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崟崟
幾年前,香港金像獎的“終身成就獎”頒給了一個老頭,他叫倪匡。倪老頭一上臺就開玩笑,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裝模作樣地說:“有稿的……”等大家以為他要發表長篇大論時,他只說了10個字,“多謝大家,多謝大會,多謝!”眾人驚愕之余,拍手大笑。
倪匡的標簽數不勝數,每一個都實至名歸: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華語科幻鼻祖、武俠作家、香港金像獎終身成就獎的電影人,他的妹妹是大作家亦舒,兒子倪震娶了大明星周慧敏……
倪匡還是華語文壇寫字最多的人,《衛斯理》系列、《原振俠》系列,同時還寫過將近400部劇本,《獨臂刀》《刺馬》《血滴子》《少林三十六房》《六指琴魔》等都是他的名作。他寫稿出奇地快,而且從不修改、從不回看,還要先收稿酬。所以,他是香港最賺錢的作家之一。
采訪倪匡之前,我還在低頭讀《原振俠》系列小說,力求把功課做全。門外突然一陣騷動,倪匡來了,我起身去迎接,他狀如彌勒,頭發花白,身后是夫人李果珍。兩人相互攙扶,慢悠悠地向我走來。眼前的倪匡,不再是那個縱酒狂歌、快意恩仇的傳奇,而是一位耄耋之年的普通老人。而倪匡夫婦,年輕時那些風流舊賬,也在這一攙一扶中,從我的主觀意識里一筆勾銷。若說少來夫妻老來伴,就是眼前的模樣吧。
從年少風流到老婆奴
倪匡談起當初的年少風流和任性妄為竟還有幾絲害羞,他承認在年輕時不算一名稱職的丈夫,所以現在想盡量彌補太太。
倪匡年輕時愛美人,做過不少出格的事情。如今他全盤都認,并一直稱那時的自己特別傻。年紀輕輕就走入婚姻,卻不懂得承諾的意義。《蔡瀾談倪匡》中,記錄了一個微妙的故事。好友焦姣和曾江到美國三藩市去看倪匡,他們沒有提前通知倪匡,來到倪匡的兩層小樓前,在花園里碰上了他。焦姣走到倪匡身后,攔腰一抱。倪匡嚇到靈魂出竅,他一轉過頭來,看到焦姣舒了一口氣說:“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我的哪位女朋友。”倪匡大叫:“好在是曾江的女朋友!”
從這個下意識的反應里,你能看出倪匡早年有多么的風流。他和蔡瀾、黃霑的脫口秀節目《今夜不設防》居然也是發源于倪匡的“花心”。那時倪匡愛上了一個夜總會的公關,為了討她歡心,經常帶蔡瀾和黃霑去捧場,3個人妙語連珠,把那里的女人逗得哈哈大笑。于是他們一合計,不如讓更多的人能聽到這些奇思妙想,這才有了風靡一時的《今夜不設防》。如今聽來,倪匡當初絕對是個負分男人,那些年,有他的迷失、墮落,有香港早期社會的風氣暈染,有時代的濃厚烙印。
倪匡年輕時的風流,曾讓李果珍很受傷,也給兒子倪震造成了不良的影響。后來出了那樁轟動華人圈的倪震“偷食張茆”事件時,倪匡和李果珍正在日本度假。倪匡就此事和黃霑電話聊天,有痛心,也有失落。再回顧自己這場維持了40年的婚姻,無限感慨地說:“走過來了,才發現錯過了這么多,我們實在是有福的人!試想年輕時的我多荒唐胡鬧,居然還有那么可愛的老婆,何德何能!”
倪匡和李果珍相識于微時,那時候倪匡是一個初來香港的工地打工仔,在夜校讀書的時候,認識了同班同學李果珍。倪匡初見李果珍就“驚為天人”,而李果珍也對這個在報紙上發表文章的同學深有好感。兩人認識一星期就同居,3個月就結婚了,那時候的倪匡23歲,李果珍才20歲。他們生了一子一女,女兒倪穗,兒子倪震。
就像每一段有過出軌傷痕的婚姻一樣,李果珍曾對丈夫的風流債惱怒至極,也想過要放棄這段婚姻。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哪有那么的輕易,她愛他,還是給了他機會。幾十年間,她一直兢兢業業地以一個背后女人的身份支持倪匡。倪匡創作高峰期,永遠會拿出一大半稿費給妻子做家用。這種家規一直延續到老。
也像所有走出傷痕的夫妻一樣,李果珍和倪匡在經歷了歲月的更迭和洗滌后,愈發覺得彼此才是自己今生唯一的依靠。
2014年,有位主持人在電視節目上問倪匡:“你這輩子,如果覺得對一個人有虧欠會是誰?”倪匡脫口而出:“我老婆!但我還債已經還了20多年,還沒有還完,這輩子是還不完了,但愿有來生能接著還……”說這話的時候,倪匡已近耄耋之年,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他這輩子說過無數情話中最動人的一句。
倪匡形容李果珍現在像小朋友,很好玩兒,很有趣。“我們每天都形影不離,老婆什么事情都想參與一下,銀行的信件也會拆來看。”說到這兒,倪匡轉頭看向太太,然后寵溺地說:“可是看又看不明白,何苦呢?”
倪匡可以當著很多人的面給太太唱歌:“阿妹啊,為什么我中意你?因為你靚啊,因為你靚啊。”逗得人哈哈大笑。他慨嘆:“我和老伴的感情好深厚,到現在我們都要拉著手睡覺,否則睡不著。”
曾經有人問過李果珍,倪匡這樣的男人,為什么還能留住她呢?她思忖一會兒回答:“因為他真,他傻,他懂得哄老婆。”
倪匡和倪太在美國三藩市定居時,倪匡唯一的出行工具,就是一輛殘疾人三輪車,他去菜場買食材,然后回家做大廚宅男,每天換著花樣給太太做飯吃。他家中的4個冰箱都滿滿當當,他笑稱這叫“喂飽飽的幸福”。到了后來,發狂愛上做飯的倪匡還讓倪太給他買一個棺材大的冰箱,好充足儲備食材。倪太拒絕了他的請求:“我當然不肯,你怎么知道這個‘衰仔有一天發起神經來不會自己躺進去。”
“衰仔”是李果珍對倪匡的稱呼,而倪匡結婚50年,一直叫李果珍“妹妹豬”。現在的倪匡,也由被照顧被牽掛,變成了照顧牽掛的那個人。
“我們50年夫妻,現在像初戀一樣。上次她在醫院,我在家睡不著,就喝酒助眠,突然一下子心口痛,我想這下完了,這么老了,心臟病突發肯定死了,結果也沒死。第二天去醫院,醫生趕緊給我打針,給我照X光,結果什么事情都沒有,血管都很好。我問為什么會痛,醫生說有可能是肌肉抽搐導致心臟痛,也有可能是這就叫真的‘心痛。”倪匡說完哈哈大笑,繼而轉頭喚了聲左手邊的倪太:“對吧妹妹豬。”倪太莞爾一笑,并未接話。顯然,她早已習慣了倪匡的這種“肉麻”。落入耄耋肉身,他每日所念所思,不過自己的結發老妻,不過能朵頤天下美味無礙健康,不過身體平順不用吃3種降壓藥。而對往昔那些戎馬倥傯的暢所欲言,無非就是他深諳大眾想要的唏噓和噱頭,大大方方配合罷了。
獨一無二的倪匡
倪匡是一個傳奇,這早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實。香港是多少人心中曾經的“夢想之地”。金庸、倪匡、蔡瀾、黃霑被稱為“香港四大才子”,如今,黃霑已逝,金庸、蔡瀾、倪匡在香港公眾眼里,行蹤飄忽難覓。大俠們已漸漸老去,老友之間也不斷談論生老病死的話題。倪匡說,60歲以后每一天都是賺的,艱難減肥之后,又放開大吃,“飽死也好”,豁達一生。許多好人都短命,上帝公平嗎?倪匡說:“30歲死和80歲死不過相差50年,這地球的50年在宇宙中不過一瞬之別。”我問倪匡:“黃霑去世時,你不也很傷心嗎?”倪匡說:“黃霑走的時候,確實令人傷心,我幾天都吃不下東西。以前有鐵板神算為我算過命,算到60歲他就不算了,結果人們以為我60歲就要死,而今我已80多歲了;他替黃霑算到70多歲,可惜黃霑卻這么年輕就走了。”
在香港人眼里,倪匡率性放任,爽朗俠情。一次問他會不會寫回憶錄?他說:“我不是衛斯理,我的一生大概用300字就能概括得了。”鮮少露面的倪匡參加香港書展活動,妙語連珠,總是惹來滿堂笑聲。奇怪的是,總有人問他的人生觀,他也總是這樣回答:“人生最值得追求的是快樂,不過我也承認這很難,倒是自尋煩惱一定不會令自己失望。做人寬懷大度一些,機會便多了,世界也大了,人也快樂了。人要學會‘得過且過,這恐怕會教壞小孩子吧?但你想一想,凡事真的不必要看得太嚴重。即使地球爆炸,也不過是宇宙中一粒微塵的消失而已。”
這位自詡宇宙小微塵的大才子1935年5月生于上海。20來歲時,從內蒙古輾轉上海到了香港。
從1957年的《活埋》開始,倪匡從未被退稿。稿酬也從90元漲到500元,再到后來無人能及的天價。22歲前顛沛流離的經歷,給倪匡留下諸多后遺癥,比如他始終沒有方向感,需要戴有指南針的手表;比如他從來都以“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的態度俯瞰生命。
40歲時,“衛斯理之父”生日時自撰對聯“年逾不惑,不文不武,不知算什么;時已無多,無欲無求,無非是這樣。”到了73歲,他又作詞自嘲“居然捱過七十三,萬千千山睇到殘,日頭擁被傚宰予,晚間飲宴唔買單。人生如夢總要醒,大智若愚彈當贊。有料不作虧心文,沒氣再唱莫等閑。”
但在寫作上,倪匡的勤奮又無人能及。有幾年時間,他一天寫兩萬字,同時為12家報社寫長篇連載,從不拖稿。一本10萬字的小說,10天殺青。他說這叫“專業操守”。一夜花天酒地,翌日醒來,頭痛欲裂也要撐著寫。
倪匡相信自己是“自有人類以來,漢字寫得最多的人”。他說:“我寫的小說絕對有三四百本,我個子不高,‘著作等身對我可不算什么恭維。我編的電影劇本近400部,保證世界紀錄。”談到寫作動機,他說:“一、謀生;二、興趣;三、沒別的本事。哈哈哈哈……”
倪匡是個古靈精怪的人,身邊自然也圍了很多這樣的摯友,幾乎囊括港臺文化盛世時期的人物:金庸、黃霑、蔡瀾、亦舒、三毛、古龍、張徹、胡金銓。和金庸的亦師亦友,和黃霑、蔡瀾的《今夜不設防》,和古龍、三毛的“生死之約”,排列組合,段段驚心,件件佳話。
金庸說他:“無窮的宇宙,無盡的時空,無限的可能,與無常的人生之間的永恒矛盾,從這顆腦袋中編織出來。”
蔡瀾評論他:“倪匡不是人,是外星人,他的腦筋很靈活,他想的東西都很稀奇和古怪,所以跟他講話非常愉快,我們常常哈哈大笑。”
在倪匡看來,肉身之外,全是虛妄。
一個老男孩的初心
采訪結束后需要拍照,倪匡拄起拐杖,笑瞇瞇地說,“早知道要拍照,就整理下儀容了。”然后聽聞我要給《婚姻與家庭》雜志寫稿,調皮地拍了拍身旁的倪太,“來,合個影,《婚姻與家庭》呢。”倪太憋住笑,拒絕了他的請求,似乎習慣了他小男孩般的頑皮。
倪匡嘗遍顛沛流離和富貴榮華,紛繁世事在他看來,都是有趣而無畏的,他永葆一顆少年之心。
盡管已吃遍天下,倪匡仍認為天底下最好吃的是叉燒飯,他年輕時從內蒙古一路顛沛流離到香港,第一餐吃的就是“油汪汪香噴噴的叉燒飯”。幾十年后,早已脫離窮困潦倒的他,依舊看到熱騰騰的白米飯就心生富足之感。
這種把人生閱歷摻進味蕾的飲食審美,讓倪匡對吃充滿寬容和振奮。采訪當晚,每上一道菜,他都點評兩句,多數是“好吃的不得了!”一道咸骨芥菜湯,他再三和服務員確認,能否把剩下的打包回家。那條特地為他點的蘇眉魚,更是向倪太“焚身推薦”。
已不大寫作的倪匡,閑居生活仍愛看書、上網,他笑著說:“現在流行宅男,我可是典型的宅爺,可以一個星期不出門。”
倪匡用“一個很蠢的蠢人”回顧自己一生。他說自己好蠢,天生不分方向,如果在一家飯店坐下來,突然要去洗手間,就不認得回座位的路。學習語言也有障礙,在美國住了14年,一句英語都不會。“但蠢人分很多等”,倪匡話鋒一轉,“我是蠢人當中知道自己是蠢人的蠢人,還有不知道自己是蠢人的蠢人,自己以為是聰明人的蠢人。”讓我不禁莞爾。
倪匡的作品有個共性,無論是科幻,還是武俠,即使主角不是女人,也總會把男主角寫得怯懦魯莽,身邊放一位心智頗高的女人來主持大局,推動情節。“女人就是比男人好啊,歷史上有極度混蛋的男人,沒有極度混蛋的女人。”倪匡說起女人,臉上柔情似水。
倪匡對女人的推崇,首先在其母性:“女人光是生孩子這件事就非常了不起,一個人變兩個人,魔術都做不到啊。”他對女性美的定義為溫柔:“女性美之中,溫柔占極重的比例。溫柔的女人讓男人如沐春風,這是女人獨有的魅力,勢不可擋。”說完,他兀自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心中最理想的妻子,是《鹿鼎記》里的雙兒,玲瓏剔透,嫻靜溫順。從這兩點來看,他的兩性觀著實傳統。不難看出,相扶一輩子的倪太身上就有著這些特質。
語罷也許覺得過于絕對,加了一句:“女人獨立也很好,只是不能忘記家庭,我是很老派的人,差不多是清朝時候的人啦。”
就是這么一個“差不多清朝”的人,徹底貫徹了他對女人的敬意和推崇,即使年輕時花天酒地、風流成性,如今的頭等大事卻是關注太太。整場采訪中,他對太太噓寒問暖,問她冷不冷、累不累、要不要再吃一些。也許在倪匡看來,人生中那些風云變幻都已成為過眼云煙,世上最難得的無非就是千帆過盡,還有人在原地等待。少來夫妻老來伴,也許是香港四大才子之一倪匡人生中最幸福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