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偵探一樣解讀名畫

董悠悠

我今天想分享的這幅作品，被湮沒在羅浮宮眾多杰作之中。我第一次參觀羅浮宮的時候，便被畫中的美女吸引，看到標題《皮格馬利翁與伽拉忒亞》時，我腦海中對皮格馬利翁故事的模糊印象便被喚起。我記得這是個美好的愛情故事。故事的內容大概是，塞浦路斯的國王，同時也是雕塑家的皮格馬利翁，看不上城里的世俗女子，偏偏愛上了按照他自己心中的理想形象雕出的象牙雕像，他為雕像取名為伽拉忒亞。最后他得到了愛神的成全，象牙雕像變成了真正的女子，從此，這個女子跟皮格馬利翁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

這幅畫中，年輕帥氣的塞浦路斯國王，驚喜地看著他的愛人——完美無瑕、美若天仙的伽拉忒亞。她的下半身還是未變化的象牙色，但這絲毫不影響她的美。愛神之子挽起兩人的手，預示著愛情的降臨，畫面的左后方是成全他們的愛神。

如果沒有愛神的成全，那么皮格馬利翁的結局會是什么樣呢？

如果愛神沒有聽見皮格馬利翁的請求，皮格馬利翁會在完成祭壇前的祈禱回到家后，如往常一樣，先去親吻他最愛的象牙雕像，心中默默地想：神有沒有聽到我的祈禱？神會不會成全我呢？神會在什么時候成全我呢？日子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過去了。皮格馬利翁孤獨終老，但是他的雕像依舊美麗。

假如愛神成全了皮格馬利翁，那么這個賦予雕像以生命的權力來自何處呢？是不是愛神有職責成全每一對癡情男女呢？

在《變形記》的另外一個故事里，我找到這樣一段話：“阿瑪托斯城中的女子因為不承認愛神是神，所以被罰為娼妓，她們成了出賣肉體和名譽的始創者。”

這便說通了為什么皮格馬利翁看不上城里的世俗女子，那是因為這些女子都是受到懲罰而丟失了廉恥心的娼妓。那么換句話說，愛神賦予雕像生命的舉動難道不是一種籠絡人心、排除異己的做法嗎？

再者，畫中女主角的“天然呆”，不由得讓人產生伽拉忒亞是否對皮格馬利翁有感情的疑問。并非在所有的作品中，伽拉忒亞與皮格馬利翁都有眼神交流，或者有親密的舉動。

愛神成全了皮格馬利翁，那誰來成全伽拉忒亞？有沒有人問過她的感受？皮格馬利翁是一國之君，難道伽拉忒亞就沒有說“不”的權利？在畫家德爾沃的作品中，把男女性別對調，是不是也出于這樣的思考呢？

而皮格馬利翁，到底愛的是什么呢？他想要的是像雕塑這般美貌的姑娘，還是讓自己的雕像復活？他所愛的是一個完美的化身，還是一個具體的人？假如他愛的完美女性變成了具體的人，他還會愛嗎？進一步講，皮格馬利翁更有可能創造出來的是一個有悖于他的初衷的惡魔。電影里不乏葉公好龍的例子，如背叛的機械公敵、科學怪人，還有鋼鐵俠所創造出來的“奧創”。

有一天，我再次來到羅浮宮，坐在這幅畫前。我盡力剔除雜念，想看看這幅畫究竟想告訴我什么。

我看見穿著紅色希臘長袍的皮格馬利翁，帶著愛慕甚至有些崇敬的眼神，注視著正在變化的雕塑。他嘴唇微張，好像是帶著些許驚訝和些許難以置信，左手想碰卻沒有敢真正碰到伽拉忒亞。同時，皮格馬利翁的眼神朝向光源，不僅是對伽拉忒亞的期待，更是對神的虔誠。即便這樣，他的另一只手仍放在自己的胸前，像一個自我防衛的手勢，好像是出于對神跡的懷疑。但是他的身體依然是向雕塑傾斜的，左腳已經順勢踏上了雕像的底座。皮格馬利翁的姿態顯示出他將要親吻伽拉忒亞。

同時，被光環繞的伽拉忒亞正在從雕像變成真人，她的臉上已經有了紅暈，但她的腿還透著象牙的光澤。她雙眼微閉，帶著淡淡的微笑，仿佛仍帶著她曾為雕像的記憶。她身旁散落的玫瑰，在古希臘是愛神的信物。這里不多不少，正好兩朵，純白色的花瓣帶著花心的一抹紅——白是象牙雕像的白，紅是皮格馬利翁皇家的紅。

在皮格馬利翁和伽拉忒亞中間，有象征愛情的愛神之子，他擁有一頭金發，好像跟伽拉忒亞一樣，是從光里來的，他正會心地看著畫面左側——真正成全這一切的愛神。愛神之子帶著淘氣的神情，停在皮格馬利翁和伽拉忒亞中間，似乎此刻只有他才真正明白這里發生了什么。愛神之子交叉的雙腿，預示著將來皮格馬利翁與伽拉忒亞的結合。但是丘比特的手和他們雙方的手都沒有發生真正的接觸，暗示這一刻將要發生卻還沒有真正發生。

而畫面就定格在這一刻，這一刻是短暫卻穩定的。

畫面不僅僅來自畫家的筆觸，更來自畫家的判斷。畫家在一千個皮格馬利翁中做出了他的選擇。也正是這一刻讓我不安的內心平靜下來，我重新相信了這個故事的原意：一種樸素的期待和一種美好的實現。

縱然愛情有風波、有變數，不會事事順遂，但我還記得那天，你渴望的眼神，領我走下高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