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美丹
摘要:從20世紀四五十年代趙樹理作品的研究中,我們可以看出,延安文學的人民性是在創(chuàng)作實踐和理論爭鳴中逐步確立的。從表面上看,趙樹理的作品反映的是解放區(qū)大眾的生活,體現(xiàn)的是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精神。但實質上,經(jīng)過國內外學者的理論闡釋,文學的人民性特征逐漸獲得美學價值、形式創(chuàng)造、經(jīng)典互文等多元意義,從而為文學的人民性賦予深厚的人文精神和時代意義。這種理論闡釋不僅將延安文學確認為一種新文學,而且使其成為一種可以為中國社會變革代言的新經(jīng)典。
關鍵詞:延安文學;人民性;趙樹理;期待視野;理論闡釋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17)05-0142-06
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如民歌、諺語、俚語、口頭史詩等,有不少出自人民大眾之手,在經(jīng)由作家改編定型以前,表達的往往也是人民大眾的心聲。但在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產(chǎn)生以前,文藝的“人民性”一直處于存而不彰的不自覺狀態(tài)。隨著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興起,尤其是隨著19—20世紀世界范圍內無產(chǎn)階級革命運動的發(fā)展,圍繞并服務于人民的文學創(chuàng)作,成為政治和文化權力交替進程中無產(chǎn)階級和人民大眾確立精神方向、求證革命和自身的合法性、展示自身藝術創(chuàng)作力并具有無限動力的精神活動。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中國,這一現(xiàn)象在以延安作家為代表的革命文學中表現(xiàn)明顯。人民性是延安文學與國統(tǒng)區(qū)文學迥然相異的核心特征,如何將人民性這個具有歷史性的文藝命題賦予應有的理論高度和深度,并引領新時代文藝的發(fā)展,是當時和其后延安文藝研究者都要面對的問題。
“人民作家”趙樹理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具有無可替代的地位和作用,趙樹理作品在延安文學中具有典型性,“趙樹理方向”代表了延安文學創(chuàng)作的風氣和主潮。如果說20世紀40年代的趙樹理研究,是對趙樹理群眾意識及創(chuàng)作范式的初步確認,那么,50年代海內外研究者圍繞作家與創(chuàng)作、作家與文本、文本與形式諸問題的探討,則進入理論闡釋的自覺階段。諸多理論闡釋,雖然各有側重,但實際上都是圍繞著文藝的人民性問題展開。經(jīng)過國內外學者的理論闡釋,延安文學的人民性具有了深厚的人文精神和時代意義。
一、“趙樹理方向”:延安文學人民性的期待視野
基于文本和讀者的關聯(lián),德國接受美學代表人物漢斯·羅伯特·堯斯(Hans Robert Jauss)將讀者在社會環(huán)境、觀點、意識、審美經(jīng)驗等基礎上形成的、對作品內容和形式的定向性心理結構圖式,稱為“期待視野”,它大體包括三個層次:文體期待、意象期待、意蘊期待。①堯斯的理論,揭示了文學作品接受的一般模式。具體到延安文藝的歷史情境,這種期待視野不僅是對作品積極主動的回應,而且是一種糾合政治、文化、文學等意識形態(tài),具有召喚和塑形作用的精神力量。這種力量一方面促使作家創(chuàng)作觀念和意識潛在地趨于統(tǒng)一,另一方面又不斷修正期待視野,通過各類主體的發(fā)聲,將核心理念確立下來,推介并聚焦典型作品和代表作家,從而實現(xiàn)它對“另類作品”的制約。從20世紀四五十年代海內外學者對趙樹理的推介與研究來看,對其代表作品人民性特征的確認,是逐步確立起來的。
1.《小二黑結婚》:符合群眾意識的通俗故事
1943年,趙樹理創(chuàng)作了《小二黑結婚》,但這部后世公認的代表作品最初的刊印并不順利,不像慣常理解的那樣,讓趙樹理一舉成名。據(jù)《山西抗戰(zhàn)文學史》記載:“《小二黑結婚》寫成后,彭德懷看了很滿意,讓交給新華書店去出版,由于當時一些‘新派文化人對通俗的大眾化文藝看不上眼,結果小說遲遲不予付印。”②這部小說的命運發(fā)生轉折,得益于彭德懷的推介,他贊賞地題詞說:“象這樣從群眾調查研究中,寫出來的通俗故事,還不多見。”③彭德懷表揚了趙樹理作為文藝工作者,在黨的文藝政策的指導下對文藝大眾化的正確實踐成績,并親自交與當時的宣傳部門領導,小說才得以出版。可以說,趙樹理作品的人民性特征得到初步確認,首先是因為作品符合延安文藝座談會的精神,契合黨政領導對文藝創(chuàng)作中群眾意識或人民意識的期許。《小二黑結婚》以最恰當?shù)男问剑从匙钋‘數(shù)膬热荩w現(xiàn)最具召喚性的時代風貌,而趙樹理也初步被確立為深刻理解和及時實踐黨的文藝路線的代表。
2.“趙樹理方向”的確認
如果說趙樹理是在黨的直接指導和關懷下得以成名的,那么周揚的《論趙樹理的創(chuàng)作》一文則初步確立了趙樹理在文藝領域的地位,并對此后的趙樹理研究產(chǎn)生了長久的影響。周揚說:“在被解放的廣大農(nóng)村中,經(jīng)歷了而且正經(jīng)歷著巨大的變化。農(nóng)民與地主之間,進行了微妙而劇烈的斗爭。農(nóng)民為實行減租減息,為滿足民生、民主的正當要求而斗爭;這個斗爭在抗戰(zhàn)期間大大地改善了農(nóng)民的生活地位,因而組織了中國人民雄厚的抗敵力量。……它正在改變中國的面貌,同時也改變農(nóng)民自己的面貌,改變中國的面貌。這是現(xiàn)階段中國社會的最大最深刻的變化。一種由舊中國到新中國的變化。這個農(nóng)村中的偉大變革過程,要求在藝術作品上取得反映。趙樹理同志的作品,就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這個要求。”④1946年至1947年期間,茅盾和郭沫若也發(fā)表了有關趙樹理創(chuàng)作的評論文章,再次擴大了趙樹理在文藝界的影響。
1947年8月,晉冀魯豫中央局宣傳部召開了文藝座談會,主要內容就是對趙樹理及其創(chuàng)作進行討論。作為會議主持人和邊區(qū)副主席的陳荒煤,寫了《向趙樹理方向邁進》一文作為會議的總結。在這篇文章里,他具體從趙樹理文藝作品的政治性、語言風格和文藝為人民服務的態(tài)度三個方面對趙樹理的創(chuàng)作給予極大的肯定。他在文章的結尾處明確提出了“趙樹理方向”:“為了更好地反映現(xiàn)實斗爭,我們就必須更好地學習趙樹理同志!大家向趙樹理的方向大踏步地前進吧!”⑤
二、人民性的創(chuàng)作根源:作家經(jīng)歷與藝術體驗
歷史上,一些作家被賦予“天才”光環(huán),其潛臺詞就是作家的才能和成就屬于先驗獲得之物,超越階級屬性和社會生活的給養(yǎng)。18世紀中葉以后,源自“經(jīng)歷”一詞而逐漸發(fā)展為美學概念的“體驗”一詞,成為藝術理論中表達創(chuàng)作源頭和動力的重要概念,從而形成“天才說美學”和“體驗美學”兩種文藝闡釋的路徑。⑥
趙樹理研究由此前對其作品的研究,轉向對其個人經(jīng)歷和藝術體驗的研究,這種轉變可以看作延安文藝批評家和研究者申述延安文藝人民性的一種努力,代表性的文章如王春的《趙樹理是怎樣成為作家的?》⑦、李普寫于1949年4月的《趙樹理印象記》⑧、榮安的《人民作家趙樹理》⑨、楊俊的《我所看到的趙樹理》⑩、吳調公的《人民作家趙樹理》B11等。王春的《趙樹理是怎樣成為作家的?》一文認為,趙樹理之所以能成為作家,與他的出身和生活經(jīng)歷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正是農(nóng)民出身和農(nóng)村生活體驗,使得趙樹理深刻體會農(nóng)民的痛苦、熟悉農(nóng)村習俗和風情、通曉農(nóng)民的藝術。而這些正是組成趙樹理文學創(chuàng)作不可或缺的部分。B12
這些評論文章的作者,大多與趙樹理本人認識,或者見過趙樹理,因而能夠準確而又傳神地描繪出趙樹理的形象。例如李普的《趙樹理印象記》這樣描述趙樹理的穿著打扮和面部形象:
他住在一家老百姓家里,剃著光頭,穿著青色的中式對襟衣服,衣領敞開著,這正是北方農(nóng)民的習慣,他們的第一個紐扣是照例不扣的。他的臉色黃中透黑,表情很樸素,很忠厚善良,看起來也象一般農(nóng)民那樣,似乎并不聰明。B13
李普所見的趙樹理,是一個來自農(nóng)民、形似農(nóng)民、神取農(nóng)民的人,符合創(chuàng)作者從人民中誕生、平凡而偉大的特征。這種親見式的評論文章,還有榮安的《人民作家趙樹理》、楊俊的《我所看到的趙樹理》。他們的描述使得趙樹理的作家形象在當時成為一種標尺,成為人民文學家和人民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種典型。這一形象能夠穿越歷史,活躍在今天讀者的面前。
在談到創(chuàng)作動機時,趙樹理曾說:“為創(chuàng)作而創(chuàng)作,也和為說話而說話一樣的滑稽。當你看到一些好人、好事、好環(huán)境、好東西,就會高興,見到一些壞人、壞事、壞環(huán)境、壞東西,就會生氣。那就是對這些表示態(tài)度。這些好的或者壞的一切給人造成的印象如果太深了,你見了和你談得來的人必然原原本本敘述給他聽,有時還會加枝添葉造成種種風趣,用文字寫出來就可以算文藝創(chuàng)作。不論你是用口說這些還是用筆寫這些,都是一個目的:就是想用感動過你,給你造成深刻印象的事物去感動別人,給別人造成深刻的印象——把你的愛或憎傳給別人,使別人共同地愛或憎。有了這些印象不一定能創(chuàng)作,或只能創(chuàng)作成壞的作品,但根本連這些印象也沒有而就想創(chuàng)作,那便和為說話而說話一樣,還會說出什么有意義的話來呢?”B14這或許也解釋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為什么趙樹理口中的“文壇文學”并不受廣大人民群眾的歡迎,而他自己更愿意創(chuàng)作“文攤文學”。只有作品中的人物所經(jīng)歷的事情也是讀者所經(jīng)歷過或正在經(jīng)歷的事情,作品中人物所說的話是讀者想說而不能或不敢說的話,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正是讀者本身,才可能引起讀者的共鳴,才能發(fā)揮現(xiàn)實的效應意義。
趙樹理創(chuàng)作的小說成為《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后新型小說的旗幟,他自己也成為實踐毛澤東文藝指示的代表作家,成為表現(xiàn)人民文藝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的杰出代表。當然,并非趙樹理所有的作品都受到熱捧,就創(chuàng)作體驗和政治傾向而言,他的一些略有爭議的作品,無形中也在不斷深化著延安文藝界對人民性問題的認識。如20世紀50年代,趙樹理回到山西老家,創(chuàng)作出了第一部描寫農(nóng)業(yè)合作化運動的長篇小說《三里灣》。這部小說一經(jīng)發(fā)表,就引起了極大的關注。評論《三里灣》的文章一篇接一篇地涌現(xiàn),如車薪的《讀〈三里灣〉隨感》、俞林的《〈三里灣〉讀后》、李偉的《反映農(nóng)村新面貌的優(yōu)秀小說——小說〈三里灣〉讀后》、袁珂的《讀〈三里灣〉》、王愚的《讀〈三里灣〉中的人物描寫》、劉秉鑒的《讀〈三里灣〉》、康濯的《讀趙樹理的〈三里灣〉》、魯達的《缺乏愛情的愛情描寫——談〈三里灣〉中的三對青年的婚姻問題》、傅雷的《讀〈三里灣〉在情節(jié)處理上的特色》、高山的《傅雷評〈三里灣〉》、巴人的《〈三里灣〉讀后感》等。與此同時,《三里灣》被改編為評劇在國內上映,引起諸多評論,代表之作有巴人的《略談趙樹理同志的創(chuàng)作》。又如,1959年趙樹理的小說《鍛煉鍛煉》發(fā)表,他在這篇小說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立場和態(tài)度問題,引起了較為激烈的爭論。《文藝報》開辟專欄發(fā)表多篇評論文章,《人民文學》《北京文藝》《火花》《文藝紅旗》等刊物也參與了討論,代表性的文章有劉金的《也談〈鍛煉鍛煉〉》、牛鸞卿的《怎樣寫落后現(xiàn)象——關于〈鍛煉鍛煉〉》以及唐弢的《人物描寫上的焦點——讀了趙樹理同志〈鍛煉鍛煉〉》。
三、人民性的形式特征:喜聞樂見的說唱文學
隨著“趙樹理方向”的確認,有關其作品形式特征的討論陸續(xù)展開。陳荒煤評價趙樹理時說:“他選擇了活在群眾口頭上的語言,創(chuàng)造了生動活潑的、為廣大群眾所歡迎的民族新形式。”B15趙樹理對文藝的工農(nóng)兵方向的實踐,是這一時期大多數(shù)評論文章的出發(fā)點。他們認為趙樹理的創(chuàng)作是對普及較為有效的實踐方式,而這正是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提到的有關“提高和普及”的重要問題。例如李普在《趙樹理印象記》中談到自己對趙樹理所說的要做“文攤文學家”時的感受:“我至今認為這個意見十分精辟,至今深信這是新文藝的一條前途無限廣闊的道路。我想,這就是在普及的基礎上提高,在提高的指導下普及的意見。”B16
在趙樹理看來,提倡大眾文藝,創(chuàng)作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文藝作品,主要的就是“能說會唱”的文學。趙樹理在參加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時接受記者參訪,談到如何開展大眾文藝的問題時,他就認為:“應該先從改造鼓詞、戲劇這方面著手,因為戲劇這一種形式在中國說來,為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群眾所享受的精神食糧,而我們在這一方面所作的工作還非常不夠。”B17這與他農(nóng)民出身的生活經(jīng)歷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在人民群眾的文化水平相對較低,甚至大部分都是不識字的文盲的情況下,利用傳統(tǒng)的、人民群眾所熟悉的說唱方式來創(chuàng)作和演繹文藝作品,會很容易被接受和傳播。“趙樹理方向”的形成,最初的支撐或許就來自于讀者,也就是人民群眾的喜好。換言之,對趙樹理創(chuàng)作的進一步闡釋,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超越作家的經(jīng)歷和審美體驗,而將創(chuàng)作者、接受者、作品納入更為廣闊的社會和時代需求中,將其與文學作品的形式、文學的精神價值、時代意義聯(lián)系起來。
吳調公的《人民作家趙樹理》從創(chuàng)作特點、作品的影響與傳播等角度對趙樹理進行了全面的研究。他從趙樹理創(chuàng)作的核心特點和創(chuàng)作效應出發(fā),分析了趙樹理說唱文學的主要特點,認為趙樹理說唱文學的魅力,就來自于豐富的人民情感、創(chuàng)造精神、塑造的人物形象生動和音節(jié)的鏗鏘。他從兩個方面談論了趙樹理作品的影響,一是趙樹理小說對人民生活產(chǎn)生的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影響,如“小二黑給人的影響太深。這個故事感動了、教育了群眾,從那時起,真正的自由結婚就逐漸多了起來”B18。二是趙樹理對其他作家創(chuàng)作的影響。他認為,當時古峪的《新事新辦》、馬烽的《結婚》、馬烽和西戎的《呂梁英雄傳》、柯藍的《洋鐵桶的故事》、王希堅的《地覆天翻記》、孔厥和袁靜的《新兒女英雄傳》等都在內容或者形式上受到了趙樹理的影響,也因此在實踐毛澤東文藝指示的道路上取得了一定的成就。此外,吳調公對當時趙樹理作品的傳播情況進行了統(tǒng)計和分析。他認為趙樹理作品被改編最多的是《小二黑結婚》,需要進一步考慮如何借助電影、快板、歌劇、連環(huán)畫等形式,對趙樹理的作品加以傳播,擴大對人民大眾生活的影響。吳調公注意到趙樹理的作品被教材選用的情況,“大學、中學的語文課本都選用了他的作品。小學國語課本也曾用節(jié)略的方式選用了他的《小經(jīng)理》那篇”B19。吳調公對趙樹理作品在海外的傳播情況也作了比較詳細的統(tǒng)計和梳理,甚至對趙樹理《李家莊的變遷》在前蘇聯(lián)借書臺上借閱的次數(shù)都做了統(tǒng)計。
四、人民性的文學史意義:新文學與經(jīng)典化
1949年到1955年間,學者們對趙樹理的評論和研究是對“趙樹理方向”的進一步確認,趙樹理以“新文學”的代表進入文學評論和學術研究領域。王瑤在他的《中國新文學史稿》“新型的小說”一節(jié)中,就首先談到了趙樹理。在他看來:“在解放區(qū)的小說中,主題和人物都出現(xiàn)了新的面貌。新的主題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下的抗日戰(zhàn)爭、人民解放戰(zhàn)爭和反封建的階級斗爭、以及鞏固邊區(qū)、建設邊區(qū)的生產(chǎn)運動;新的人物是經(jīng)過民主改革翻身做了新社會主義的工農(nóng)兵群眾。”B20他之所以首先談到趙樹理,是因為他認為趙樹理的作品足以代表解放區(qū)小說的一般特點。與此類似,丁易在他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略》第十一章第一節(jié)中,將趙樹理作品列入“反映各種群眾斗爭及勞動生產(chǎn)的文學作品”之開篇。丁易總結說:“趙樹理的成就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是具有很大的意義的,這意義在于他忠實地按照了毛澤東文藝路線從事創(chuàng)作實踐,較早地取得了成績,而這成績又十分具體生動地證明了毛澤東文藝思想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的勝利。”B21值得注意的是,這兩位文學史編撰者都不約而同引用了周揚在《論趙樹理的創(chuàng)作》一文中對趙樹理小說的評價,因此,可以將其看作延安文藝界“趙樹理方向”的延續(xù)。
將趙樹理的創(chuàng)作確定為新文學類型的,還有國外研究者。這些研究大多以社會動態(tài)觀察為視角,以趙樹理代表作品的介紹為主。例如,美國的西里爾·貝契寫過《共產(chǎn)黨中國的小說家——趙樹理》的文章,對趙樹理創(chuàng)作的《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李家莊的變遷》《福貴》《傳家寶》依次進行簡單的介紹。B22前蘇聯(lián)和捷克學者或作家也發(fā)表了相關的文章對趙樹理進行評價和介紹。此時,海外一些從事趙樹理研究的相關學者認為,閱讀和了解趙樹理的作品,是這一時期了解中國農(nóng)村、了解中國農(nóng)民乃至了解中國共產(chǎn)黨文學的最可靠的途徑。他們認為趙樹理的出身和生活經(jīng)歷足以使他成為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民的代表,他作品里所描述的農(nóng)村生活習俗和風土民情比一些科學著作更真實,他作品里使用的民族特色的語言是中國農(nóng)民最樸素、最典范、最純潔而又最具有表現(xiàn)力的語言方式。捷克著名的漢學家雅羅斯拉夫·普實克在1951年出版的捷克版的《李有才板話》的“后記”里曾說:“不論是誰若要了解中國北方農(nóng)民的思想,他就不能忽略趙樹理的作品和他創(chuàng)造的那些性格特點鮮明的形象。研究趙樹理的作品比研究科學著作等有教益。”B23對于20世紀50年代出現(xiàn)的海外研究解放區(qū)文學的高潮,有學者認為:“二戰(zhàn)之后,西方國家的民主知識分子們大都對人類的未來感到渺茫,亟須在可信的‘異域中探尋‘自我。”B24但不論出自何種原因,這一時期,趙樹理及其作品乃至解放區(qū)文學在西方世界的傳播和影響都是中國文學傳播史上的顯著成績。
在這一時期海外研究趙樹理及其作品的熱潮中,日本研究者的成就最大,不僅發(fā)表的相關文章數(shù)量最多,而且在研究深度和廣度上也最為突出,對文學的人民性或人民文學問題的闡釋也進入了新的境地。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文章有鹿地亙的《趙樹理和他的作品》、竹內好的《新穎的趙樹理文學》、洲之內徹的《趙樹理文學的特色》和今村與志雄的《趙樹理文學札記》。綜合起來看,日本學者的趙樹理研究已經(jīng)從簡單的譯介上升到中外文學史研究的高度,其研究的核心問題包括以下三個方面。
1.文體的革新
竹內好指出:“一般認為,個人英雄支配著他周圍的一切。可是,實際上他們是被周圍的一切所支配的,個人所有的行為都由自己負責,個人的一切都受周圍的影響,這種影響又通過自身表現(xiàn)出來。”B25他以此來討論趙樹理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竹內好認為趙樹理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往往是和作品所呈現(xiàn)的背景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的。比如《李家莊變遷》中的小常和鐵鎖,“使他們成為英雄,并非是因為他們具有個性,而是因為他們是作為一般的或者說是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出現(xiàn)的(在這一點上,他們具有與敘事詩的主人公阿伽留斯、奧德賽相通的東西)”B26。竹內好認為,從構成趙樹理文學特色的重要因素文體來看,趙樹理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著文學革命的新穎性。關于新穎性,竹內好也做了簡要的說明:“我認為,把現(xiàn)代文學的完成和人民文學機械地對立起來,承認二者的絕對隔閡,同把人民文學與現(xiàn)代文學機械地結合起來,認為后者是前者單純的延長,這兩種觀點都是錯誤的。因為現(xiàn)代文學和人民文學之間有一種媒介關系。更明確的說,一種是茅盾的文學,一種是趙樹理的文學。在趙樹理的文學中,既包含了現(xiàn)代文學,同時又超越了現(xiàn)代文學。至少是有這種可能性。這也就是趙樹理的新穎性。”B27
作為日本研究趙樹理的第一代學者,竹內好涉及相關主題研究中最為核心的問題B28。他認為:“如果要概括人民文學的特征,那就是個性寓于共性之中。個體并非不是從整體中選擇出來的,但是,選擇出來是為了服務于整體,因此,它只具有部分的意義。它不是獨立于整體存在的,故它不是完成的個體,而最多只不過是一種類型,沒有達到典型的標準。這就是不重視人的文學。并非整個人民文學都如此,但是可以指出,這種傾向占有相當?shù)慕y(tǒng)治地位。”B29竹內好還將趙樹理小說創(chuàng)作的新穎性與現(xiàn)代文學的認識聯(lián)系起來:“現(xiàn)代文學,特別是小說,要求一個固定的坐標。固定坐標就意味著一種無形的約束。所謂坐標是指人生觀或美的意識等等。有人認為這種框框如果中途移動,作品的世界就無法達到最高的境界,這成了一種不容置疑的前提。按理說,現(xiàn)代文學從它剛開始出現(xiàn)時,就應該破除以往一切的束縛,大膽地前進。然而,現(xiàn)代文學是現(xiàn)代社會的產(chǎn)物。由于這一局限性,使其在任何情況下都擺脫不了這一束縛。現(xiàn)代文學的大前提,是作者和讀者被隔離開了。看上去小說似乎是自由的,不受約束。而實際上,它為自己限定了一個框框,還自以為這個框子里的自由是無限的。可是,作為前提的作者和讀者的關系如果改變的話,那這個框框和古典劇的創(chuàng)作方法一樣,成為不自由的桎梏了。”B30竹內好認為,趙樹理小說文體的革新意義,正是基于其深刻理解了作家自身與當時當?shù)氐淖x者的關系,也正因為如此,趙樹理才能在改造自己認識的基礎上實現(xiàn)對現(xiàn)代文學的超越。這也是理解趙樹理文學意義的關鍵。
2.樸素明朗的樂觀主義
州之內徹對趙樹理作品的樂觀主義作了具有日本學者普遍共識性的概括。他認為:“趙樹理的世界是一元化價值的世界。不具有人和社會對立的價值。總的說來,具有社會的歷史的價值。有意義的是歷史,由于人物站在正確的歷史的立場上,而他的意義和人物本身是一個東西。趙樹理的樂觀主義就是建立在這種一元論之上的。”B31他認為趙樹理呈現(xiàn)在作品中的這種樂觀主義,無疑是其作品成為優(yōu)秀作品的重要因素,同時,也有著趙樹理本身無意識的虛無主義。
3.趙樹理經(jīng)典作品的比較研究
趙樹理作品在國內廣受好評,在海外的引介和翻譯日漸增多,1952年,日本學者鹿地亙在翻譯《李有才板話·前言》時,曾把趙樹理的作品與果戈理的《欽差大臣》《鼻子》等作品相提并論,認為“果戈理最大膽地抓住了俄羅斯當時的現(xiàn)實,而趙樹理則是最大膽地抓住了中國當時的現(xiàn)實”B32。今村和志雄則在《趙樹理文學札記》中說:“《李有才板話》以說明村子里現(xiàn)狀的快板開始,又以歌唱土地改革后的歡樂的快板結束。如同莎士比亞悲劇以合唱團的諷刺詩開始,最后以歌唱以色列人退出埃及來結束一樣。”B33在他們看來,即便趙樹理的創(chuàng)作中存在著無意識的虛無主義,存在著人物形象臉譜化的缺陷,存在著情節(jié)安排上的簡單化等瑕疵,卻并未影響趙樹理作品的優(yōu)秀。有學者認為,日本20世紀50年代出現(xiàn)的對中國解放區(qū)文學譯介和研究的高潮,最深層的原因“歸根到底是日本的社會需要和日本文學發(fā)展的需要,是他們希圖重新認識中國與中國關系的愿望”B34。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的話,那么日本學者對趙樹理及其作品的重視和贊譽,或許正是他們重新認識中國文學和中國文化的一個良好開端。
五、結語
誠然,延安文學的代表作家不止趙樹理一人,延安文學的精神內涵也不限于文學的人民性。但是,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中國,來自人民、描寫人民、服務于人民的文學,不僅是人民大眾和無產(chǎn)階級政黨建設的內在需求,也是時代的精神召喚。從趙樹理作品研究我們可以看出,文學的人民性是在創(chuàng)作實踐和理論爭鳴中逐步確立的。表面上,趙樹理等人的作品,反映的是解放區(qū)大眾的生活,體現(xiàn)的是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精神。但實質上,經(jīng)過國內外學者的理論闡釋,人民性特征逐漸獲得美學價值、形式創(chuàng)造、經(jīng)典互文等多元意義,從而為文學的人民性賦予深厚的人文精神和時代意義。這種理論闡釋不僅將延安文學確認為一種新文學,而且使其成為一種可以為中國社會變革代言的新經(jīng)典。即使當時學者們的努力今天已經(jīng)被人淡忘,或被新的文學活動和現(xiàn)象遮蔽,但將文學創(chuàng)作、作家、讀者納入時代潮流中,納入世界文學視野中的做法,依舊是我們理解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一個重要方法和理論基礎。
注釋
①[德]堯斯、霍拉勃:《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周寧、金元浦譯,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0—31頁。
②屈毓秀等:《山西抗戰(zhàn)文學史》,北岳文藝出版社,1988年,第326頁。
③劉備耕:《人民是母親》,中共黨史出版社,2005年,第341頁。
④周揚:《論趙樹理的創(chuàng)作》,《解放日報》1946年8月26日。
⑤B15陳荒煤:《向趙樹理方向邁進》,《人民日報》1947年8月10日。
⑥[德]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洪漢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第71—104頁。
⑦B12王春:《趙樹理是怎樣成為作家的?》,《人民日報》1949年1月16日。
⑧B13B16李普:《趙樹理印象記》,《長江文藝》1949年第1期。
⑨B17榮安:《人民作家趙樹理》,《天津日報》1949年10月4日。
⑩楊俊:《我所看到的趙樹理》,《中國青年》1949年第8期。
B11B18B19吳調公:《人民作家趙樹理》,四聯(lián)出版社,1954年,第26—34頁。
B14B23B31B32B33黃修已:《中國文學史資料全編·現(xiàn)代卷·趙樹理研究資料》,知識產(chǎn)權出版社,2010年,第417、457、306、398、415頁。
B20王瑤:《中國新文學史稿》,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第650頁。
B21丁易:《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略》,作家出版社,1955年,第397—426頁。
B22[美]西里爾·貝契:《共產(chǎn)黨中國的小說家——趙樹理》,彭小芩譯,《新墨西哥季刊》1955年2、3合刊。
B24宋紹香:《在異質文化中探尋“自我”——國外漢學家中國解放區(qū)文學譯介、研究管窺》,《文學理論與批評》2006年第2期。
B25B26B27B29B30[日]竹內好:《趙樹理文學的新思想》,曉浩譯,嚴紹煕校訂,《文學》1953年第9期。
B28[日]釜屋修:《趙樹理研究》,中國作家協(xié)會山西分會編:《趙樹理學術討論會紀念文集》,1982年,第234頁。
B34嚴紹璗、王曉平:《中國文學在日本》,花城出版社,1990年,第404頁。
責任編輯:采薇
Abstract:Through research of Zhao Shulis works which covered the period from 1940s to 1950s, it was manifested that the nature of literature “affinity to the people” was established gradually from the creative practice and theoretical arguments. Superficially, the works of people like Zhao Shuli were the reflection of the people′s life in the liberated areas, which was also the embodiment of Mao Zedongs speech in the “ Yan′an Forum on literature and art spirit”. Essentially, characteristics of affinity to the people was gradually obtained its multiple meanings in the form of aestheticvalue, structural creation and intertextuality through the theory illustration of scholars from both at home and abroad; thus humanistic spirit and epoch significance were incarnated in that nature, not only was it identified as a new kind of literature, but also recognized as a new classic which can speak for the Chinese social change.
Key words:Yan′an literature; affinity to the people; Zhao Shuli; horizon of expectation; interpret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