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
讀書,我只尋求那些能夠令人愉快且又樸實無華的篇章;學習,我只學習這樣的知識:能夠告訴我,我當如何認識我自身,我當如何對待生和死。
當我在讀書中遇到某些費解的地方時,我從不一味苦思冥想,倘若我嘗試一兩次后仍不得要領,我就把它甩開。因為在這種情況下繼續死啃它們,無異于浪費我的精力和時間。我的思維機器只在初始時才敏捷活躍,而那些不能令我當下關注到的東西,不能靠持久來解決。沒有靈感,我的思維就會枯竭。過分地執著于某事物,只會使大腦疲憊不堪、陷入混亂,我的眼睛也會變得模糊不清。我必須把注意力暫時移開,而后再回過頭來不斷地看看。一如我們在看一件耀眼的紅色衣服時,總是先把視覺稍稍移開,然后再不斷地瞥上幾眼。倘若某書使我感到厭倦,我就丟開它去讀另一本,只是在我無所事事時,我才再去問津那本曾使我厭倦的書。我很少拜讀現代作品,對我說來,古典作品更富有魅力和活力。
在某些純粹的娛樂性作品(這類作品都很時髦)中,諸如薄伽丘的《十日談》、拉伯雷的作品,還有約翰那斯·塞庫達斯的《吻》(假如它們都能置于同一名下的話),我發現,閑暇時讀一讀還是值得的。而像《阿馬迪斯》以及諸如此類的作品,從不曾引起我的興趣。即使是在我的孩提時代,甚至容我冒昧而言,就是亞里士多德或杰出的奧維德的作品,也無法喚起我這顆衰老的心。奧維德的寫作技巧和創新精神曾使我感慨不已,可現在卻不能引起我的興趣了。
我無所顧忌地直言我對萬物諸事的見解,這或許已經超出了我的能力。不過,我并不想使自己充當一名審判官。我說到它們,僅僅是表明我的看法,而不是為這些事物來立法。當我對柏拉圖的《阿克西布篇》感到厭煩時,我就陷入了困惑,如此軟弱無力的作品竟會出自這樣的巨匠之手?我不能不懷疑我自身所作出的判斷。因為我尚未蠢到反對如此眾多的先知們的權威,我把他們一直敬為先生和大師。我倒希望,只是我的判斷錯了。我的判斷應當指責和譴責它自身。因為它僅僅停留在事物的表層,而不深入其內部洞悉它的奧秘;因為它以虛假的觀點來曲解事物。倘若它能在混亂和迷茫中保護自身,它就應當知足了。我的判斷對自己的虛弱供認不諱。它承認,它正在做的就像是對擺在它面前的一幅畫進行詮釋,其結果往往是牽強而不完善的。伊索的大多數寓言都有多種寓意和解釋,那些試圖對它的象征意義詳加闡釋的人,往往只選擇了與這個寓言相一致的方面。但一般來講,這方面恰恰是最浮淺、最表層的一面;更為基本的深層方面,是他們無力企及的。這種說法也同樣適用于我。
但是,追溯我的道路,我始終認為,維吉爾、盧克萊修、卡圖盧斯、賀拉斯的詩歌是第一流的;我尤為欣賞維吉爾的《農事詩》,這部作品堪稱所有詩歌中最完美的,若是將它和《埃涅阿斯紀》相比,人們就不難發現,倘若維吉爾還有時間的話,他還可以對《埃涅阿斯紀》的某些段落作進一步的潤色。我認為,這部作品的第五卷是最完美的。盧卡也使我著迷,他的作品總是令人愉快。這倒不在于他的那種寫作風格,而是因為他的作品中蘊藏的內在價值,以及他的看法和判斷的真實性。至于那個善良的老泰倫提烏斯,正是他使得優美典雅的拉丁語人格化了。他對精神活動方式和事物狀態的描述,業已達到出神入化的境地,常常使我驚嘆不已,對我們來說,至今仍有極高的價值。在我行進的每一轉折關頭,我都要向他請教。我愈是迷戀于他的著作,愈是能更多地發現他所具有的新的魅力。
倘若把維吉爾比作盧克萊修,那些與維吉爾同時代的人就會抗議。我也認為,這種比較實際上有欠公允。但當我為盧克萊修的優美作品所吸引時,我的這一信念又動搖了。如果說羅馬人厭惡這種比較的話,那么他們對今天那些把亞里士多德同維吉爾擺在同等位置上的愚蠢做法,又該作何想法呢?而亞里士多德本人又會作出何種表示呢?
我認為,較之那些反對把盧克萊修和維吉爾相提并論的人來說,古人有更充分的理由反對那些把普勞圖斯同泰倫提烏斯相提并論的人。泰倫提烏斯更為世人所敬重,在羅馬,他受到高度評價,他的話經常為羅馬雄辯家之父西塞羅所引證。他所獲得的殊榮是無與倫比的,他還是被羅馬詩人中的首席評論家所認可的戲劇家。
時下那些打算從事喜劇創作的人(包括意大利人,在這方面,他們一直相當成功),往往剽竊泰倫提烏斯或普勞圖斯的作品。這使我深感震驚。在他們的一部作品中,或者有從泰倫提烏斯和普勞圖斯那里抽出的三四個情節,或者有從泰倫提烏斯和普勞圖斯那里覓得的五六個故事。他們為什么要借助他人的材料來增加自身的分量呢?因為他們缺乏自信,對天賦能力持懷疑態度;因為他們缺乏魅力,不能抓住我們的注意力。他們需要一個靠山來支撐自身,把希望寄托在移入的這個情節上來博得我們的青睞。對泰倫提烏斯來說,問題恰恰相反:他以其典雅而優美的風格吸引了我們;無論在哪兒,他都令人愉悅,我們已無暇顧及他的情節了,正是他自身的魅力征服了我們,我們如癡如醉,忘卻了那些情節。
循著同樣的思緒,我還可以飄向更遠的地方。據我的觀察,某些優秀的古代詩歌,不但沒有那種傲岸而怪異的西班牙式和彼特拉克舊式的做作,也沒有那種充塞于后世詩文中的過于纏綿、壓抑的情感。一個好的評論家是不會為古代作品中沒有這類情調而感到遺憾的。同樣,一個好的評論家肯定會更羨慕卡圖盧斯那練達而流暢的警句,而不會更欣賞馬提亞爾的突兀和刺激性。這或許是我以往對他有點失望的緣由。馬提亞爾只注意他自己,“他無須勞費心機,一切都由他的主題代勞了”。
這些早期作家,無須驅策自身來衡量自己的影響。他們也不用取悅自己,任何事物都可以成為他們所嘲弄的對象。后來的作家,卻別無選擇。他們缺少機智,需要付出更多的氣力;他們只能騎在馬背上,因為他們雙腿無力。這種現象在舞會上同樣可以看到。那些低能之輩卻開辦學習舞蹈之塾,他們想用危險的跳躍、奇異的雜耍動作來贏得我們的喝彩,因為他們不能效仿那些高雅的舞姿。這是個竅門。女士們發現,在這種需要拼命扭動身軀的舞蹈中,她們更容易出風頭;而在那種宮廷式的舞蹈中,她們需要保持端莊和得體,只能挪動著自然的舞步。
(選自《蒙田隨筆集》)
含英咀華
蒙田的隨筆旁征博引,對十六世紀各種思潮和知識進行分析式匯總,這一特點在本文尤其明顯。在對古典作品進行評價時,蒙田對所引用的作品都進行了分析,不僅對其好的一面進行評價,也對其不好的一面加以批判。這種對比的手法不僅用在一部作品中,還對同一時代的作品進行了對比,堪稱豐富宏大。
【張云起/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