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最愛的人是殺人兇手

三個木

這兩天去北京電影節(jié)的朋友都提到了《怒》這部電影。

《怒》2016年9月在日本上映，由韓裔導演李相日導演，編劇是導演的老搭檔吉田修一。2010年，李相日與吉田修一合作電影《惡人》，獲得了第35屆報知映畫賞最佳影片、最佳女主和最佳男配。

這次導演李相日起用了渡邊謙、妻夫木聰、綾野剛、宮崎葵、廣瀨鈴等當紅演員，配樂還請來了國際音樂大師坂本龍一，可以說是超級豪華卡司。

因此，《怒》一上映就吸引了大批影迷，成為這次參加北京電影節(jié)最受關注的影片之一。

這部142分鐘的電影，從一樁發(fā)生在東京郊區(qū)住宅的兇殺案開始，分為3條線，涵蓋懸疑、愛情和同性等元素。導演在刻畫整個日本社會群像的同時，著力勾畫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整部電影平靜得讓人窒息，但引發(fā)無窮的思考。

主線

《怒》的主線劇情是一起兇殺案的追兇過程。

一個打零工的男人在一個夏日去東京郊區(qū)尋找做工地點，但在大太陽下找了半天都沒有找到，只好打電話給工頭，卻發(fā)現(xiàn)自己被工頭耍了。他憤怒又迷茫地坐在一間民宅前，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些什么。

這個時候，這家的女主人回來了。善良的女主人看到這個落魄的男人心生憐憫，好心從家里給他端來了一杯茶。

沒有想到，這個舉動卻激怒了這個男人，他認為女主人在可憐自己，這樣的可憐在他看來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蔑視。

在憤怒之下，男人殺死了女主人。發(fā)現(xiàn)女主人斷氣后，兇手并沒有立刻離開，他把女主人放入浴缸，偏執(zhí)地希望她能復活。

在悶熱的等待中，男主人回來了，兇手只能再下狠手，殺死了男主人，并用血在墻上寫了一個大大的“怒”字。

犯下這樁兇殺案后，兇手做了整容手術隱匿起來，警方經過勘查，發(fā)布了兇手整容后的照片，并在全國通緝。

此時，在三個不同地方出現(xiàn)了和兇手很像的男人，由此引出3條支線。

千葉

愛子因為有輕度智力障礙而離家出走，流落到風俗店賣春。

被父親接回來后，邂逅了幫父親做事的臨時工哲也。哲也三個月前剛來到千葉，他沉默寡言，讓外人摸不清底細。但愛子和哲也相愛了。

愛子的父親對此感到很不安，正好在新聞中看到通緝逃犯的消息，他發(fā)現(xiàn)哲也和逃犯長得很像，對哲也來歷不明的身份更加懷疑。

愛子也得知了通緝逃犯的消息，經過一番掙扎之后，她在信任和報警之間選擇了報警。

警察來現(xiàn)場勘查指紋之后，告訴愛子和她父親，哲也的真實身份是逃債者，他的父母欠下了高利貸，為了逃避債務和高利貸團伙的追殺，哲也改名換姓來到了這個小鎮(zhèn)。他并不是犯下東京那起殺人案的兇手。

好在，這個故事的結局并沒有那么糟。哲也最后還是回到了愛子身邊。

在愛子和哲也坐在回家的火車上時，愛子的目光從愛人的臉上慢慢轉移，對準鏡頭，讓屏幕前的觀眾突然一激靈，愛子那雙單純的眼睛好像在拷問著我們：你真的信任自己的愛人嗎？

東京

在東京工作的白領優(yōu)馬是一位同性戀者，為了排遣孤單，他把自己的每段休息的時間都安排得滿滿的。

一次偶然，他認識了無業(yè)游民直人，在兩人發(fā)生關系后，優(yōu)馬把直人帶回了自己家中，告訴直人可以暫時住在這里。

對直人來說，這一邀請意味著信任，這樣的信任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溫暖。

兩人的關系越來越近，直人陪優(yōu)馬去看望臨終的母親，他們還約好死后要葬在一起。優(yōu)馬覺得自己愛上了性格安靜溫柔的直人，盡管對他不甚了解，但全身心地信任著他。可是這種信任又這么脆弱。優(yōu)馬無意間看到直人在咖啡店和一個陌生女子開心地聊天，質問直人對方是誰，但直人沒有解釋，反而消失了。

此時，優(yōu)馬在電視上無意間看到逃犯通緝的新聞，發(fā)現(xiàn)逃犯和直人長得非常相似，他感到恐懼，懷疑直人就是那個殘忍殺死一對夫婦的兇手。

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接到警方的電話，問他是不是認識一個叫做直人的人。

慌亂之中，優(yōu)馬否認了自己認識直人，并把直人放在家中的生活用品全部扔掉了，想抹去他存在的一切痕跡。

配樂《行方》在這個時候響起，緊促的節(jié)奏和優(yōu)馬的慌亂讓觀眾心里一緊，都開始忍不住懷疑直人是兇手了。

過了幾個月，直人依然沒有消息，逃犯通緝也在繼續(xù)。

某天，優(yōu)馬路過那家咖啡店，看到了上次和直人坐在一起的女孩，他忍不住走過去問女孩關于直人的消息。

女孩認出了優(yōu)馬，告訴他，直人和自己從小在福利院長大，情同兄妹。那天他們約在這里見面，直人開心地跟她說著關于優(yōu)馬的種種。但沒過多久，直人心臟病突發(fā)倒在了公園的灌木叢中，去世了。

優(yōu)馬得知真相，對自己曾經的懷疑感到后悔和憤怒，但無論怎樣，他已經永遠失去了所愛的人，再也沒有挽回的可能。

沖繩

小泉跟隨生活作風開放的母親搬到沖繩島，她暗自下決心，決不變成像母親那樣的女人。她和同學辰哉乘船來到一座無人島，發(fā)現(xiàn)了住在廢墟中的背包客田中。純真善良的小泉經常來看望田中，他們成了朋友。

在小泉和辰哉的一次外出中，小泉遭到了駐日美軍的強奸，辰哉目睹了這一切卻不敢趕走美軍，只能躲在陰暗處哭泣。

這一段被強奸的劇情，坂本龍一配上了《米兵》的配樂，聽的時候覺得五臟六腑都在跟著一起顫抖。好像閉上眼都能看到少女的無助和少年的怯懦，而美軍那雙強有力的手好像就在身邊，把觀眾牢牢地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這件事發(fā)生后，小泉不愿再出門，辰哉也更加沉默。

田中來到辰哉家的客棧打工，和辰哉逐漸親近，辰哉對這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充滿信任。

一天晚上，田中突然發(fā)瘋般把客棧的東西全部砸爛，然后逃回了無人島上。辰哉放心不下，去看田中，發(fā)現(xiàn)田中住處的墻上寫著一個大大的“怒”字。

田中似笑非笑地告訴辰哉，小泉被強奸時他也在旁邊，其實他早就看到兩個美國大兵糾纏她，在整個過程中，他都躲在旁邊偷笑。

善良忠厚的辰哉不能忍受朋友的這種背叛，在憤怒之下，他用刀捅死了這個自己最信任的人。辰哉一直不知道這個人就是兇殺案的兇手，在被逮捕后，辰哉仍在反復強調：因為自己非常信任他，所以無法原諒他的罪行。

這部電影探討了“信任”與“憤怒” 的關系。每個人都是主角，每個人都和這兩個詞有關。

兇手（田中）是一個心理極度扭曲的人，他不信任任何人的善意，并且會把這種善意曲解為對方對自己的蔑視，他因此而感到憤怒，紓解憤怒的方法便是懲罰對自己表達善意的人，無論這種懲罰由自己來完成（殺害東京的夫婦），或是由別人來完成（觀看小泉被強奸），都會讓他感到病態(tài)的快樂。

因為不信任，田中殘忍地毀了別人。

愛子的憤怒主要來自于身邊的人對自己的不信任。

因為曾經流落風俗場所，加上輕度智力障礙，小鎮(zhèn)的居民總是對她指指點點。好不容易出現(xiàn)了真愛哲也，還被懷疑是兇殺案的兇手。電影中有一幕讓我記憶深刻，父親告訴愛子通緝犯和哲也長得很像，愛子在通緝告示前看了很久，說，我覺得一點也不像啊。然后問父親，你為什么覺得哲也就是通緝犯呢？是因為愛子嗎？言下之意是，因為我有智力障礙、曾經賣過春就覺得我不配被愛嗎？愛上我的人一定就是逃犯嗎？

但最終愛子還是選擇了報警，這是她憤怒的一種反擊，因為無法被信任、被平等對待，所以干脆用不理智的方式打破目前的狀態(tài)。其實報警不僅是傷害哲也，也是在傷害自己。在被告知哲也不是兇手時，愛子的父親的沉痛表情也有對女兒的愧疚。

因為不信任，愛子傷害了自己。

優(yōu)馬是一個和我們一樣小心翼翼生活在城市的白領，他對任何事情都小心謹慎，只有在晚上和周末才能放縱自己的欲望。遇到直人，他明明感到自己被這個人強烈吸引，但城市生活教會他的謹慎仍然存在著。

他高估了自己對直人的信任，當危機爆發(fā)，這種信任就會立刻坍塌。只有在一切不可挽回的時候，優(yōu)馬才有足夠的安全感去完全信任這個已經離去的人，盡管到此時，為時已晚。除了這份遲來的卻不可動搖的信任之外，他只剩下對自己的憤怒。

就像結尾，直人的妹妹告訴優(yōu)馬：真正在乎的東西，不會越來越多，只會越來越少。

因為不信任，優(yōu)馬失去了摯愛。

最后再來說說辰哉，這個與世無爭的少年擁有最堅定不移的信任，這種信任幾乎是天生的，你也可以說它是盲目的。他不知道全世界都在通緝他最信任的這個人，也不知道這個人在自己最痛苦的時候躲在旁邊偷笑。

王小波說，人的痛苦，本質上都來源于對自己無能的憤怒。在愛子被強奸時，辰哉沒有挺身而出反而躲了起來，這樣的無能讓他對自己憤怒。他本以為，田中可以理解這種憤怒，但真相卻是，田中躲在暗處嘲笑被強奸的小泉和膽怯的辰哉。辰哉在憤怒的驅使下，拿刀捅向田中，那一刻，和田中在憤怒的驅使下殺死女主人，是多么相似啊。

因為太過信任，辰哉毀了自己。

電影最后的配樂《forgiveness》，舒緩、悠長，好像試圖給這復雜的人性畫一個圓滿的句號，但，辜負了信任還能再次獲得原諒嗎？那些被傷害的人都可以忘記傷痛嗎？爆發(fā)出來的憤怒已經平靜了嗎？

坂本龍一的作曲把謹慎、卑微、憤怒和無能提升到人性的高度，讓整部電影在平靜中帶著反思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