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存知
信用,本是一個很確定的概念,但現在,在我國似乎變成了一個很有爭議的概念。從我國學術界的現實情況看,目前對信用缺乏一套完整的理論體系,這不僅導致認知上的混亂,而且帶來實踐上的盲目與風險。
信用本身到底意味著什么?人們談論信用到底針對什么?信用的影響和功能到底何在?當前似有必要進行冷靜的理性思辨,而后優化制度結構設計,進而有序規范相關社會經濟活動,以從根本上解決信用問題。
理論來源實踐又指導實踐。就信用這個概念來講,信用理論本身顯得不那么豐碩,倒是與信用密切相關的利息和利率這個概念,其理論描述似乎更系統更深透些,如舉世公認的歐文·費雪的《利息理論》。打個不十分貼切的比喻,信用猶如人們日常食用的包心菜,大片菜葉緊密抱團相擁,結成一個圓圓的整體,但一旦逐片撥開菜葉,到最后最內層,卻什么也沒有。這種外實內空的生物,是大自然的一種造化。
信用到底有無內核?可先從一些現象說起。因為任何概念或理論,均是從歷史中生成、演變而來的,而歷史,本身就是對過去普遍或有影響現象的一種記述和評論。
就信用這種現象而言,古今中外比較有代表性的是以下幾種現象。
其一,信用是一種性格意象。人們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就信用提到的最常見的一個問題,就是一個人講不講信用,即“講信用”或“不講信用”或“什么樣的信用狀況”。從本源上追溯,這個問題可能是最古老、最有生命延續性、最有階段性、最有現實針對性的問題。一個人講不講信用,提出這個問題在意念的最深處,是指一個人到底可信不可信。一個人到底可信不可信,人們一般從其行為表現得到印象,而這種行為表現的突出特征,就是說的和做的是否一致。對這種言行是否一致,最隱秘的最終決定因素,應該是一個人的性格。對這種能對行為起決定作用的性格,可約定為性格意象。
每一個人,受天賦和環境的影響,其性格意象是不同的。換句話說,即每一個人的信用是不一樣的。正因為如此,進一步,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判斷其是否講信用,首要的是質疑,然后才是根據一些標準來對另外一個人是可信還是不可信的結論。這種人與人之間信用的差異性,是我們后面討論能成立的一個前提,不至于使后面討論的命題淪為偽命題。
這個前提,可約定為信用的第一原理:信用是指一個人性格意象的外在表現;個人之間信用的差異性孕育信用這個問題的復雜性。
其二,信用是一種人際關系約定。上述一個人性格意象主導的行為,對自身來講,無所謂好壞,猶如俗語所說的自作自受。一個人對自己怎樣,只要不影響他人的生產生活和切身利益,一般不為他人所關注,至多成為他人的談資。但人的社會性決定了一個人在社會上不可能孤立存在,人與人之間會發生交往,最有實質意義的是各種經濟往來。在這種往來中,人們一般從自利的角度來審視對方對自己是好還是不好。
這種他人對自己好與不好的判斷,往往是一種人際關系的感悟,且大多與信用的理念掛鉤。對自己有利的好的,人們往往贊譽其講信用,否則,就是不講信用。可見,從人與人之間的內心感源探究,人際之間的關系最易被貼上信用的標簽。
這種人際交往中對對方感悟的普遍性,可約定為信用的第二原理:信用是一種人際關系中的信任,這種人與人之間信任的關聯性孕育信用的社會性。
其三,信用是一種契約。既然人是社會的人,在社會生活中,人與人之間要維持一種相互信任的良好關系,那么,怎樣才能維持呢?在人類歷史長河中,人們發明了契約這個對對手方具有內在和外在雙重約束力的信任確認方式。信任得以維持,首先是要從一個人的內在意象和外在監督得到明確的確認。契約對立約人的內在約束,猶如正式對人立誓,立約人若要受人尊重,若要人信任他,若要與人保持一個良好的關系,就須想方設法兌現承諾,做到說話算話,取信于人。契約對立約人的外在約束,是要接受關系對手方的監督,因為承諾是對別人的,不是對自己的,一旦立約,就必須接受別人的追訴,首先是接受別人的依約監督。
在實踐中,契約一般有三種表達方式:一是口頭約定,即一個人就某一件事,向關系對手方的口頭承諾。二是法律規范,即將人們具有共性的口頭約定,加以歸納總結,以須人們共同遵守的強制性要求來兌現承諾,即每個人應盡的強制性義務,由此形成法律條文。三是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即在具有普遍性要求的法律條文之下,滿足一個人及其關系對手方特定需要的,并具有法律效力的書面合約。
這樣,似乎就能得出信用的第三個原理:信用是一種可追溯的契約,這種契約有多種表現方式。
其四,信用是可計量的債務責任。根據上述契約的三種表達方式,在實踐中,還可以進一步探索契約的實現方式。針對口頭約定的契約,其能否實現,無從計量,難以追溯,人們一般企求在思想觀念和個人聲譽上予以把控,大多將這類契約的遵守情況歸結為道德上的誠信問題。而且,對道德誠信這類契約,強調的是立約人的自我約束和自我實現。
法律規范,實際上是常規性或習慣性的口頭契約的固定化和程式化。一個遵守法律規范的人,其可信度自然高,人們一般認為其信用好;反之,一個經常違法違規的人,其可信度備受質疑,人們一般認為其信用差。于是,當前在我國實踐中,有人認為安全生產違法違規問題是信用問題,向大氣排放污染物等環境違法問題是信用問題,農產品和食品安全問題是信用問題,產品質量問題是信用問題,交通運輸超限超載問題是信用問題,交通違法問題是信用問題,統計數據造假問題是信用問題,騙取政府財政補貼問題是信用問題,評優評先問題也是信用問題,等等。似乎所有的遵紀守法問題均是信用問題。這種認識從本源上來講,似乎沒有錯誤。但由于一切問題皆信用,信用問題的廣泛性會帶來其不確定性,信用被泛化,能解決所有問題嗎?
要看到的是,根據社會分工的原理,一個社會解決法律問題,在制度結構設計上是有全面要求的,即將法律問題分門別類通過不同的制度保障來解決。這形成不同的立法體制和執法體制,從不同的側面促使人們遵紀守法。根據我國的立法體制和執法體制,國家司法機關和行政執法機關共同確保法律的貫徹落實,這套制度保障雖然能解決信用問題,但已有專門的機制和專業術語予以規范,不宜再以信用這個范疇一而統之。進一步,不應把違法問題歸結為信用問題,不應把執法行為歸結為信用管理。
再看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法律不可能包羅萬象,也不是萬能的。在法律規范下,社會經濟生活中一個人對關系對手方的契約大多以合同的形式(或協議等方式)予以確認,只要雙方關系人簽約承認,這種合同就具有法律效力,并受到法律的保護。合同式的契約,其履行狀況可以反映一個人的信用狀況。
進一步,合同契約一般針對的是經濟交易活動,而其中最具有決定意義的是債權債務活動。試想,若一個合同所約定的經濟交易活動按約正常完成,誰也不欠誰的,則隨著經濟交易活動的結束,這個合同的有效性也就結束。但現實中的普遍問題是,一個經濟交易活動有可能出現一些債務上的尾欠,債務的出現同時帶來債權的產生,債權債務問題導致合同有效性的延續。
而且,在歷史、邏輯和因果關系上,債務是因,債權是果。這樣,根據上述對信用的理解,在這里,債務就是一個人為了信用,或為了獲取別人的信任,或在別人面前為了獲取自身的信譽,而必須承擔起的一種責任。因為債務涉及借錢還錢問題,涉及具體的金額,可計量、可對比、可控制,所以在這一質點上,信用日益具體化。
這樣,似乎能得出信用的第四個原理:最有經濟價值的信用方式是借錢還錢的信用交易活動,且能進行結構化或格式化的信息處理。
以上從社會經濟現象歸納出的有關信用的四個原理,在邏輯上和歷史上是一個遞進的關系,信用“進化”到當今,其指向越來越清晰,而不是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專業,而不是越來越寬泛;越來越重點解決借錢還錢問題,而不是越來越能解決所有問題。信用交易與道德誠信有質的區別,前者可量化,與經濟利益密切相關;后者不可量化,與經濟利益可能有關,也可能無關。不可將信用與誠信兩個概念交叉替代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