: A Deep Reading about the novel The Story of Li Wa based on the Structural literary Theory
Zhong Hongwei1; Deng Qiuhua2
(School of Arts, Shaoguan University, Shaoguan 512005, Guangdong, China) (Personnel Division, Shaoguan University, Shaoguan 512005, Guangdong, China)
The Story of Li Wa is a classic piece of the novels of Tang dynasty. In this article, based on the Structural literary Theory, the author deeply discussed the contradiction of the inner or latent significance and the surface mainstream ideology of this famous novel. The close reading of the text show that there are two different value tendencies in it: on the surface the novel try to persuade his reader to trust that if one hope to make success he must behave according to Confucian moral rules, but the inner structure express the writer’s suspect or distrust of Confucian ideology by means of describing the details about Natural Humanity.
The Story of Li Wa; Structuralism; Confucian Morality;Natural Humanity.
I207
A
1007-5348(2017)01-0017-06
(責任編輯:廖筱萍)
2016-12-08
2011年教育部人文社會會科學一般項目“建國以來中國城市公共文化空間的變遷研究”(11YJAZH128)
仲紅衛(1970-),男,陜西西安人,韶關學院文學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文學理論與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