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歲俱樂部

楊碧薇

2017新年禱詞

我們在天上的父

其實我不愿

伙同到乏味的儀式感里

我拒絕約等于眾人

要借助點熱鬧來提示自己

2016年就這么，過去了

主，請先別敲打我伶仃的高傲

此刻我看到夜空，被萬千彩條撕出光鮮的假面

我，站在燦爛的寂寞中發愁

愁里綴滿心慌

離你再臨的日子，又近了一點

這一年，作為凡人，我的山峰與峽谷不值一提

作為子民，我無一件事

能上呈到你面前，請求獎賞

一整年，我斷掉了該斷掉的

接受了不該接受的

完成的、未完成的

都無法討你喜悅

大部分時候，在離圣殿最遠的角落

我獨自拔除矛盾的尖刺

除不掉的，我就提著氣往身上釘

把一錯再錯，當作一種孤絕的防御

你忘了我嗎？還是我

沒抓住你賜下的力量

我因此羞愧。羞愧一枝百合

用鍍金的鑲邊自證美麗

羞愧她天生的馨香，不足以令一個雄辯的法利賽人閉嘴

盡管自我感覺良好者從沒少過

盡管這個時代，還有越來越多的人

安心地自我神化

他們執掌的帝國腐朽，夸耀的勛章屬世

他們，從不信審判

而我的艱難，不在于信或不信

卻在于行或不行

每一天每一天，在現代化批量灌裝的索多瑪

在無處可逃的中國大地

世人的罪已再無新意

我知道沒有人躲得開，可我也一樣

寧與虛無對飲

也不去看閣樓的畫布上，那個真實的形象

我的主！這一切，真令我厭倦啊

“都是出于塵土，也都歸于塵土”

但我這傷痕斑斑的新生命

怎能輕易淪陷于死的迷宮

你說過的

在我每次搖擺時，牢牢銘記的

我，不能

煙花與流星劃過了，天空沒有因此更干凈

2017年踩著誓約到來

大悲傷還在席卷我的肉身

現在，讓我俯伏敬拜，吻你雙足

求你聽見

求你守護

求你帶領

求你別把羔羊遺忘在幽谷

求你的恩典撫平我叛亂的靈

以上禱告奉我主耶穌基督之名

阿門

27歲俱樂部

比死更可怕的

是這條射線——

它的永恒，它的不知疲倦，會給你帶來

致命的無聊

呼，使小壞的造物主，并不計劃將你

輕易終結

祂布下燦爛星漢；你，作為塵土

領受塵土的命

庸人的煩惱比你猜想的

提前來臨。準確說，它是預料之外

一枚甜酥的魚雷

它略施惡趣味的特權，就褪下你輕脆的糖衣

你抽ESSE、調試琴弦，在空走廊走來走去

鼓起意志的信封，裝下香吻、正能量、隱秘的山河

卻從沒看見過，居住在

自己身上的往者和來者

這樣的圖景與你的抗爭相互拉扯，上演詼諧劇

太虛幻境歡迎你，加州旅館歡迎你

百合花歡迎你，暖氣十足的家歡迎你

只有27歲俱樂部向你關上門

在那里，天才們摔壞的吉他堆成小山

他們嘶吼的時候，看上去和你

沒什么區別

注：

1. “27歲俱樂部”又稱“永遠的27俱樂部”，由一些偉大的搖滾與藍調音樂家組成，他們去世時均為27歲。目前這一陣容成員有布萊恩 瓊斯、吉米 亨德里克斯、詹妮絲 喬普林、吉姆 莫里森、科特 柯本、艾米 懷恩豪斯等。

2. 摔吉他，是搖滾樂隊常見的一種演出方式。

陳 情

寫下這句詩

我在幽暗之中

郁金香濃艷的頭對準緊閉的窗口

說好的，要不動聲色，要拿捏得體

把我的二十歲，魔鬼訓練成繁花散盡的八十歲

我還能不能任性

能不能，把腳趾埋進沙灘

賴在歷險記的第一頁，等待

將載我走的海盜船

不是所有的美都具備非凡的意義

我矜貴，所以寂寞

在我蜷起的手指間，歌唱和死亡拼了命外溢

這一切，仿佛賀蘭山巖畫，我相信那兒的石縫中

儲滿了天空難以消化的十字星

我想讓一個圓配得上稱為圓

更想劈開它，使自己沉迷在

偉大的夢里。大風吹，我就開闊，我就四面八方

我也想去彼岸的木房子燒火煮咖啡

但完成以上句子時，霧霾還拽著大街的腿

哎，臘八天。小雪花，小雪人，小我

小我蹀躞在針尖上

道在太初，道或妖，仙或圣

我只有唯一的選擇

別忘了，你的強大也會大雪紛飛

如果再見你

我會把衣柜重新翻一遍，穿上那條

亞麻藍的舊裙子

涂當季的啞光口紅，讓氣色看上去好一點

我帶著荒木經惟攝影集

喝檸檬水。我入座時，先落俗地談談天氣

我看著你笑

抱怨一下這時代高速飛旋的人和馬

再看著你，笑

你可能想聽我講講詩歌，可這有什么好講

不如一起回憶老西街的電影院

或者，我張開口，把綠皮火車一節節吐出來

嘻，你看我手機上的照片

那時我帶著一枚空信封上路，在一座山上

望著對面的遠山抽煙

我也許會聊起

曾熱頭熱腦愛上的人，聊我花了幾個夏天

才消化的傷害

我用十分鐘的時間聽你的情史，我低頭攪著咖啡

說那些都是祝福

我甚至會抖出黑天鵝般的痛

但我不在你面前流淚

多年后你想起我，還是窗邊

光潔的臉

很快，落雨了，我們在街角告別

兩排水花在車輪下生長

我目送你的格子傘變成人海中翩躚的花，它綻開的一霎

恰好遮住黃昏無限事

桃花潭平安夜

焰火升高。點亮暮色的魯冰花

在光的制高點，俯視

生態餐廳里的我。我抹在碎片上的記憶，

被從天而降的迷離拉著，

還在往下沉。

你那邊有熱鬧么？我已離你太遠，

沒有約定過重逢。我也不再

去追問意義，不再有沖動想去把

經歷的殘缺修補一遍。

我們帶著錯誤上路，還將

接納更多的浮塵，在路的盡頭，這一切，

來不及清理。但局部的平安

仍令我感動。這些年的平安夜：

北京、西安、海口、昆明……

繼續往前探，在一個叫百標那樓的村莊里，

人們仰頭齊唱贊美詩，盼望充滿圣殿。

滿天星辰，把翻新的世界，

溫柔地撫摸一遍。

我曾在那里獲得安慰。

多年后，我也會記得今夜，

在桃花潭，風小跑過湖水，

半個夜空花團錦簇。

這般盛大時刻，我走進寧靜深處，

想起了你。

一個人喝酒史

嘿！大師王的《東邪西毒》，也有小滑頭的一面

在2004年，它公然欺騙心懷遠方的我：

“酒會越喝越暖，水會越喝越寒”

我用處子的削蔥手，把這句逼光閃閃的惘然，抄到

青藤繞指的筆記本上

媽媽呀！等我學會了和男人滾床單

才明白酒所能提供的暖，比我曾理解的

塑料吸管、一夜情更為短暫

大多數時候，酒不過是一言不合就

宣布破產的小型商業銀行

在邏各斯中心戲劇學院，它熟稔于扮演

負心郎

只要夜風多激靈你幾下，它保準放棄溫暖的誓言

看透沒？這始亂終棄的家伙，維持它能量的小宇宙

不過是糧食和液體

不信？你在醉生夢死間潦倒一回

試試那種寒

其實醉生夢死，又算個毛呀！

醉生夢死不需要酒，只要你睜著眼睛說瞎話

把瞎話說明了，再把明說得光芒萬丈

酒也要讓你三分

但作為一名詩人，我怎甘心放棄真話？

大概出于類似的憐憫，讀杜拉斯的第十一年

我才開始體認

她的酗酒是一種美德

我也應該，趁美男子還在為愛癡狂

趕緊跳上他的單車后座

吹著口哨，摟緊他腰，一邊掏出小酒瓶，咂摸它兩嘴

而現在，不是我在喝酒

是酒在喝走那些包圍我的瞎話

是酒在喝出我的空山和我湖中的水仙花

是酒在喝醉我的夜光杯——承讓了，五講四美的國產玻璃

酒，這外表醇香的小匙，發揚無辜無害的綠茶婊精神

使著它遺傳的巧勁

一勺勺挖出我心冢里

七零八散的筆畫；再一筆一畫地拼出

我早不再提及的名字

拼完了，還要用匙柄敲兩下

叮叮當，當當當，存心讓我疼

酒，這得了便宜也不賣乖的無恥流氓

最可怕的是，還有一點大夢先覺的文化

竟然就喝出我的爐中往事

棄我而去的關河水呀，親人呀，失落和快意

喝出我身上

勝過我的那一部分（呵，我的假人兒，比我的真身還性感）

好了，插上紅旗

你你你，你，都是酒邦的殖民地

它終將把我喝成寂寞的城

城中春草年年綠，王孫尚未歸

再喝出個斷壁殘垣

這霧霾恣肆的垃圾場！春草不綠就不綠，王孫不歸就別歸

我他媽火燒平原，快馬一鞭

騎得你搓粉摶朱，跪地求饒

——打住，女博士，小尤物！千萬別胡說

什么？你從小就不愛聽話？

你看你，不夠精明又不愿精明

倒是敏感有余，自尋刀俎

你看你，絲絨短裙都皺了，身子都直不起來了

還想反抗什么？小乖乖！渾不吝？！

只要小男人們任意一拳

你那糖衣炮彈的女權主義，波濤洶涌的鴻鵠之志

就會青了鼻，腫了臉，你！

別再相信一切。別再信我說的：二鍋頭苦，梅子酒酸

別信鄰桌的陌生男子敬了我一杯酒，叫 ：“俠女！”

（他真的只為我點了一支煙）

（他的打火機零售價一塊錢）

也不要信，我曾寫下《一個人喝酒》，把自己交給漫天風雪

酒哎，滿身毛病的紅塵知己！遲早會陽痿的知心愛人！

明明是，一個酒在喝我

無數個你在喝我。你們天生會施令

要我抱著絕望束手就擒

我哭了嗎？沒有！我在死的腳下瘋狂掙扎！

任何人，別再給我嘰歪李白，嘰歪愁情與豪情

嘰歪日光下并無新事的舊世界

噓……尖起你的耳朵聽

縹緲如你，孤鴻天地間……

然而扯著你的，還有細如秀發的萬千具象

它們恪盡職守籠絡

你寄存在黃金時代的人格：你終將醒來

成為一名綠色無害的好公民

朱門外，雪花安好，現世白茫茫

感謝東坡：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子由太帥，輪不到你懷；你不過中秋，中秋也不過你

更沒有偉大的《水調歌頭》讓你寫

你頂多為飲酒找個不高明的說辭：

某年某月某日，痛飲達旦，大醉，作此篇

兼懷短暫的歡樂

兼懷巷子深處壞掉的一盞燈

兼懷誰，那誰誰

兼懷幼年時讓你眼眶一濕的月色

兼懷詩歌？？

兼懷逼著你放聲大哭，卻又不得不

噎在喉頭的清醒

責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