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璐
戲劇藝術的魅力和遺憾皆來自于它演出的在場和即時,這種人聲、物形、光影呈現的不可復制和不可逆,讓戲劇人珍視現場觀演的每分每秒。也正因為這樣,即使是在交通運輸便利、交流往來頻繁、信息技術發達和媒體資源豐富的 21世紀,人們也不可能任性地在一個地方欣賞世界各地的戲劇演出,這讓戲劇這一藝術形式的傳播受到局限。如今,英國國家劇院推出的“英國國家劇院現場”(National Theatre Live),簡稱 NTLive,為解決這一問題提供了可能。這一項目旨在通過電影手段向全球錄制播放優質的戲劇作品,在保證視聽效果的前提下重現演出現場。繼 NTLive的《弗蘭肯斯坦》和《哈姆雷特》在首都劇場取得不俗的放映效果后,由湯姆 ·希德勒斯頓(Tom Hiddleston)主演的 NTLive話劇《科利奧蘭納斯》又拉開了 2017年春季首都劇場精品劇目邀請展演的序幕。
這一出莎士比亞晚年創作的作品對于中國戲劇人來說并不陌生。 2007年,北京人藝就已將此劇搬上舞臺,名為《大將軍寇流蘭》,之后也曾多次亮相。筆者依稀記得初看此劇時的震動:為國家出生入死、不畏犧牲的英雄,最后卻被自己國家的人民唾罵成叛徒并被放逐,這該是多么的悲涼和絕望。如今通過 NTLive再一次審視這部作品,卻有了另一番別樣的思考。
掙扎的英雄
不可否認,劇中的馬歇斯是一位偉大的戰士、國家的英雄,在攻下科利奧里城立功后,他被眾人尊稱為科利奧蘭納斯。為了保護國家不受外敵侵擾,他尚未成年就已身披盔甲上陣殺敵。無盡的勇氣和才華讓馬歇斯總是沖在戰斗的最前面。面對犧牲的危險,他堅定地認為“蒙恥偷生不如慷慨就義 ”“祖國的榮譽勝過個人的幸福”。難能可貴的是,英勇善戰的馬歇斯并不以軍功自傲。他甚至躲著不愿聽別人對他英勇事跡的復述:“我寧愿在赴戰的號角吹響的時候,讓人家在太陽底下搔我的頭顱,不愿呆坐著聽人家把我的一些不足道的小事信口夸張。 ”也正因為如此,當他在征求人民意見,請大家推選他做執政時,極不情愿將自己的傷疤展示出來,這讓他感到厭惡:“我受了這些傷,只是為了換得他們的一聲贊嘆! ”從小就被母親灌輸 “名譽高于一切”的馬歇斯甘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他篤定地認為保衛國家不受侵犯是他的天職,為之奉獻的一切都屬應該,并不需要他人的稱贊和感恩。這的確讓觀眾深深敬佩。但由于他一出生就是上層貴族,家室顯赫,有著與生俱來的優越和驕傲,遠離下層百姓的生活,無法感受到人民在糧荒、高利貸和酷法重壓下的疾苦和不滿。他對他們充滿著鄙夷不屑,甚至到了厭惡侮蔑的程度。正如劇中的貧民對他的評價:“他痛擊敵人,也攻擊貧民。 ”
在馬歇斯的眼中,那些怯懦無知的民眾都是愚頑善變的,他們的暴動和抗議,都是亂民的無理取鬧。懷著憎惡之情的馬歇斯一出場就對下層人民惡語相向,稱他們為“流氓”“廢物”“疥癬”,認為他們“比冰上的炭火,陽光中的雹點更不可靠”。甚至在他有求于他們時,仍舊是那樣的不情不愿,即使是在母親和一眾好友的勸說之下極力壓抑自己的怒火,言語之間也盡是諷刺與嘲弄:“先生,為了博取人民的歡心,我愿意向我這些誓同生死的同胞們諂媚,這是他們所認為溫良恭順的行為。既然他們所需要的,只是我的脫帽致敬,不是我的竭忠盡瘁,那么我可以學習一套卑躬屈節的本領,盡量向他們裝腔作勢;那就是說,先生,我要學學那些善于籠絡人心的貴人,誰喜歡這一套,我可以大量奉送。所以我請求你們,讓我做執政吧。 ”然而他還是學不會他母親口中所勸說的“通達權變”,在護名官的挑撥和離間下,最終抑制不住地發出“地獄底層的烈火把這些人民吞了去! ”這樣的怒吼,將一切生機焚為灰燼。
《科利奧蘭納斯》取材于羅馬故事,來源普魯塔克的列傳。據考證,莎士比亞在結構這一情節時,為了增加戲劇效果,有可能故意強化了馬歇斯這一人物的傲慢和人民的不可理喻 [1]。因此,展現在我們眼前的馬歇斯的形象,既是一位偉大的戰士,同時也是一位糟糕的政治家。人物的設定讓他出生在階級分明的古代羅馬的上層貴族,擁有統治的權力。但遺憾的是,驍勇善戰的他并不懂得如何做好一個國家的管理者,他不諳政治,不會審時度勢,天生的高傲讓他不愿意與人民和解。雖然他有心要為國家盡忠,卻無力得到人民的擁護,贏得了戰爭的英雄,卻贏不來民心,痛苦地掙扎在責任與本性之間。在這樣的對比下,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英雄的不完美和性格上的缺陷,而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有很大部分是來源于他的家庭成長環境。母親在馬歇斯的心中占有極重的分量,無論是他好戰的性格還是最終放棄報復的行為,都與其母親的意愿息息相關。正如導演選擇了湯姆 ·希德勒斯頓這樣一位年輕活力的演員來演繹馬歇斯這個角色,她希望觀眾,尤其是年輕觀眾通過這一人物的悲劇以及年輕化的演繹,思考自己如何在成長和歷練中準確找到方向和位置。如今正是 80后、 90后步入職場、進入社會的時期,在計劃生育背景下成長起來的他們,如同劇中的馬歇斯一樣,接受了來自家庭的萬千寵愛和教養,很少受到社會影響和時代沖擊,恣意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說話行事。而當他們離開家庭的庇護,獨身踏入集體生活時,社會的秩序和規范必然使他們的個人意志在不同方面和程度上受挫,他們會困惑、彷徨、矛盾、掙扎。這時,如何調節自我以適應社會,走出困境,就顯得尤為關鍵和重要。而無論何種情形下,沖動和易怒都是不可取的,情緒的暴躁會挾制判斷和決定,殊不知一時錯誤的選擇會影響一生。對于自己不熟悉或者不認同的,要抱以寬容。為人有底線,處事有原則。立場、信仰在任何時候都需堅定。
但筆者始終無法認同有人將馬歇斯比作“戰爭機器”,莎士比亞的創作也并不是為了塑造一個惡魔。筆者認為,一方面,觀者能夠反觀自己身上的不足和缺點。馬歇斯的性格缺陷可以在我們自己身上找到蛛絲馬跡,他的悲劇讓我們明白出生不同不能區分人的高貴與貧賤,人人都是有弱點的凡人,人人也都應該被尊重。而另一方面,我們也深切地感受到強壓的服從不會是統治的良方,與人民隔離必然會引火燒身,“有人民才有城市”。這也許就是創作者通過《科利奧蘭納斯》一劇想要警示我們的。
簡潔的舞臺
《科利奧蘭納斯》的演出步調快速、緊湊,在音效和燈光的配合下,富有很強的節奏感,引人入勝。與莎士比亞創作的劇本相比,導演喬希 ·洛克(Josie Rourke)執導的這版在情節和臺詞上并沒有過多的改編,而把所有的功力都放在了舞臺呈現上。在英國倫敦西區的丹瑪爾倉庫劇院( Donmar Warehouse)里,創作者們并沒有想要還原古羅馬當時的街道、廣場、戰場、營地等,也沒有動用大批演員來表現人民和軍隊的浩浩蕩蕩。而是以富有當代色彩的簡潔舞臺講述了這個古老的故事。
首先,整個演出區域布置成為一個四方的競技場,空蕩蕩的舞臺上僅有一把固定的通向天花板的梯子和幾把可移動的靠背椅,三面環繞的劇場模式讓觀演者仿佛置身古代的角斗場一般。背景墻的下半部分被涂成了整片的紅色,讓觀者始終感受到一種來自平民階級的躁動和挑釁。墻的上半部分則是通過顏料和投影,變換展示著各式的涂鴉和標語,這些重疊變形的文字符號回響著人民的訴求和呼聲,多樣且復雜,側面展現出人民的不滿和憤怒,一種不言而喻的市井氣被烘托出來。
其次,在人物形象塑造上,演員并沒有過多地裝扮成那個年代里的形象。除了一些具有代表性的元素,如簡易的盔甲、刀劍、長袍等外,許多人穿著現代服飾登場。如第一幕中登著高跟鞋的馬歇斯的妻子,第三幕中穿著運動衛衣的科利奧里城的居民。這樣的呈現,拉近了觀眾與作品內容之間的距離,仿佛在時刻提醒著他們:你不是在看一個塵封已久的故事,這些可能就發生在你的身邊和未來。這一特點在 NTLive的其他作品中也有體現,如由本尼迪克特 ·康伯巴奇( Benedict Cumberbatch)主演的《哈姆雷特》等,這逐漸成為了英國國家劇院搬演莎士比亞劇作的一種風格特點。
再次,除劇中幾個主要角色,如馬歇斯及他的母親、妻子、朋友、將軍等,其他如兩國人民、士兵、仆人等,皆由幾人組成的歌隊在角色轉換中完成扮演。開幕時,飾演馬歇斯兒子的小孩手提紅色顏料走上場,按照燈光照射的位置,在本就是四方的舞臺上再畫出一個紅色方框。當演員不在角色中時,基本處于舞臺后方且神情淡漠,或坐或站。一旦從椅子上起身,或跨入紅色方框時,便立刻轉變成劇中人物。鮮明的扮演性,讓簡潔的布景道具和有限的演員在配合中完成了劇作所有場景內容。如在表現民眾投選執政官時,幾位歌隊演員分散地站在方形舞臺四個角落的椅子上,以從上往下的方向發泄著對馬歇斯的憤怒,這從四面八方涌來的怒氣在舞臺中心幾位主要演員的拉扯推搡和七嘴八舌中升騰,雖然場上演員并不多,但場面的混亂和失控不言而喻。而前一秒還是羅馬城居民的演員,在快速的幾個臺位轉換后,就成為了科利奧里城里的百姓。那用紅顏料畫成的方框,承擔著場景、角色轉換的重要功能,鮮紅的顏色像極了人的鮮血,隱喻著那用戰士血肉之軀筑成的城墻國門。
化繁為簡的呈現,體現著創作者所追求的現實意義。劇作講述的雖是遙遠年代的故事,卻對當下有著不言而喻的警示意義。觀眾觀劇時能夠時刻保持著清醒,在清醒中看到過去,反思當下。
值得一提的是創作者對一些重點場面有意味的呈現,讓舞臺表現擁有更加豐富的內涵。如戰后沐浴的馬歇斯站在一束白光下,水柱從高空灌下,狠狠地澆在他的頭頂和流血的傷口上,讓他發出難以隱忍的疼痛聲。面對母親和妻子的苦苦哀求,馬歇斯背對站著,鏡頭中,他痛苦的淚水和親人乞求的眼神一前一后映襯著,整個場面的節奏被放到最慢,仿佛能觸摸到馬歇斯無比掙扎的內心。結尾時,放棄報復的馬歇斯被倒吊著,割破喉嚨,而他的母親就站在不遠的白光下,凜然且堅毅。母親頭頂上方緩緩落下的花瓣與其兒子噴涌的鮮血相互映照,榮譽和生命最終都歸于塵土,悲劇的氣氛被推向最高潮。
無界的傳播
放映《科利奧蘭納斯》前,插播了一段導演對作品創作背景的闡述。其中提到了此劇在英國上演時的火爆場面。一票難求的情況讓很多觀眾徹夜排隊在劇場外。而現在,我們卻能坐在首都劇場中觀看自如,這一切都得益于 NTLive。
我們知道,戲劇這一講求現場感的藝術形式與電影電視的鏡頭藝術始終有著鮮明的審美感受差別。如果說電影電視看到的是導演想讓你看到的,那戲劇看到的就是你自己選擇看到的。但前提是你必須走進劇場。這一空間的局限迫使戲劇人不斷探索突破的可能。當下,媒體技術的突飛猛進和文化交流的豐富多樣讓這一訴求更加強烈。 NTLive就在這樣的背景下呼之欲出。
這一在 2009年啟動的項目,讓我們看到了戲劇借助電影藝術中高清拍攝及轉播的手段,實現了傳播媒介的有效變革, NTLive極大促進了藝術的傳播。有了它,觀眾可以不出國門就欣賞到高質量高水平的戲劇演出。它很好地避開了劇團外地演出的一些困難,如場地的因素,很多劇目在創作排演時就根據舞臺樣式來定制舞美布景、道具臺位等,換了場地后,舞臺的大小、高低、觀眾席的位置等都會影響到劇目呈現。再如外交的因素,雖然目前世界大部分地方并不處于戰爭狀態,但演職人員能否成功出國演出,頗受外交形勢的影響。再如道具布景搬運的困難,一些特制道具的不易搬運只能請演出當地重新制做或簡化演出形式。而以上這一切都會影響藝術的有效傳播,在一定程度上減損演出效果。現在有了屏幕放映,制作方能夠挑選最佳的演出場次進行錄制,而觀眾也有機會欣賞到遠在異國他鄉的藝術精品。雙贏的效果讓 NTLive的發展勢頭良好。
NTlive最直觀的優勢還在于它降低了觀眾邁進戲劇藝術門檻的“成本”。戲劇演出高票價的現象一直被許多人所詬病。相比電影的經濟消費,戲劇動輒上百,甚至上千的票價擋住了許多愛戲的觀眾,尤其是年輕觀眾。另外,許多有限的演出場次,也讓人與其失之交臂。如今 NTLive的出現,巧妙地解決了這一難題。除了此次在首都劇場的放映,它常年在北京的中間劇場、尤倫斯藝術中心,上海的上海話劇藝術中心等場地循環放映,票價百元左右,學生還有優惠。如此,便吸引了一大批觀眾,尤其是年輕觀眾。如 3月19日首都劇場上午 10點這一場的放映中,年輕觀眾就占據了主場。
當然,最重要的還在于 NTlive并非是現場觀劇的簡單“復制”,現場觀劇的感受實際上也是無法復制或替代的,但 NTLive卻通過它的優勢讓我們收獲了新的觀賞體驗。毫無疑問,票價高低與劇院座位的遠近、偏正相關,無論設計如何合理,低票價位置的觀看效果自然比不上高票價的,尤其是在大劇場中。坐定一處位置的觀眾也只能在一個方向和距離上欣賞,看得到整體的位置,未必能看得到細節;能感受到演員呼吸節奏的位置,卻失去了對舞臺整體的關照。 NTLive卻將二者很好地融合在一起,收到最佳的觀看效果。大屏幕的放映,使觀眾席位置的差別縮小了,每個位置都能成為最佳觀影座位。與以往現場演出錄像不同, NTLive的拍攝更具有藝術性,它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保留影像資料,更多的是為了最大程度還原演出現場。因此鏡頭切換的時間點、角度等都成為了創作者在那一刻希望觀眾去關注到的。通過拍攝鏡頭的遠近,觀眾既能很好地把握舞臺的整體面貌,更能清晰地捕捉到演員細微的表情和動作,一窺其精彩表現。如此次在《科利奧蘭納斯》中的主演抖森(湯姆 ·希德勒斯頓)就頗讓人驚喜,其憤怒的面容,痛心的淚光,絕望的眼神都顯示出他扎實的演技,讓人不得不嘆服國外對于演員人才培養的成功。由于影片的錄制并不像電影電視一般是讓演員直接對著鏡頭,它是某一次演出現場的實況錄制,和真實的演出現場一樣有觀眾在觀看并給予反饋。因此演出節奏情緒的連貫并不會讓屏幕前的觀眾失去太多現場感,同時還能得到許多意外驚喜。如在正式演出前,會有一些作品創作背景的展現,有對導演、編劇、演員的采訪,有排練制作的后期景象,有當場觀眾的反饋等。這些都在有意無意間幫助屏幕前的觀眾獲得更多的劇目相關信息,加深理解。字幕在屏幕上的顯現,也優于現場的滾動播放,讓人不會在觀看外國劇目時,總在舞臺面貌和臺詞理解間顧此失彼。
跟隨著攝像機,全世界的觀眾有機會一窺英國國家劇院的奧利佛劇場( Olivier Theatre)、巴比肯藝術中心( Barbican Centre)等不同的演出空間,也感受了鏡框式、伸展式、環繞式等多種舞臺樣式,這種打破時間、空間限制的戲劇傳播是科技進步對于藝術發展的有益幫助。可以說,沒有對演出現場進行的高清多維拍攝和衛星轉播,這種傳播不會成功,而沒有對于拍攝劇目的精挑細選,傳播也不會長久。 2015年,“借著中英文化交流年的契機, NTLive系列放映活動在中國開啟,先后在包括上海在內的 18個城市的 26個影劇院播放 400場,吸引觀眾超過 8萬人次”。截止到 2016年, NTLive項目“在全世界獲得了蓬勃發展,通過對演出進行高清拍攝與轉播,推出了四十多部作品,約有 550萬觀眾在 2000個場所觀看了演出”。[2]從最早只是出品方的“實驗”,到如今世界各地的常態放映;從只是被戲劇圈人所觀望,到如今被圈內圈外所肯定,被愛好戲劇的人所追捧, NTLive收獲了它的成功,也帶給了藝術發展新的養分。這對我們民族藝術的發展和走出去提供了良好的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