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文嬌
由耕種土地的生產實踐派生出了關于土地和女性、母親相認同的神話類比,從而產生了“地母神”(Mother Earth)觀念。地母以其子宮的生育釋放功能孕育萬物,以其乳房的滋養給予功能哺育眾生,并以其腹腔藏污納垢的功能包容一切,曹乃謙的《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溫家窯風景》(以下簡稱《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所塑造出的一系列女性形象所具有的堅韌的精神品格和中和的生活態度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們身上充分展現出了地母神的功能,具有明顯的地母形象,本文從地母神的功能角度解讀曹乃謙作品中的地母形象。
曹乃謙的長篇小說《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早在2005年時就已經在臺灣出版發行,因為深受瑞典漢學家、諾貝爾文學獎評委馬悅然的肯定,2006年便由其翻譯成瑞典文在國外出版。然而曹乃謙的作品在國內卻受眾有限,唯一引發熱議的也是屢次“被諾獎”,究其原因大概是曹乃謙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職業作家,他的本職是大同市的一名人民警察,而他開始文學創作的原因也只是因為和同事打賭。馬悅然在為《到黑夜想你沒辦法》作的序言中十分中肯地對曹乃謙進行了評價——“一個真正的鄉巴佬”。曹乃謙年輕時在山西北部的一個極貧困的山村插隊,《到黑夜想你沒辦法》里描寫的溫家窯就是以他曾經生活過的農村為藍本創作出來的,他很擅長寫農民的語言,并且毫不避諱那些粗俗的臟話,曹乃謙用這些極其質樸甚至不加修飾的語言描寫了雁北地區的農民在物質極度匱乏和精神極度壓抑的年代是如果度過苦難生活的。出現在小說中的人物男女老少加起來有五十個,這其中女性約占三分之一。溫家窯村民體現出的對生的苦難和死的掙扎的堅韌在這些女性形象身上表現得更為突出,她們都默默接受了自己命運,同時又能夠不對生活感到絕望,更多地,她們想的不是自己的苦,反而犧牲自己盡可能換取他人的幸福,她們身上與生俱來有一種“地母”般奉獻的品質。
一、地母子宮的生育釋放功能
在世界各地出現過農耕文明的國家和地區都有的土地崇拜的現象,人們把土地看成能夠孕育和哺養的母親。地母觀念可以說是最古老的史前宗教觀念之一,在早期先民的意識中大地的生育釋放功能和母親是相同的,大地生長出谷物、山林吞吐出動物都是地母孕育功能的體現,這也是地母最基本的形象特征,可以說,地母神是中國人崇拜的最早的神明之一。“如果把地母的無限生育能力看作是神力的本源,那么婦女的懷孕則是在較小的規模上重現了地母特有的神力。”《到黑夜想你沒辦法》中出現的這類生育過的母親形象有很多,黑蛋女人、愣二媽、三寡婦、財財家的、東家媳婦、柱柱家的都是生養了孩子的人母,與其說生育是一種傳承血脈的繁殖力,不如說這是一種繁盛健康的生命力的體現。
三寡婦年輕的時候從窯門里逃出來,路上遇見狼的時候一個人斬殺了三頭狼,她一輩子都是這樣“硬強”,三寡婦的丈夫得黃病去世后,她一個人挺著大肚子走到了溫家窯生下了兒子財財,可以說這是一位堅強的母親。除卻這些生育過的女性,小說中其他未生育過的婦女或少女都具有包含了“母性”特質的光芒。溫家窯的這些女性無一例外地體現出了堅韌的地母形象所具有的繁殖力和生命力,這是小說中女性所具有的共性特點。與子宮創造生命相對應的是生命的循環過程,從而產生了回歸子宮的母題,回歸子宮體現的是對回歸母體的欲望,弗洛伊德從心理學的角度將這種欲望稱為“俄狄浦斯情結”,并將這種欲望視為每個人與生俱來的亂倫沖動。地母——愛神的配偶男性植物神或谷神,通常不僅是其性愛伴侶,同時也是她所生的兒子,這也是“兒子與情人”母題的原型。在小說中由于對于性的極度渴望造成了人的心理異化,從而出現亂倫的現象,曹乃謙并沒有像其他作家一樣規避這個敏感的話題,也沒有把它寫得很骯臟、很丑陋,相反,曹乃謙把它處理得很讓人動容。“母與子”的亂倫關系在溫家窯有兩例,愣二就是個很“愣”的年輕人,他愛上了同村的女子金蘭,但是他又深知自己永遠娶不起金蘭,面對無望的愛情,愣二在飽受壓抑的情況下發瘋了,他一發瘋的時候就躺在炕上喊“殺人——殺人——”,用手掌拍炕。愣二媽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就讓愣二爹去遠在礦上的大兒子家要錢,自己好滿足兒子的欲望,等愣二爹回到家的時候愣二的病就好了,他好了的時候就和正常人一模一樣了。但是曹乃謙寫得很隱晦,并沒有直接描述出來,可是從很多細節描寫中讀者都可以尋到蛛絲馬跡。愣二媽這樣的母親是很偉大的,她想給兒子攢錢娶妻,但是兩千塊確實是個天文數字,她內心深處也隱約明白自己的做法欠妥,但是“總比殺了人好。總比撞上鬼好”。她就是這樣自我安慰,看著恢復正常的兒子偷偷抹淚,把痛苦留給自己。
馬悅然說過“曹乃謙的著作里最值得佩服的角色都是婦女”,而給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柱柱家的。柱柱家的生了兩個兒子,二十好幾都是光棍,丈夫柱柱的弟弟二柱快四十了也是光棍,在這種情況下攢夠一個兩千塊都難,于是柱柱就跟柱柱家的商量和弟弟二柱“朋鍋”。朋鍋就是兩兄弟在一起“過日子”,柱柱家的跟兩個人半個月地輪著過,然后二柱就把自己攢下的娶老婆的錢拿出來給柱柱家捏三間新窯,等柱柱兒子以后買了老婆住。不僅如此,為了讓兒子有個好工作多掙錢自然就不能當農民,最好的出路就是去磚瓦廠,為了把兒子安排進磚瓦廠,柱柱家的就跟下鄉干部老趙“做那個啥”,以此走后門。柱柱家的在小說中仿佛不是一個為自己而活的人,她總是任由命運的安排和驅使滿足他人的需求,為了丈夫,又為了兒子。好不容易把兒子的工作安排妥當了,但是二兒子玉茭在磚瓦廠偷看女工上廁所讓別人趕回來了,就此玉茭愈加沉迷在對性的渴望中不能自拔,直至到了著魔的地步,在一次目睹了母親與下鄉干部老趙偷情的情景后徹底發了瘋,趕走老趙之后就把自己的母親強奸了。柱柱家的默默忍受了兒子的行為,并且一直保守秘密,玉茭自己發魔的時候把事情說了出來,最后被村里的人活埋了。因此,“柱柱家的”這個偉大的女性形象被馬悅然比作“觀音”,是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的化身。她更是仁慈地母的化身,用她的子宮孕育一切,釋放能量,延續生命。
二、地母乳房的滋養給予功能
如果說子宮孕育了生命,是地母生育和釋放功能的象征,那么乳房代表的就是地母的滋養給予的特征。地母的乳房分泌出乳汁,滋養大地萬物,地母的哺養功能從植物推及動物與人類,這是地母主管世間一切生命的繁殖的原始觀念的反映。
曹乃謙非常關注農民的“食”和“色”,這也正是貧窮落后的農村農民所面臨的最基本的兩個問題,口腔與生殖器之間的神話認同關系揭示了食色互喻的生理根源,從某種程度上說,對“食”和“色”的極端渴望正是滋養的極度缺乏。溫家窯的男人們常年處于饑餓和性壓抑的狀態中,村里人平常吃的是燕麥面或者玉米面做的糊糊,再就是野地里挖的苦菜腌一腌存放起來慢慢吃,改善生活時也是吃一頓“魚魚”里面加點齋齋苗兒,但其實并不真的魚,是用燕麥面做的苗條而已。人們最向往的是吃“油炸糕”,但是通常一年到頭也吃不到,只有哪家發生大事的時候才會請村里每戶的當家男人去吃油炸糕。與饑餓相比,更痛苦的是性的壓抑和對性的渴望。“油炸糕,板雞雞,誰說不是好東西。”可見,在溫家窯男人的心里,“色”和“食”都是美好卻又遙不可及的東西。溫家窯的男人窮得娶不起媳婦,小說中除了一個叫溫孩的年輕人攢夠錢娶上了老婆,村里其他的年輕人全是光棍,柱柱的弟弟二柱快四十了還是“棍著”,這在溫家窯是普遍現象。因為長年的這種壓抑狀態無法釋放,男人們有瘋掉的,有耍流氓被抓起來的,也有亂倫的。溫家窯的女人們則是發自真心甚至是以自我犧牲的方式滿足男人對于欲望的追求,給予他們活下去的養分,滋養他們干涸的生命。
黑女是一個好心眼的老女人,和她相好過的做過那個啥的,有金來、招招、富富、貴貴,還有鍋扣大爺,甚至還有幾個她想不起來的。當她看到招招在閑地里試圖對一頭羊發泄性欲的時候,她沒有走開,也沒有嘲笑,而是上前主動脫下褲子,從這件事之后,村里的光棍們不管是誰有了這個欲望,黑女都不拒絕。“黑女老想:雞子還要匝匝蛋,狗子還要連連蛋。咱一個當女人的,總不能眼看著他們連個雞子狗子都不如。”黑女抱著這種樸素的想法任由男人們索取,但在她的身上卻看不到“淫”的痕跡和色彩,更不能說她濫性,黑女的這種付出完全沒有個人欲望和好惡,她對于索求一視同仁,就像仁慈的地母給萬物提供雨水和甘露的滋養從而使萬物生長。丑幫雖然勤勞但是命不好,也是窮得娶不上媳婦,和哥哥丑丑兩個人都是光棍,丑幫有個相愛的戀人奴奴,奴奴深愛丑幫卻被家里安排嫁到了出得起錢的煤窯,但是奴奴時常偷跑回來和丑幫相會,在深愛丑幫的同時奴奴一直都在為丑幫攢錢希望他能早點娶上媳婦。和奴奴一樣,板女也在家里的安排下嫁給了一個呆傻人,但她愛著她的情人奶哥哥,奶哥哥家里窮得連飯都吃不上,板女就趁著深夜丈夫睡熟的時候偷偷帶著家里的吃食去奶哥哥的窯,為了讓奶哥哥吃點好的她就跑去偷村會計家的白面,奴奴這么做完全沒有考慮后果,只知道和奶哥哥在一起開心。后來兩人都被抓住,奶哥哥被判刑關了兩年,板女被她丈夫拖回家打斷了一條腿,但是一等到奶哥哥出獄,她仍舊拖著一條已經殘廢的腿,又開始趁著深夜丈夫熟睡的時候偷偷帶著家里的吃食去奶哥哥的窯。奴奴和板女愛得都很簡單,她們表達愛的方式也都很簡單,那就是無悔的付出并不計后果,我們已經無法從倫理道德的角度評判她們的行為,她們是自然、純粹的“地母”,無私給養了溫家窯貧乏的男性尊嚴。
三、地母腹腔的藏污納垢功能
女性的主要象征是容器,換句話說,容器是體現女性本質的原型象征。“女性生存的基本狀況,是女性特有的人格和庇護嬰兒的、容納的身體—容器相同一,所以女人不僅是容器,像每一個身體都能在其中容納某些東西那樣,而是‘生命的容器本身。”這一特征表現出了地母藏污納垢的包容功能,小說中的諸多女性都用自己的堅強和隱忍扛下生活的苦難,順應命運的安排,默默奉獻自己,包容生活給她們帶來的種種不堪、屈辱和傷痛。
溫家窯的單身漢太多,朋鍋就是一種解決方式。黑旦和他的親家就朋鍋,因為黑旦的親家把女兒拾來嫁給了黑旦的兒子蛋娃,并且少要了一千塊錢,為這黑旦感恩至極,總覺得少要一千塊就相當于把女子白給了咱,所以每年都有一個月的時間他要把自己的妻子送去跟親家過。黑旦信奉的是“中國人說話得算話”,親家來接人的時候不能有半點猶疑,然而這個原則堅持下來卻是以黑旦女人的自我犧牲換來的。朋鍋的女人往往不由自己,只要男人們同意,女人就只是他們之間利益交換的工具,不論愿不愿意都要接受。“窮又不丟人。窮又不算是不知羞。黑旦遠天大地地跟山里頭的親家還朋鍋呢,人們說他是伙種葫蘆伴種瓜。咱一家一戶的兄弟朋鍋誰又能說出個啥。柱柱家的想。”柱柱要和弟弟二柱朋鍋,二柱欣然接受,柱柱家的也默默接受了,不然只靠柱柱是沒辦法在短時間內捏出三間窯的,總要生活下去。人窮起來倫理就要拋在腦后,生活才是第一要緊的事情,除了要通過朋鍋拿下二柱的錢捏窯為兒子娶妻做準備,為了給兒子謀個好出路柱柱家的只能選擇用自己“身體”的價值換取下鄉干部老趙提供的機會。柱柱家的沒有對環境加諸于自身的苦難感到不幸,反而是蒙昧地覺得本來如此,“按說這也沒啥,女人就是個這。正如狗子常說的那句話,那句牲口話:男不怕受,女不怕……做那個啥”。女人們都用海納百川的姿態包容了一切倫理和尊嚴喪失下的污穢和不堪,把自己的犧牲和委屈看成生活的一部分。
陳思和把地母包容一切的力量稱為“藏污納垢的能力”,他指出:“‘包容一切隱喻了一種自我完善的力量,能憑著生命的自身能力,吸收各種外來的營養,轉腐朽為神奇。我將這種奇異的能力稱之謂藏污納垢的能力,能將天下污垢轉化為營養和生命的再生能力,使生命立于不死的狀態。”溫家窯的女人對人、事、物仿佛都天然帶有一種凈化和包容的能力,溫善家的嫁給了地主溫善,卻和家里的長工貴舉老漢有情,但是丈夫死后卻多次拒絕了貴舉老漢的求婚,只是因為不愿意因自己政治身份連累貴舉,選擇和小貓鼠鼠相依為命。丑幫在山上放羊遇到的女娃被村里人視為山怪精,把冷蛋打了莊稼也歸罪于她,女娃先是藏在山里度日,但村里人甚至要搜山燒死她,女娃沒有抱怨生活也沒有怨恨村里人,同時又敢于追求自己作為一個“人”的生的權利,跟著丑幫回了溫家窯。對于生活的不如意、灰暗和挫折,這些女性有自己獨特的處理方式,她們對苦難往往視而不見或者說習以為常,不怨天尤人,也不黯然神傷,總是以一顆強大的心面對世情,她們以地母的姿態附著于大地,把自己看得和土地一樣卑微。她因著自己廣袤無垠的肥沃身軀,用自己寬廣的肚腹吸納一切污濁,消解罪惡,呈現潔凈。
曹乃謙用他樸實的筆觸描寫了溫家窯獨特的地域生活,溫家窯的女性善良、博愛,她們是神圣而又溫厚的大地母親,為溫家窯的男性們提供了最后的“精神家園”,她們是土地精神的化身,無私潤養了溫家窯的這片風景。
(云南民族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