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柏田
溫州馬敘,大頭、大眼、大鼻子,望之儼然若異人,實溫煦藹然如鄰家大哥。20世紀90年代初,馬敘在南京,入南大作家班讀書,與一幫先鋒作家、詩人多有交游,稍后返鄉,以張文兵、馬敘二名操持詩文,兼及小說,時人皆呼,溫州一下子出了兩個了不得的作家,一寫詩,一寫小說,端得厲害無比。有人在酒桌上見了馬敘,寒暄、敬酒之后,就說貴鄉張文兵先生的詩是極好的,請一定轉達問候。馬敘聽了,也不道破,只是呵呵。
作為寫作者的馬敘,把自己的身段放得極低,他趴在地上,有時甚至鉆入地表之下——那真是把自己低到了塵埃之下。這個充滿著物的龐大世界,既是他的情人,也是他的敵人。他刻意的低姿態,他的謙卑,正是出于對物的敬畏——如果物有一個心臟,他相信那里安排著整個世界的秩序。只有高傲過的人才有如此謙卑啊。
他希望文字如利刃,直接楔入事物的內部,就如切中蘋果的核。他也知道文字的無力,向著世界的開掘中,文字只是一把磨鈍了的鋤頭。他說,要及物啊,要現場啊,然而更多時候他展示的是一種無力感,一種力不從心的挫敗之感。世界太龐大了,物太淵深了。所以他的文字一直都是緊張的。他的散文好用短句,如同一個趕夜路者急促的呼吸,他的詩歌里飛出一個個啞默的音符,他的小說里,也是幾個來歷不明的人在晦暗的光線里走動,不知所來,亦不知何往。
這種緊張來自文學內部,也來自他與世界的關系,那不是川端式的“物之哀”,而是一種更為絕望的“物之迷失”。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一把劈山的利斧,肯定不是文字。文字這東西,玄則玄矣,卻難免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寫作者馬敘一直在尋找一把好鋼淬制的寶刀。現在他終于找到了這把好刀,卻是用最柔軟的材質所打造:水,墨,滿布著植物纖維的宣紙。
那個充滿緊張感的馬敘,到了水墨的世界里,他舒展了,自如了,真的成了“慢走的馬”——很早以前,他就這般自況。他不再匆忙趕路,步履從容不驚,時不時要與世界幽上一默。墨、水、紙,這些新的材質,以及材質間的勾連、變幻,給了他新的自由,讓他可以隨心賦形,有時像一個頑童,有時像一個沉思的哲人。他更加的散淡,也更加的內心。因了這放松,他的作品反而走進了更多人的心里。
他畫物,也畫人,他寫正見,也寫偏見。物和人在他筆下都有著生命的平等姿態。逸筆草草的蓮蓬圖和向日葵,用筆老勁虬結,畫的還是天地間的一顆傲心。那些姿態慵懶的女體旁,照例蹲著一只目光銳利的黑貓。這給了觀者意想不到的視角,也彰顯了我們內心里的那只黑貓。他虛構了一個非古非今的水墨人物“一撮毛”,讓這個寬袍大袖的家伙頂著一撮讓人忍俊不禁的頭發滿世界亂跑,喝酒、下棋、發呆。從這種虛構性和敘事性里,我們會感到,馬敘的水墨畫還是他寫作的延伸,只是換了一種材質的寫作。值得注意的是,馬敘在畫這個人物的時候,筆觸不再直角棱山曾,而是簡約、細膩,一如高古游絲,可知他那一刻心地之柔軟,已經到了可以和這個世界談談的地步。
從一開始,畫者馬敘就把他的水墨看作另一個方向上寫作。相比于文字世界之凌厲,讓心直接面對紛繁的人和事,用水墨寫作,因著筆、墨、紙關系之變幻,自必沾染中國傳統文人畫之“意”“趣”。而這種近乎器物性的把玩與沉迷,是迥異于載道式的寫作的,有著更大的玩性,也更容易被人看作無用之事。但馬敘說了,人活在這年頭,“就是要做一些無用的事”。
人終于可以按著自己的內心愿望來規劃時間了,這無用之用,才是大用呵!當然馬敘這么說的時候還是審慎地加上了兩個附加條件:“有心境了”,“有時間了”。當我們這些人都面臨著老無所依的危險時,馬敘已經一個漂亮的空翻去做他無用的事了,說來還是幸福的,可是這浮世的重軛呵,人為什么就不能一開始就做那些令自己喜歡的無用的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