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旭
作為2017年的“現象級”電視劇——《人民的名義》以其持續走高的收視率和題材本身的現實性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的反響。這部當代題材的電視劇,作為現實世界的文化生長物,在現實折射、情節構筑、人物塑造等方面,究竟呈現出怎樣的文化內涵?在敘事方法和審美表達上究竟具有怎樣的美學意義?觀劇者在著眼于對現實的觀照外,也涉獵了諸多審美層面的話題。鑒于此,本刊特邀約兩位作者,從不同的視角、不同的層面,給出自己的解讀與評價。
2017年3月28日,反腐題材電視劇《人民的名義》開播。這部作品創造了持續走高的收視成績,也引發了強烈的社會反響。本劇以漢東省京州市大風服裝廠與山水集團的經濟糾紛為線索,講述了以反貪局長侯亮平為首的檢察官們,調查和打擊一系列重大職務犯罪與貪腐問題的極為驚險復雜的故事。《人民的名義》劇情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尤其塑造了侯亮平、李達康、陳巖石、高育良、祁同偉等眾多個性鮮明、血肉豐滿的形象,在題材、敘事、人物塑造、審美表意等諸多方面呈現出了極富意味的美學特征。電視劇是現實世界的文化生長物,在構建和豐富中國現代文化的同時,也受現實的影響。它所呈現出的幾乎全部美學意義,都能夠在當下中國社會文化現實中找尋到內在的審視邏輯。而這,正構成了本文對《人民的名義》這部 2017年現象級電視劇進行文化審讀與美學評價的方法和視角。
一、新文化現實中的題材突破
文藝作品總是孕育于現實的“母腹”中,中國電視劇數十年來的發展,及其同中國社會文化演進歷程的纏繞與耦合,也印證了其作為“歷史之子 ”的客觀事實。主導文化、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共同構建了中國當下的文化生態,并對中國電視劇從題材選擇到創作導向進行著全方面的影響。《人民的名義》作為一部主旋律反腐題材電視劇作品,極具突破性的題材本身就構成重要的美學意義。它一方面彰顯著現實文化變遷的巨大影響,另一方面也賦予了本劇新的社會文化功能。
《人民的名義》在題材上的突破意義,可以從外部和內部兩方面進行審視。外部的突破性體現為打破了十余年來的題材壁壘。事實上,新世紀之交的中國曾誕生了一系列極具代表性的反腐題材電視劇,如《蒼天在上》《忠誠》《黑洞》《絕對權力》等,并形成了此類電視劇的創播熱潮。然而由于反腐題材電視劇自身的問題,以及國家主流文化導向等眾多復雜原因, 2004年國家主管部門發文嚴禁涉案反腐題材電視劇在黃金時間播出,并大量壓縮此類題材電視劇的拍攝申請,這導致了中國反腐題材電視劇創作十余年的沉寂。在這種背景下,《人民的名義》播出本身就擁有了極為強烈的題材突破意義。這種突破最大的推動力依舊來自主導文化層面,正如十余年前題材壁壘的出現一樣。其背后所彰顯的,正是中國社會文化現實的巨大變化。近年來中國一直施行著高壓反腐的國家行為,在懲治腐敗的同時進行著政府公信力的重塑。當國家意志迫切需要通過文藝作品進行展現的時候,反腐題材電視劇就成為了合乎當代歷史認知與社會文化想象的表意文本,成為符合歷史潮流的,參與當代文化建構的 “合規”藝術品。它將政府公信力的重塑行為進行藝術化的影像轉換,并以此形成一種審美合法性的重構追求。正如片名所示,《人民的名義》在題材上的突破絕非一種個體化行為,而是契合中國社會文化發展潮流的 “人民(國家)的名義 ”。
不僅如此,從本劇題材內部而言,也有著非常鮮明的突破意義。相較于《絕對權力》《黑洞》等作品,《人民的名義》在腐敗展現的尺度上有了顯著提升。如本劇開篇處級干部趙德漢家中被搜繳出滿床、滿墻,多達 2.3億元之巨的現金,這種對于小官巨腐的直白展現在中國反腐題材電視劇史上沒有先例;又如本劇所描繪的,漢東省的貪污腐化、職務犯罪、懶政不作為等問題無孔不入、經年累積,幾乎半數政府部門都出現了重大問題,腐敗嚴重程度遠超同類題材;再如本劇塑造的腐敗官員,已從“副手”升為“一把手”,職位也高至副國級,其表現力度之大創造了紀錄。作為一部現實主義特征鮮明的電視劇作品,《人民的名義》在題材上的尺度突破,既是對現實生活的真實寫照,更飽含了主導文化的強烈訴求。如果說十余年前主流意識形態出于種種復雜因素,十分重視反腐題材電視劇的負面影響,在人物設定、情節陳述、表現尺度、拍攝播出等多方面進行了大量限制、甚至禁止,那么《人民的名義》則昭示了國家意志已經重新賦予了此類題材電視劇新的文化屬性,并期待其突破舊有的創作框架,成為詮釋新的社會文化發展現實的載體。
二、沖突對立引導下的敘事張力
《人民的名義》作為一部反腐題材電視劇,在敘事上極富張力。這種敘事的張力主要從對善與惡、公與私、生與死等數對矛盾的展現中獲得。通過對這些矛盾的劇烈性和對抗性的描繪,本劇構建了敘事的主體線條。需要思考的是,在電視劇市場商品化相當成熟,大眾文化極為繁盛的時代,這部作品緣何能夠承載和展示如此強烈而深入的矛盾對抗。事實上,當我們審視三十年來中國的電視劇創作,會發現其作為一種具有極強日常性特征的文藝形態,在中國現代文化建構還遠未完成的現實背景下,肩負了相當多的本應由其他文化載體承擔的歷史責任,并“極端有效地實踐著一個重建日常生活意識形態,或者說重建中國的常識系統,重建中國的自我想象、現實想象和歷史想象的重要功能” [1]。正是基于此,現實世界中大量存在的,由貪污腐化、職務犯罪、懶政不作為等引發的,數量巨大而相當猛烈的社會矛盾才能夠在這部作品中獲得承載和展示的可能。《人民的名義》沒有回避現實世界中的眾多矛盾,而是借助對矛盾沖突的描繪,構成極具特色的美學品格。
《人民的名義》所展現的第一對矛盾是善與惡,它構建了整部作品的審美基底。作為反腐題材電視劇,《人民的名義》必須能夠清晰地表述它對美的價值認可。這種美應當包含著真與善,真源于現實,善則來自公理。這種善包含了正義、崇高、勇敢、悲憫、無私、智慧等多種內涵。藝術品美學品格的塑造同樣包含著關于丑惡的審視。對邪惡、卑鄙、懦弱、冷血、貪婪、狹隘等內涵的揭示和呈現,構成了本劇另一重美學屬性。在這部作品中,善的群體大體分為三種類型:一是以侯亮平、陳海、陸亦可、林華華、周正等為代表的青年檢察官,他們勇敢無畏、嫉惡如仇、智慧超人、富有朝氣,成為正面對抗丑惡的力量;二是以沙瑞金、陳巖石、李達康、季昌明、趙東來等為代表的官員干部,他們清正廉潔、立黨為民,成為懲治腐敗的后盾;三是以鄭西坡和大風廠眾多工人為代表的人民群眾,他們善良本分,卻被丑惡勢力侵犯了根本利益,既成為善的載體,也成為需要被捍衛的對象。本劇中惡的群體也可以分為三種類型:一是以祁同偉、高育良、丁義珍、趙立春、程度、趙德漢等為代表的腐敗官員,他們貪婪、兇狠、對權力和金錢的追逐構成全部的人生信條;二是以趙瑞龍、劉新建、高小琴、蔡成功等為代表的不法商人,他們與腐敗官員相互勾結、通過犯罪的方式攫取了巨量財富,踐踏著法律的尊嚴和人民的利益;三是以孫連成等和信訪辦工作人員為代表的公務人員,他們雖然沒有貪腐的行為,卻懶政不作為,而這也是一種嚴重的作惡。《人民的名義》構建了如此復雜的善惡對抗陣營,通過描繪善與惡之間的劇烈沖突,書寫了對善與惡的深刻認知,與現實世界形成鏡像呼應,獲得審美的意義。
《人民的名義》所展現的第二對矛盾是公與私。相較于善與惡,公與私并不具有對錯屬性,只是從屬于不同的利益集體。然而對于反腐敗題材電視劇,對公私矛盾沖突的展現,卻成為構建敘事張力的必然選擇。在這里,有兩個人物非常值得分析。首先是京州市委書記,省委常委成員李達康。作為省會京州市一把手,李達康于公是地區經濟發展的第一責任人,于私迫切想通過卓越的政績成為新任省長。在政績和個人抱負的推動下,他將全部的生命和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他為官清廉、痛恨腐敗,卻專權霸道、鐵血冷酷,對于家人、朋友和一切阻止他實現人生抱負的人缺少最基本的尊重。對待妻子歐陽菁,李達康與其分居數年,早無感情,甚至眼看著妻子被檢察官從自己的專車中帶走也無任何表示;對待朋友,他刻意保持距離甚至故意疏遠,以捍衛自己的高風亮節,即便是對王大路、易學習這樣優秀的企業家和干部也是如此;在對政績的追逐上,李達康表現得更加無情。為了經濟發展,他在大風廠工人以命護廠,燒傷三十余人的情況下,依舊下達了強拆工廠的命令。這時他所謂的經濟發展之 “公”,已然成為凌駕于工人利益之“私”之上的公器暴力。另一個人物是省政法委書記高育良,在他身上形成了另一種情形的公私矛盾。對高育良而言,公私矛盾對抗已經轉化為個人欲望膨脹對人民利益和法律尊嚴的踐踏。高育良原是漢東大學政法系教授、系主任,包括祁同偉、侯亮平在內的眾多政法系統官員都是他的學生。通過師生、校友的關系,他逐漸在漢東省政治體系中構筑了以自己為中心龐大的“漢大幫”。在高育良的認知中,權力是人生唯一的標準,權力永遠屬于私人,而不屬于公眾。高育良為官曾有著基本的道德和職業底線,對腐敗和懶政等問題也有著深入的認識。然而,貪婪卻使他終向腐敗低頭,和罪惡纏繞在一起。他將人民綁架給權力,將靈魂供奉給私欲,最終走向犯罪的深淵。李達康和高育良,代表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官員形象。他們身上所呈現出的絕不僅僅是簡單的善惡矛盾,而是充斥了由權力、私欲構筑的,法與情、公與私之間的劇烈沖突。
《人民的名義》所展現的第三對矛盾是生與死。生死矛盾作為矛盾的終極形式,以強烈的沖突提升了作品的敘事張力。關于生死矛盾的展現,祁同偉與陳巖石是兩個極為典型的人物。祁同偉出身貧寒,從一名基層公務員做起,通過婚姻和奮斗當上了省公安廳長,并極有可能成為副省長。他曾是一位英勇的緝毒警察,在孤鷹嶺被毒販追殺,身中槍傷、險些犧牲。然而隨著通過非法手段得到越來越多的權力和財富后,他的人生格言發生轉變,“知識改變不了命運,權力才能改變命運”。發自肺腑的獨白,宣告權力與金錢已成為祁同偉生命最大的意義。為了個人私欲,他策劃車禍暗殺反貪局長陳海,安排狙擊手暗殺曾經的斂財伙伴劉新建,甚至暗殺曾經的校友和朋友侯亮平。當山窮水盡之后,祁同偉再次來到孤鷹嶺,那個他曾經戰斗的地方。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已從舍生忘死的英雄變為窮途末路的罪犯。祁同偉用一顆子彈結束了自己罪惡的靈魂,完成了對自己的審判。當祁同偉將靈魂出賣給罪惡的時候,他已然死去。生死矛盾在他這里早已化作善與惡、權與法、公與私之間劇烈的對抗,他的生命不斷進行著自我撕裂,最終失掉自我。而老檢察長陳巖石帶給我們的,則是另一種對生死矛盾的選擇。陳巖石曾經在抗日戰場出生入死,在槍林彈雨中,生死轉換是生命的常態。他為加入敢死隊,獲得背炸藥包攻擊日軍碉堡的機會,在陣地火線入黨。他的生死選擇,是決絕而崇高的。當大風廠工人權益受到不法侵害時,他依舊保持著對生命意義的堅守。面對猙獰的拆遷推土機,陳巖石勇敢地擋在工人的前面,用八十余歲年邁的身體守護著正義。而當大風廠工人王文革持刀劫持孩子要求股權利益時,他又毅然充當人質。他面對的是死亡對自我生命的威脅,卻想保全工人和孩子的生命。在工人權益終于得到保護,大風廠重煥新生的時候,陳巖石疲憊的生命終于得以安息。如果說祁同偉在活著的時候早已死去,那么陳巖石即便死去卻獲得了永遠的生命。
《人民的名義》為我們展示了善與惡、公與私、生與死等極其復雜而劇烈的矛盾沖突。這些矛盾帶來的既是對抗,也是選擇。作為一部反腐題材電視劇作品,崇高性是《人民的名義》追逐的美學品格,它必須為這些矛盾給出明確的選擇標準。這個標準就是:人民的權益,法律的尊嚴。正是捍衛人民權益和法律尊嚴的斗爭,推動著整部作品的敘事發展,也賦予了其充滿崇高性的美學品格。
三、“卡里斯馬”式的主人公塑造范型
《人民的名義》成功塑造了眾多極富感染力的人物,如李達康、祁同偉、高育良等,他們都有著復雜的情感和多重人格,形象厚度十足。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作為主人公的省檢察院反貪局局長侯亮平,卻是一個典型的“卡里斯馬”式人物。 “‘卡里斯馬 ,初指擁有神助的超常人物,后被延伸運用,特指那種代表了中心價值體系,以其獨具的影響力在特定社會中起著示范作用的人物。 ”[2]“卡里斯馬 ”式人物往往承載著厚重的歷史意識和價值情懷,洋溢著崇高壯美之風。對《人民的名義》而言,這種主人公塑造方式的選擇有著內在的必然性。
《人民的名義》是一部具有高度主導文化特征的反腐題材電視劇,主人公侯亮平作為反貪局局長有著非常鮮明的隱喻特征。如前文所言,本劇事實上是一部復制國家意志,詮釋國家反腐信念的文本想象。侯亮平從北京最高檢空降漢東,他年輕、睿智、嫉惡如仇、朝氣蓬勃,他所代表的正是主導文化迫切倡導的新的時代精神和未來的希望。社會文化現實對于反腐敗的正義性、正當性、堅決性、必要性有著毋庸置疑的肯定力量,這就意味著作為沉寂十余年之后第一部反腐題材電視劇大作,《人民的名義》帶有極強隱喻功能的主人公,必須是一個“卡里斯馬 ”式的典型人物。
應該說這是一項難度頗高的電視劇美學命題。意識形態的高度濃縮,人物塑形的嚴格限定,以及故事模式和結局的事先給定,使侯亮平這個人物猶如帶著鐐銬的領舞。為完成這一美學命題,《人民的名義》將侯亮平的性格維度進行了充分細化,將他的性格濃度和性格張力分攤到種種復雜的關系和事件中。將崇高性的詩化細節和平實性的生活細節交織,以努力完成“卡里斯馬”式人物神性和人性的交織融合。本劇為淡化侯亮平作為一名有著超高道德準則的反貪局長的神性特征,有一個貫穿始終的細節非常典型,就是以大量筆墨描繪了他高超的廚藝和對美食的喜愛。應該說,這是一個十分巧妙的設計,它一方面將侯亮平從充滿危險和正義的神壇拉回冷暖自知的人間,另一方面也以此貫穿起眾多人物和事件。如他為妻子下廚,懇請她支持自己赴漢東調查貪腐,展現著為人夫、為人父的職責與擔當;當他和陳海、陸亦可、林華華等年輕檢察官在漢東第一次相聚時,對螃蟹表現出異常的喜愛,并以蟹做喻,分析漢東的貪腐形勢;在陳巖石家中,他看著蒸好的螃蟹,談起上一次還是和陳老的兒子陳海同吃,而陳海現在依舊深度昏迷,非常傷感;他還多次為同事朋友制作美食,在和他們拉近情感的同時,也表現了熱情和善良;他去祁同偉、趙瑞龍等人環布殺機的山水莊園赴宴,又展現了何等睿智與豪情;而他在曾經的老師,現在的對手省政法委書記高育良家中便飯,竟也成為與老師正邪割裂、永相別離的儀式通過一次次與廚藝和飲食相關的情節,本劇將細小而平實的瑣事串聯起來,在彰顯人物平凡親和的同時,力圖走出對英雄人物神化渲染的敘述套路。
然而,由于審美尺度的敏感與苛刻,對侯亮平這樣一個人物的塑造也極易將“有意”變為“刻意”,“淡化”過度便會疲軟。侯亮平既然被選擇成為“卡里斯馬”式的人物范型,就必須要賦予其充分的歷史價值與崇高壯美。對此,有幾處情節非常典型。一是侯亮平曾兩入山水莊園赴宴,高潮都是與祁同偉、高小琴共唱京劇選段《智斗》。在與二人的“智斗 ”中,侯亮平既是一位出色的演員,更是一位高超的劍士,他在唱腔、動作和眉宇間,展現了卓然的英雄氣概。而當侯亮平行使檢察官的職責,打擊腐敗和犯罪時,則發散出浩然正氣。如他帶領青年檢察官們,在機場高速出口設卡攔截省委常委、市委書記李達康的專車,在李達康的親眼注視下從車中帶走他的前妻、犯罪嫌疑人歐陽菁。此時的他昂首闊步、正氣凜然,猶如一座震懾罪惡的豐碑。在本劇的結尾部分,他追捕攜帶狙擊步槍,逃入孤嶺,誓做拼死一搏的祁同偉。侯亮平未帶任何武器,以血肉之軀對抗著祁同偉的槍口,和這個窮途末路的老學長進行最后對決。侯亮平的武器是正義和公理,是懲治腐敗的決絕和勇氣。他就如一個力量超然的戰士,碾滅了祁同偉最后一絲氣焰。在閃耀著神性光輝的侯亮平面前,祁同偉飲彈自盡。
縱觀全劇,我們既能夠領略創作者為侯亮平這一“卡里斯馬”式人物典型“祛魅”的敘事用心,也能夠非常明顯地感知人物身上的靈韻和光輝。侯亮平作為主導文化和時代精神的隱喻,是一個擁有歷史厚重情懷和現實文化價值的符碼,是擊碎舊世界、重構理想的象征力量。而當他作為電視劇藝術的中心人物走入民眾生活的時候,又必須符合民眾已有的生活參照系標準,以獲得真實可信的審美形象。這就能夠幫助我們理解《人民的名義》在“卡里斯馬”式人物塑造時,所進行的審美構建選擇。
四、文化現實結構性矛盾下的審美表意焦慮
正如筆者在前文所述,中國電視劇對現實世界所進行美學表述,其實正是當下中國進行自我認知、表述和想象的過程。尤其對于反腐題材電視劇,它不僅僅是一種大眾文藝形式,也是國家進行意識形態傳播的重要載體,它構成了國家在思想文化層面進行合法性構建的重要方式。這是我們對《人民的名義》這樣一部現象級反腐題材電視劇,進行審美闡釋必須正視的基本事實。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反腐題材電視劇在主導文化意識高度聚集的同時,也有著顯然的精英主義批評欲望和大眾文化傳播訴求。當下中國的社會文化本身卻并沒有形成具有相當一致性的方向和體系,甚至時常表露出多種矛盾性和悖論性的動態對抗。當文化結構的矛盾性和悖論性映射到反腐題材電視劇創作時,就會呈現為一種復雜的審美表意焦慮。于是我們就能夠發現,盡管《人民的名義》在矛盾設計、人物塑造和敘事推進等多方面進行了相當富有意義的努力和嘗試,也獲得了相當出色的藝術成就,但從審美的角度來看,依舊透露著明顯的表意焦慮。具體來看,主要有以下三個方面:
(一)權與法的矛盾表述困境
在《人民的名義》中,權與法的矛盾表述始終是一個核心,但也是極為艱難的。從電視劇的精神訴求來看,法律的權威性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以侯亮平為代表的檢察官們基本的信念和武器。但具體到故事細節時,卻存在著表述的困境。如關于大風廠的拆遷問題,盡管工人們的權益受到巨大傷害,在法律層面卻無話可說。市委書記李達康也正是出于拆遷合法的考量,下令強拆。盡管老檢察長陳巖石挺身而出,擋住了推土機前進的方向。但此時捍衛工人權益的,卻不是法律,而是陳巖石背后的權力。當然,大風廠工人最終通過法律訴訟獲得了公平和正義。但能夠想象的是,如果沒有陳巖石、李達康、沙瑞金等人的權力作保障,訴訟過程未必能夠如此迅速和順利。又如主人公侯亮平在辦案過程中,由于他和各級政府官員的特殊關系,屢屢能夠以超常規的方式獲得工作的便利。雖然這種便利秉承著法律的正義,但權力在其中依舊發揮了無可替代的作用。在整部作品的敘事中,諸如此類的例子并不在少數。一部以弘揚法律尊嚴為主旨的電視劇作品,卻時常需要通過展示權力來完成對法律的捍衛。對權與法矛盾的表述困境,構成了本劇第一重審美表意焦慮。
(二)人物出身背景設定的失衡
在《人民的名義》這部作品中,主要人物出身背景的設定大致分為三種形式。第一種為干部世家。典型的如老檢察長陳巖石是老革命,省委書記沙瑞金是他戰友的兒子,由他一手養大。他的兒子陳海也成為了省檢察院反貪局局長。侯亮平最得力的助手女檢察官陸亦可,她的母親是退休法官,姨夫是省委副書記、省政法委書記高育良。第二種為農民家庭。他們包括了小官巨腐的趙德漢,被權力和財富迷失本性的祁同偉,被權貴利用的高小琴,甚至有著眾多性格缺陷的李達康。這部作品在人物出身背景的設定上,顯然有著某種傾向,而這種傾向也顯然造成了本劇人物設定的失衡。為平衡這種失衡,創作者不得不依靠第三種人物形式——“卡里斯馬”式的主人公侯亮平。侯亮平盡管曾經是高育良在漢東大學的學生,卻并沒有被賦予清晰的出身背景。創作者力圖將它作為投入到階層矛盾漩渦中的闖入者,打破了原有的均衡,建立新的規則。然而過于完美的理想主義形象,卻減弱了他在敘事中的力量。本劇人物設定的失衡問題,以及由此帶來的審美表意焦慮,或許正是源自文化現實結構性矛盾的映射。
(三)社會矛盾的理性思考欠缺
《人民的名義》展現了種種劇烈的社會矛盾和沖突,權力與法律、平等與特權、干部與群眾等眾多矛盾,都得到了較為充分的展示。然而本劇卻始終未能提供真正有力而有效的調解方式。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清官,亦或 “人民的名義”的口號,并不能徹底解決這些矛盾沖突,也無法帶來富有深度的思考。從審美的角度來看,這無疑代表著一種精英文化批判話語的無力。精英文化的批判話語能夠帶來理性和反思,是提升整部作品思想深度的重要工具。然而當主導文化與大眾文化占據了大部分精神內核之后,《人民的名義》卻沒有為精英文化留下太多理性思考的空間。盡管我們能夠看到知識精英通過劇中人物拋出很多耐人尋味的話語和問題,如高育良曾所說的:“中國目前的政治生態,就是一把手幾乎擁有絕對的權力。 ”李達康所說的:“中國現在主要的矛盾,是各經濟體之間的利益沖突的矛盾。 ”還有省紀委田書記希望易學習擔任京州市紀委書記對李達康進行同級監督時,易學習反問道:“田書記您是否能夠對省委書記沙瑞金同志進行同級監督? ”然而,本劇卻并沒有對這些話語和問題作出進一步深入闡釋和明確回答。這不僅是《人民的名義》這一部反腐題材電視劇的特點,也是當下中國電視劇創作的共同經驗。這既有電視劇自身特點的原因,也和當下中國的文化生態結構有著密切聯系。精英文化批評和社會矛盾理性思考的欠缺,構成了本劇另一重審美表意焦慮。
綜上,《人民的名義》是中國反腐題材電視劇沉寂十余年后的里程碑式作品。其極具突破性的題材、富有張力的敘事、特征鮮明的人物塑造和審美表意上的焦慮糾結,以及在美學構建上的大膽嘗試,共同構成這部作品獨具特色的美學品格。當我們對其進行文化審讀與美學評價的時候,始終不能脫離中國當下的社會現實。對電視劇《人民的名義》而言,它幾乎一切的美學呈現都源于文化現實,而它也成為文化現實孕育的當代美學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