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
摘 要: 對西方文藝思潮的吸納,促成了老舍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解構和重建,創造出了富有詩性的“靈的文學”。以《駱駝祥子》為代表的小說敘事著重于人的心靈的探究,體現了老舍對“靈的文學”綱領的藝術實踐。
關鍵詞: 敘事方式 中西方文化 靈的文學 《駱駝祥子》
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老舍是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作家。他以現實主義的筆觸,真實再現了市民社會的種種人生世相,通過各類市民性格的刻畫探求了中國國民性、中國傳統文化的優點與弱點,反映了中國市民社會中封建宗法制度的解體及半殖民化的歷史進程。老舍的反思與批判一開始就沒有建立在單一的文化環境中,而是在中西文化的沖撞與優劣的對比中展開的。西方文化對老舍創作的影響是不可低估的,他所受到的平民社會的市井氣息及皇城帝都文化氛圍的熏陶,以及西方文化的影響等因素結合在一起,為他的創作找到了一種最適宜、含蘊豐富的老舍式風格。
一、“靈的文學”的提倡
就敘事文學而言,大致可把西方主流文化分為三個時期:基督教文化、啟蒙文化和存在主義文化。老舍與西方這三個時期敘事文學的關系影響了他與時代主流文化之間的關系。基督教文化主題集中于“天路歷程”,老舍對但丁的藝術崇敬得無以復加。在《靈的文學與佛教》中稱贊但丁的《神曲》是最偉大最成功在世界上又最著名的,“使我明白了肉體與靈魂的關系,也使我明白了文藝的真正的深度”[1]。老舍對普通人生之外的神學道德也極為欽敬。但老舍對和啟蒙主義文化相對應的西方小說中的人道主義精神吸收得較多,這對突出他的作家主體地位有重要的作用。老舍對文學和人生關系的把握、對敘事對象的同情都與歐洲小說這一階段作品的影響分不開。啟蒙主義之后,人們漸漸離開神學思想,對世俗的探索占據主導地位。第三個時期的文化思想是多元的,人們關心的是人類的生存處境。在這一階段,老舍關注最多的是二十一世紀初三十年代的英法作家新浪漫主義的作品,這給他的小說以更多的靈動、更多的豐富敘事對象人格的手段及更深刻的現代悲劇感,潛移默化地改變了他創作的人文傾向。
敘事文學少不了人和事,老舍認為中國小說中的人往往淹沒在事的連續過程中,為了改變這一現象,老舍努力地改變小說中的敘事藝術。他從基督教文化中得到了古典的富有節制的勻稱美,于啟蒙主義后的小說中掌握了對現實刻畫的力量,在世紀初的作品中找到了更真切的深度體驗的途徑和文學對人生的指導方式。在老舍的小說中,事的概念總和人連在一起,它是引起敘述者與敘述對象種種思想情感變化的客體。由于和人的聯系,老舍作品中的敘述事實總是立體地呈現在人們面前并顯示出豐富的意義與哲理,體現出情感的波動和諧。“抓住人物與事實相關的那點趣味與意義,即見人生的哲理。在平凡的事中看出意義是最要緊的”[2]。老舍三十年代以后成熟的作品中所敘述的事往往并不復雜,但有濃的筆尖下滴下血淚來的情感蘊涵在其中,有明確的價值與意義闡釋顯示出來。老舍推崇文學對人生的指導,因此他并不特意追求情節。老舍認為“創造人物是小說家的第一項任務”,“注意到人物的創造是件最上算的事”,“養成事事都要探求其隱藏的真理的習慣”[3]。老舍小說敘述中的人,既體現著傳統小說性格鮮明的特征,又體現著現代人的社會自覺——個人的追求與痛苦中的人物對生命的自我審視,同時追求著在人類普遍感情中的永久意義。
對于敘事文學的創作,老舍總結為中國作家寫人“專談人與人的關系”,“西洋文學卻離不開靈的生活,這靈的文學就成為歐洲文藝強有力的傳統。反觀中國的文學,專談人與人的關系,沒有一部和《神曲》類似的作品,縱或有一二部涉及靈的生活,但也不深刻”[4]。應該說,歐洲靈的傳統來自于基督教文化,那一時代絕大多數人過著懺悔自省的生活,其思維方式就是重視內面生活,雖然在近代社會中宗教的力量削弱了,但西方人仍注重創作閱讀中的靈的成分。相比較而言,中國小說傳統對靈的問題缺乏觀照。中國人對生活的世俗理解,活著就是為了活著,根本沒有必要為死后的事傷腦筋。中國知識分子固有的內省傾向在民初文學中從作家的潛意識中流露出來,盡管只是存在于情感的表層。
周作人的《人的文學》只是一種文化批判,提倡人生目的要更注重發展靈的神性。老舍對“靈的文學”的注意,卻真正將“靈”的概念引入小說敘事實踐,開始關注人的內心、人的靈魂,描寫不再局限于對事件的平鋪直敘,生活的原汁原味的呈現,而將筆觸探向人的精神狀態,寫人性道德和所有世俗生活表象下的靈魂。在西方文學的影響下,老舍的藝術實踐除文化批判、國民性改造之外,還強調靈的文學是為了使文學具有更深厚的同情,他的敘事目的是由對敘事對象寄予同情進而體認生活,解釋生活,揭示生活的哲理。
老舍小說中的人物,面貌大多是平民,然而對老舍來說,市民社會中階級的劃分或者上流下層的劃分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文化”對于人性及人倫關系的影響。他著力寫的是各種制約下的世態人情,不同層面上的人的精神上的關系,他們的信仰、文化、生命價值和道德觀念的沖突,表現的是人的生活方式與精神因素中文化的蛻變。對西方文明的參照和文化批判改造國民性的目的,使老舍的敘事閃動著批判的光芒,表現著敘事對象的悲劇命運,在病態的生活態度和生活方式中顯示著人物的精神病態。
二、《駱駝祥子》——解剖人的心靈
老舍在創作中把民族的、城市的靈魂,自己對歷史文化的思考灌注在北京市民的世俗人生風俗民情中,在一切應有的世俗生命現象中處處觸摸著人物的靈魂,這應當是老舍所提倡的“靈的文學”的意味,不僅僅是對世俗人生的描寫,更是對人的靈魂的觸及。在創作《駱駝祥子》時老舍宣布“要有車夫的內心狀態觀察到地獄究竟是什么樣子”[5]。這里的地獄不僅是社會底層的現實、北平市民的生活,還包括作品中這些人的心靈世界的地獄。進入北平,祥子看見的不僅是洋車,還有人的心靈:剝削者的心靈、窮人的心靈、惡的心靈和善的心靈。同樣作為個人奮斗者,祥子和司湯達筆下的于連是不同的,于連是一位工廠小業主的兒子,他的夢想是要躋身上流社會,最終成為政治陰謀的犧牲品。祥子只是一個來自鄉村的淳樸的年輕人,他的目標僅僅是有一輛自己的洋車。“車”成為祥子的命,祥子的信仰,祥子的一切。對車的向往追求成為支撐祥子的精神支柱,有理想的祥子一生的努力都是為了車,然而在那個動蕩不安兵荒馬亂的年代,似乎注定了祥子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把握方式是錯誤的,他的一生似乎注定被黑暗的環境鎖住而不得不墮落,悲劇成為偶然中的必然,祥子成為個人主義的末路鬼。
據說猶太人善于嘲諷自己的苦難,中國的小說家也有這一方面的稟賦,然而在大多數的創作中純粹精神的詩意的痛苦是很少的,甚至不是命運或其他超自然的力量強加給人類的痛苦。這是一些不大體面的卑瑣的苦難,而且似乎僅僅是個人的,這種苦難被無情地歸結為“口腹之欲”。在祥子的身上所承受的苦難的來源也不例外,“窮”本身并不能激發人的尊嚴感,相反“窮”往往參與對人的尊嚴感的剝奪。因為車的信仰,祥子從農村來到城市,在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方式上,在物質方面祥子僅僅關注的是憑著辛勤勞動換取安穩的生活,但在精神上祥子對車的近乎崇拜的方式成為他與這個世界有所關聯的紐帶,“車”成為《駱駝祥子》中人與人、人與事、事與事之間的連接點。然而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祥子最終一無所有。為了車,祥子可以忍受一切,犧牲一切。追求中的苦難像一張厚實的網籠罩著祥子,時時吞噬著他健康的肌體,先是物質的貧窮,接踵而來的是尊嚴的喪失,精神上的受損。祥子吞忍著由于靈與肉被損害而生發的痛苦,面對靈與肉這一分離的痛苦,祥子曾苦苦掙扎但最終被痛苦淹沒。當經歷辛苦積累的錢被偵探訛詐去、虎妞難產、小福子自殺等悲劇后,一系列的坎坷起伏使祥子的生活希望徹底破滅了。他的生存方式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一個人如果失去了生活目標,沒有了思想,沒有了理想,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此時的祥子買車已不可能再實現,他與整個的世界相聯系的關鍵就不復存在了,個人世界隨著精神支柱的倒塌而傾倒。如果將就著活下去是一切,什么就無須想了。祥子開始放縱自己墮落下去。知識分子嚴峻的道德情感使他們厭惡一切墮落行為,這種墮落一方面使他們感到憤怒,另一方面卻在憤怒中添加了沉痛。在把這一切歸罪于舊社會惡勢力的同時,老舍毫不留情地對祥子的自甘墮落給予了尖銳的批判。“他吃,他喝,他嫖,他賭,他狡猾,因為他沒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他只剩下那個高大的肉架子,等著潰爛,預備著到亂死崗子里去”[6]。物質上的更加貧困潦倒也就罷了,可怕的是祥子在一系列變故中的精神變化。
老舍提倡“靈的文學”,注重事實之外人的“心象”。在文學概論中老舍曾對世界文學的作品傾向做過細心考察。他認為浪漫主義作品取材過去,而使人脫離現在進入一個幻美世界。寫實主義故意搜求人類的丑惡,專求寫真而忽略了文藝的永久性。但被老舍稱之為“新浪漫主義”的現代派的直覺的心理的精神的表達效果,卻促就了《駱駝祥子》這樣的優秀作品。“直接在人心中可取道無限錯綜奇怪的材料”,“用科學的刀剪,去解剖人的心靈”[7]。《駱駝祥子》寫了祥子的三起三落,城市是丑惡的,祥子也成為這種丑惡的一部分,病態的文化社會腐蝕了他的心靈,定下了一條毀滅他的道路。祥子在對“靈”的追求過程也完成了觸及靈魂的一次生命體驗:來自鄉村的淳樸原始人到個人主義末路鬼的心靈之旅。《駱駝祥子》成為一部創新的、探討心靈的小說。祥子由車廠到大雜院,最后走向妓院白房子,每經過一站,他的本質道德思想便愈往下沉淪,因失去道德而靈魂枯萎。年輕的富有奮斗意識的祥子,淳樸的富有善良心的祥子墮落為沒有朋友,沒有生活信念,孤獨寂寞無以為生的可憐鬼。主人公想征服環境而最終被環境征服,與命運搏斗而最終向命運投降。祥子拒絕回到鄉村誠實勤勞的世界里,寧愿在社會的底層繼續腐爛。
“靈的文學”的提倡使老舍的小說創作并沒有五四后一般作家的西洋味。老舍的創作與傳統有著緊密的聯系,性格鮮明是老舍敘事與民族傳統之間的關系紐帶,但是如何充實人物主體,使性格鮮明卻有著西方文學的影響。老舍小說中要寫的是完整的人格,在其創作中首先表現出來的是“靈”,是信仰,是人物對現實世界的精神把握方式,“靈”使老舍小說中的敘事對象得到充實,展示著人之為人的力量,盡管有時他是丑惡的。
老舍認為由觀察人生認識人生,從而使人生的內部活現于一切人的面前,應以小說是最合適的工具。《駱駝祥子》恰恰體現了這一原則:祥子的遭遇使我們看到的不只是那丑惡的社會現象,更重要的是認識到人的心靈深處的丑惡。老舍突破了只有關心中國社會問題的狹窄的小說領域,他既站在現代意識層面上重新審視傳統文明,又從傳統文明的角度批評現代文明帶來的人性淪喪,大膽地描寫人性,解剖人類的心靈,真正實踐著“靈的文學”的綱領:“從靈的文學入手,將良心之門打開,使人人都過著靈的生活。”[8]
參考文獻:
[1]老舍.老舍文集·第十五卷·寫與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544.
[2]老舍.老舍文集·第十五卷·事實的運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251.
[3]老舍.老舍文集·第十五卷·怎樣寫小說[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451,452.
[4][8]老舍.老舍文集·第十五卷·靈的文學與佛教[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444,446.
[5]老舍.老舍文集·第十五卷·我怎樣寫駱駝祥子[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206.
[6]老舍.老舍文集·第三卷·駱駝祥子[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215.
[7]老舍.老舍文集·第十五卷·文學概論講義·文學的傾向[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