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敏文
所謂“吏治”,舊時指地方官吏的作風和治績。歷朝歷代,若要社會安定、國家富強、人民幸福,強化吏治、激濁揚清,都是題中應有之義。檢視清朝吏治,雍正時期吏治較好,為人所公認,但此后官風日漸衰頹,腐敗盛行,到后期民間甚至有“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之譏諷。實際上官場的腐敗,比民謠所形容的有過之而
無不及。
郭嵩燾,湖南湘陰人,1818年出生,道光二十七年(1847)進士。同治元年(1862),被授蘇松糧儲道,旋遷兩淮鹽運使。同治二年(1863)任廣東巡撫,同治五年(1866)被罷官回籍,在長沙城南書院及思賢講舍講學。光緒元年(1875),經軍機大臣文祥舉薦,郭嵩燾再度出山,授福建按察使。時清政府籌議興辦洋務方略,郭嵩燾將自己對辦洋務的主張和觀點寫成《條陳海防事宜》上奏,認為將西方強盛歸結于船堅炮利是非常錯誤的,中國如果單純學習西方堅船利炮等“末技”,“如是以求自強,恐適足以自敝”。只有學習西方的政治和經濟,“先通商賈之氣,以立循用西方之基”,即發展中國的工商業才是出路。郭嵩燾因此名噪朝野。此時,云南發生“馬嘉理案”,英國借此要挾中國,要求中國派遣大員親往英國道歉,清政府派郭嵩燾赴英“通好謝罪”。八月,清廷正式加授郭嵩燾為出使英國大臣,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駐外使節。光緒四年(1878),郭嵩燾兼任駐法公使,次年因病辭歸。光緒十七年(1891)病逝,終年73歲。郭嵩燾不僅勇于任事,而且認真學習新知,眼界開闊,思想深邃,是著名的近代啟蒙主義思想家。對于吏治,郭嵩燾認為,最為關鍵的就是兩個方面,即“嚴”與“實”。
什么是吏治中的“嚴”?郭嵩燾認為,就是“認真”。對于道光以來的吏治腐敗,郭嵩燾毫不客氣地批評朝廷“一意寬假在位者”的錯誤做法。光緒七年(1881),在一次與友人瞿鴻禨等的談話中,郭嵩燾說:“國家立法,本以懲奸頑。但無廢法、無枉法而已,而嚴在其中。今之為吏者,嚴以御民,而寬以御胥吏,而下及盜賊。”今之為吏者“嚴以御民”和“寬以御胥吏”的做法,與郭嵩燾“嚴以治吏”“寬以治民”的主張針鋒相對。郭嵩燾在解釋他的“吏治以嚴為尚”時說:“嚴非刻也,事事認真便是嚴。”
1859年(咸豐九年),清朝正值內憂(農民起義)外患(西方列強威逼)的嚴峻時刻,1月5日,郭嵩燾被諭為“翰林院編修著在南書房行走”,當日,咸豐召見郭嵩燾,郭嵩燾面對咸豐“天下大局是否有轉機”的疑問,嚴肅回答:“皇上,天也。皇上之心,即天心所見端。皇上誠能遇事認真,挽回天意,天心亦即隨皇上以為轉移。”“不過認真兩字。認真得一分,便有一分效驗。”
對于吏治的強調,宋王安石在其《度支副使廳壁題名記》中有:“夫合天下之眾者財,理天下之財者法,守天下之法者吏也。吏不良則有法而莫守,法不善則有財而莫理。”但在皇帝召對關于天下大局時,直接對之以明明白白的治國“以講求吏治為本”,郭嵩燾可能是第一人。在皇帝面前毫不客氣地指出“認真”二字,要先從皇上做起,這不僅反映出郭嵩燾和咸豐對大局都非常憂慮,而且反映出郭嵩燾的敢言直諫、毫無私念。
細審郭嵩燾的“認真”二字,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對君王和上官而言,是“選官”要認真。
郭嵩燾說:“天下之治亂在乎用人之當否。所用賢,則紀綱振飭,法度修明,雖亂世亦可以為治;所用非賢,則紀綱倒置,法度廢弛,雖平世亦可以為亂。從古至今,未聞費有用之財,養無用之人,啖之以利而求其不作亂者。”吏治是否修明,取決于官吏的素質;而官吏是否恰當其位,又取決于用人者的考察。如果在上者不認真考察所用之人當否,吏治的清廉就難以保證。所以郭嵩燾說:“用人有寬嚴繁簡之別,其要不外激濁揚清。”他認為選一個好官不容易,但真正選了好官之后,作用很大:“一縣得一好官,即一縣治;一省得一好官,則一省治。”為此,郭嵩燾特別推崇古代的“循吏”,他不僅支持友人徐子元重刻所編《循吏傳》,而且為之審定作序,他在序中指出:“積縣而為郡,積郡而為天下,為天子分任牧民之責,一言一動,百姓身受其利病,無能避而去之,其與民之親也,是非得失無以掩人之耳目,是以自古得民心者,尤莫多于郡縣之吏。春秋列國,猶今郡縣也。遷史(司馬遷之《史記》)之傳循吏,以為其意專主于愛民約己,以敦化善俗,為益者大也,后世無以加焉。”可見,郭嵩燾所謂的“好官”,也就是古代的循吏,其共同特點,就是能“愛民約己”,“敦化善俗”。他認為,各級官吏只要“循是以求之,推以及人,而拊循綏定之,由一縣一郡溉之天下,以蒞中國而撫四夷可也,富強云乎哉!”這說明,官吏的好壞是吏治清濁的基礎,只要選好了官吏,國家富強就有了保障。
郭嵩燾的“認真”二字,二是對下官而言,是“為官”要認真。為官認真必須德才兼備。古人云:才為德之資,德為才之帥。無才,德是無源之水;無德,才是洪水猛獸。
首先,要修身以樹德。郭嵩燾言:“修身、齊家、治國是一件事。正己以端其本,此修身也。側門以內整齊有法度,胥吏奉職行文書而已,此齊家也。出身與民相見,此治國也。身茍修矣,齊家治國何有哉。”顯然,他在這里已將“家”的范圍擴大到了衙門。而要修身,就必須去私。因為一有私心,在用人之時就會分不清君子小人,只要能“悅己”即可;在行政時就會辨不清是非,只顧對自己有利。所以,郭嵩燾說:“君子之行政,以勝私為本。”不要孜孜于名利,“君子而有意乎為名,其弊必中于天下”。又說:“好名之過與好利等,而害尤甚。以好利之故,顛倒是非,其氣不能昌也;以好名之故,顛倒是非,則遂昌言之矣。且好利而取人之利,彼以利來,此以利往,交相市也,于人情猶順。好名而遂攘人之善,訐人之私以為名,極其量,可以無所不至,尤悖于義。是以圣賢以名利為大戒。”郭嵩燾認為,一個官吏只要能勝私,就能正氣凜然,不逢迎,不拍馬,辦事公道。同治十二年(1873),他在家閑居時,曾以三句話贈湘陰縣令冒小山:“曰不護己過,曰不怫民情,曰不摧抑正氣。且曰做官須是自作,上司好尚,一有迎合,則喜怒皆不能自主,而本心遂至澌滅矣。迎合上司之意不可有,迎合百姓之意不可無。上司性情意見各有不同,迎合到十分好處,一旦去位,全失所恃。百姓之意則留得久。百姓相與歌誦之,上司亦不敢加異視。孰得孰失,必能辨之。”郭嵩燾在此強調從政的出發點和立場必須是以民為本。
其次,要弘才以養識。郭嵩燾嘗言:“處天下事,以識為本。識有二,有大局之遠識,有一事之深識。大局之遠識,周子(敦頤)之所謂幾(時機)也;一事之深識無他,明乎理與勢而已。”幾者,動之微也。俗話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機會剛剛露頭就能立即捕捉,可以說是善于把握時機。由此可見,郭嵩燾所講的“識”,就是在處理大局問題時要善于把握時機,在處理具體問題上要善于分析形勢。郭嵩燾就是根據有無“識”來判別“君子”與“流俗”的。他說:“君子之所以異乎人者,惟超出乎流俗而已。流俗之所奔趨,而君子遠之。流俗所據為毀譽而一哄無異辭者,君子一揆之以義,而察其本末,辨其異同,無敢徇焉。流俗據目前之見以議論天下事,君子嘗達觀遠識,運天下古今為一心,而衡之以理。未嘗求異于人,而已倜然遠矣。”郭嵩燾曾經嘆息:“天下之大患,在士大夫之無識。”所以他極力提倡各級官吏認真培養自己的“識”力。
郭嵩燾認為,吏治中的“實”,就是要認真培養官吏的務實
精神。
咸豐十一年(1861),郭嵩燾在致友人陳孚恩的一封信中說,他自己通過三年在朝廷工作的經驗,“推求國家致弊之由,在以例文相涂飭,而事皆內潰”。例者,條例也。處理問題不調查研究,不對具體問題作具體分析,只知道照葫蘆畫瓢,抄襲陳例,應付差事,這就叫作“以例文相涂飭”。這樣的從政態度,當然只會使“事皆內潰”。正是針對這種弊端,郭嵩燾提出:“毋亦稍寬假以例文,以求理財行政之實效,天下事其猶可為乎?”寬假為寬貸、寬容之意,就是說不要把例文看得太死了,要更多地考求理財行政的實效。郭嵩燾這種重“實效”的態度,正是他一貫注重務實的實學精神的反映。在擔任駐英法大使之后,通過對西方的考察,郭嵩燾對這種務實精神又有新的認識。在光緒四年(1878)的日記中,他曾以修筑道路為例說明此點:“西洋道路之平廣,由羅馬開之基也。迨今千余年,火輪車行,而通山越澗,窮極工力。城村道路歲一修治,規模闊大。而猶設立公會,相與考求其實,期于利國便民,而益以彌縫其缺。天下之大寶三:天時也,地利也,人情也。西洋于此窮極推求,而國家不敢擅其威福,百官有司亦不敢求便其身家。即平治道途一節觀之,而知天維地絡,縱橫疆理,中國任其壞亂者,由周以來二千余年無知討論,此亦天地之無如何者也。”西方注意對天時、地利、人情之研究,并力圖“考求其實”,而中國恰恰相反,“由周以來二千余年無知討論”。通過這種對比,郭嵩燾更加痛恨中國官場“以例文相涂飭”的官僚主義,并希望各級官吏能認真注意務實,辦事更重實效。官吏只有將老百姓的疾苦視為自己的疾苦,才會在從政的過程中孜孜不倦地追求實效和實績。
可惜“言者諄諄,聽者藐藐”,咸豐與朝臣對近代西方資本主義工業社會的發展狀況既無識,又不求知,固守千年定例;加之咸豐年輕莽撞,終于致禍。咸豐于1861年病死熱河,接下來的47年,清朝的真正當政者是毫無治國能力卻又權欲熏心的慈禧,晚清局勢終至糜爛殆盡。大清王朝之所以在慈禧手里國事日非,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慈禧“一意寬假在位者”。事實證明,慈禧對于官吏的腐敗,是心知肚明的。一次,內務府采購了100只皮箱,每個箱子報銷60兩銀子。軍機大臣閻敬銘熟悉市場行情,便鄭重向慈禧報告:現在市場上的皮箱,每只不會超過6兩銀子。慈禧連連搖頭說:“你別聽人嚼舌根子,哪能這么便宜。”閻敬銘說我家前天剛買了一只,很好的牌子,就是6兩銀子。慈禧不高興了:“那好吧,給你半個月時間,你幫我買100只皮箱來,辦不到你負責。”閻敬銘興沖沖地拿著銀子上街,卻發現所有箱包店都不開門。一個箱包店老板壓低嗓子告訴閻敬銘:“昨天宮里來人了,通知箱包店停業整頓半個月。”閻敬銘不信邪,奮筆疾書一封書信,派人送給天津道臺,請他代購。半月過去,消息全無,原來送信人被人硬塞了1000兩銀子,讓其滾得越遠越好,不然小命不保。慈禧一天的花費是四萬兩白銀,她能不知道錢花哪兒去了嗎?
慈禧任憑官吏貪腐,反而贏得了“不輕易責罰大臣”的好名聲。湘軍攻破天平天國的都城天京(南京),據說從南京往湖南運送財貨的船只在長江入洞庭一段川流不息達三四個月,而曾國藩上奏朝廷:攻陷賊巢,全無財貨。群臣紛議,慈禧的態度是:對于有功之臣,朝廷不究瑣細。慈禧的“慷慨”,緣于她自己也貪得無厭。慈禧的貪,一是貪權戀位。同治死后,按照祖制應該讓同治(載淳)的下一輩(溥字輩)接班,但那樣一來,慈禧就成了太皇太后,沒有資格垂簾聽政了。在慈禧的操縱下,硬是找來同治的同輩,4歲的載湉繼承大位,年號光緒,慈禧堂而皇之地開始又一次垂簾聽政,并且在整個光緒時期,都是慈禧專權,光緒名為皇上,實為傀儡。二是貪圖享受。慈禧為了籌辦六十大壽、修頤和園等,花費了巨額公帑,使得北洋水師自成軍之日起再沒有添購軍艦和武器。三是貪財好貨。其墓葬的陪葬品價值敵國。在清朝灰飛煙滅的同時,也招致軍閥孫殿英的武裝盜墓,慈禧榮華富貴一輩子的最后下場是拋尸棺外。
歷史反復證明:吏治是治國之本。黨的十八大以來,黨中央從“反四風”(形式主義、官僚主義、享樂主義、奢靡之風),到“三嚴三實”(嚴以修身、嚴以用權、嚴以律己;謀事要實、創業要實、做人要實),都是嚴肅整頓吏治的戰略舉措,抓住了治國理政的根本。黨的十八屆六中全會審議通過了《關于新形勢下黨內政治生活的若干準則》和《中國共產黨黨內監督條例》,將反腐和治吏制度化、規范化。只有像習近平總書記所要求的那樣,每天面對“三嚴三實”的要求,“自重、自省、自警、自勵”,“時時銘記、事事堅持、處處上心”,做到郭嵩燾所言的“事事認真”,才能吏治澄清,大國崛起,中國
夢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