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文盛
特定讀者
我小心翼翼地談論了她們的靈魂,而后,她們就變成了我的。
我的野心常常在于,我總是不甘于這種寧靜,隨著我用力的加重,隨著我用力過猛,她們的靈魂就恢復,變形,最后會徹底遠離我。
在我看不見的彼處,她們做任何他人的靈魂。
我是她們曾經(jīng)的鑒賞師,靈魂的附屬。
我的野心常常在于,我總是想建立自己完整的領地。我想感受到那種聆聽。在自然界無我所在的寧靜之中,我想傾聽到她們的靈魂。我想聽到河流里的寧靜,森林里的寧靜,柔軟秘密心事里的寧靜,完美性愛中的寧靜。
我的秘密靈魂沒有任何歸宿。
它們不需要鳥巢樣的家園,不需要天穹似的洞穴,不需要海洋一般大的臥榻,總之,它們不需要任何可以包容和埋葬的器皿,而只需要聆聽。
我想感受到那種聆聽。在沒有任何反對者在場的時候,我彈奏自己的樂音。
不,我并非一個鋼琴師。
我并非自己的聲音而只是一個堅定的聽眾,我只在獨屬于自己的時刻去讀與寫。
我的秘密無須周知。在拂曉時分,我的野心常常在于,她們總會聆聽。我看著她們身上的羽衣,可以想起一切詞語。那潔凈的,輕盈的,芬芳事物中的詩意可以使我的歲月如此繼續(xù)下去。就是這樣,她們的靈魂總是在最透明的水中沐浴,她們是唯我之神衹。
我小心翼翼地捕獲著她們的靈魂。
總有無限事物在春季和一切無法恢復的河流中游走,我小心翼翼地觸碰著她們的靈魂。
我根本沒有時間返回故里。在隨著人生之飄忽花木而游走的世間,我總是慎重而驚奇地接近那些特定的情境。她們在寧靜中沐浴。這人間光明與黑暗的大背景,是她們靈魂中的寂寞,小心,我們同是靈魂的祭品。
我們同是寂靜。
一切都變得如此徹底:我再也沒有任何故事可講,在天地生人這個大秘密那里,任何潔凈的事物都接近于神祇本身。
任何聆聽都重如山岳。
但是,只要一個轉(zhuǎn)身,任何一種事物都會被歪曲,任何一種建筑都會在時光中變老,坍塌?;钪静槐厮妓?。
聆聽?只是一種懲罰。
在靈魂憩息的河岸上,雨水滂沱,那些臟污和蹉跎事物,它們都孤寂而無我。我用了一生去判斷的事物,它們永不會消逝。
它們都活著,帶著泥污進入靈魂。
我認識一個醫(yī)生,他已經(jīng)老了,但還是會感到疼痛。他已經(jīng)來日無多,雨水和陰冷的事物隨時會襲擊他,如影隨形的卑污記憶將他固定在這里。他是唯一的卻已經(jīng)來日無多。
他不去寫作,不去談論,他是唯一的卻已經(jīng)來日無多。
我躲在這所暗房子里,人間事物皆在獨處。
“在這個星球上,這已是唯一殘存的物種?!?/p>
我們怎樣談論悲傷
悲傷,痛苦都是不易于隨便被談論的,否則我們必將受到懲罰。
我們對自己產(chǎn)生愛的秘密在于對母體的深刻依戀,但是長期起來,我一直對此產(chǎn)生誤解。
似乎從來沒有人指出這一點,不過這無關(guān)緊要,任何指出也可能部是錯誤的。
在你真正地理解愛的本質(zhì)之前,放棄閱讀吧,因為那些書作者的情感也都是錯誤的。
他們無法拯救你的情感,甚至,他們也無法拯救自己。
聽聽他們談論悲傷的語調(diào)與我們到底有多不同你就會明白了,他們根本不可能深入洞悉任何他人的痛苦。他們只是沿著自己講故事的老路在做著一些過于陳腐的事情。
因為痛苦總是來自于過于私密之事,它們甚至像冬夜的寒冷一樣寧靜而深沉。
我很難說自己曾經(jīng)迷戀上了那些痛苦。
但是,在孤寂的暗夜里,我一向會選擇并且利用了這樣的方式。
我不應該與更多的人談論這些,我甚至不該寫下這些。
但是,我伸長臂膊所能達到的范圍太有限了,除了夜晚的色澤,我甚至再也看不到其他。
有時,這樣真實的一種情緒便是我接近寫作的全部。
我談不上有幾個知心的友人,這一點倒是無比確定的。
我不相信自己的永叵。我甚至不相信自己曾經(jīng)經(jīng)歷了愛情。
雖然,這一切我?guī)缀跞拷?jīng)歷過了。
有時候,我還會想到鄉(xiāng)村的那種灰暗。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鄉(xiāng)村的本質(zhì)并未改變,只是,我的心情會隨著這種思想的變化而起落。我因為自己離開了村莊而感到不安。
我的痛苦都是外在的,它們或許并不進入我的主觀,因為我無法遏止地寫下了它們。
當它們離開我的軀體之時,我覺得大地仍是灰色的。但是,我畢竟寫下了它們。
這些書寫與事物的本質(zhì)無關(guān),它們只是來自于我早已失去痛覺的感官。
時至今天,我已毫無悲傷。
寫作之隱喻
寫作是充滿了等待和凝望的長旅。
我寧愿它是充滿愛的長旅。
但寫作只是充滿了隱喻和悵然的長旅。寫作只是一些充滿了陰沉天色和戰(zhàn)爭氣味的長旅。
在靜靜地灰暗的天空里,寫作是一場戰(zhàn)爭和廖闊地轉(zhuǎn)動的長旅。
在無數(shù)年中,寫作是無法被關(guān)注的人群之中寫滿了虛妄的長旅。
在無限的追溯之中,寫作是一切無有端點的長旅。
寫作是五指向的長旅。在^群之中,寫作是虛妄的長旅。
在十月天氣里,寫作是閱讀者眼中的霧色,一切漂泊者站在窗口注目來日的長旅。
在大風和大雨之中,寫作者的眼中沒有真正的通途,當然,隨著風雨飄散,寫作者的眼中也沒有水流。那所有的關(guān)于愛的聯(lián)想都是干涸和無效的。
那所有的交談也幾乎是無效的。
只有窗口的重入山岳的云層在漸漸地挪動,它們似乎向著無盡的天空的遠處,又似乎一直在靜靜地逼近你的思緒的頂層。寫作是所有的情緒之中最接近卑微和靜止的一種。
在紛雜的高樓和寂然的空地之中,寫作是充滿了愛的長旅。
寫作是充滿了隱喻的長旅。
寫作只是毫無戲劇性的長旅。
寫作是純?nèi)豢陀^和被拆遷的起居地,寫作是一切聲息被漸漸地吞噬目永不回歸的長旅。
寫作并非難以遏制的記憶之中的殘余的灰燼,但寫作與一切天空類似又存在永恒的差異性。寫作是沒有顏色的名字,毫無涂飾的柱子和站在路畔被時光淡淡地席卷而去的長旅。
寫作是十九年和九千年的長旅。
寫作是無法分辨的長旅。
自從離開故鄉(xiāng)之后,寫作是鐵路線和二十三年來無有大變的長旅。
寫作是我們所有的約定之中唯一被遵循的道德和鐵血規(guī)則,因為二十三年來未有大變,寫作是我所能夠看到的蒼老之中最為蒼老的一種。它與所有的人類之中的皺紋也全然不同。
但是現(xiàn)在,似乎也完全沒有必要去回溯了,在通往我們看不到的未來時空,寫作是我們所有的欲望之中最容易消散的一種。
寫作是最容易導致盲目之愛的一種。在長長的海岸線上,寫作是無邊的月色和沙丘下的腹部。寫作是無限的潮涌和被破壞,打亂的長途。
寫作并非任何人。
寫作只是充滿了通俗的愛的長旅。寫作是全然無法辯駁的長旅。
我寧愿它是充滿擾攘的長旅。
在空蕩蕩的遍眼看不到任何一只鳥的天空,寫作是充滿了靈魂的雙面陸的長旅。
在夜晚,我經(jīng)常會看到靈魂飄蕩,它黝黑卻又輕靈,像一個個隊遠古走來的人類。
在我們的對視之中,時光是不存在的。因此,寫作也可以成為封閉性的長旅。
它敞開的一面,也只是最為脆薄的日記本。上帝和人,都在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水珠。
因此,在很長一段時期里,我們所有的夢想都是濕漉漉的。就連皺紋,也是充滿了寧靜和相思的長旅。
我們所有的人,在靜靜的相思之中,都沒有自己的名字。
這靜寂的星球,只是宇宙之中淡然如無痕的沙礫。
破壞者的注解
對于卡夫卡以及許多人來說,日記或者書信都可以呈現(xiàn)為他們的內(nèi)心;但對于生活的本質(zhì)而言,身外之物大體是無用的:日記多半會被銷毀,書信大多是被丟棄,內(nèi)心的激情多半會在逐日的流動中慢慢消泯;那些孤單的少年時期會遠去,隨之而來的,是類似于去國或者去鄉(xiāng)的悲哀;有時,想象一種迥異于當下時光的生活,拋棄一切自認為重要的人與事物,流連于任何一種不同于所在地之觀察之日的日出,都會使自己的思緒呈現(xiàn)出另外一種荒蕪的面目;都會使自己的內(nèi)心呈現(xiàn)出另外一種疏朗和空洞的面目;對于我們無處不在的生活而言,并無須深入,那些日記的記錄者,都已深悉舊日的苦楚;都已深悉當下的苦楚;那些迷戀寫信和傾訴的人都已遠走,在沉痛的輾轉(zhuǎn)之中,那異鄉(xiāng)風景也會變得陳舊,隨著事物再度變得熟識,庸俗生活的本質(zhì)會如鏡子般重現(xiàn);那照耀積雪盈日的強光會使寒冷的冬季升溫;那一切已經(jīng)形成事實的部分會慢慢地改變我們的思維構(gòu)成,那逐步加深的季節(jié)征候會使我們的記憶變得毫無用途;對于我們來說,任何細節(jié)般的究詰都毫無意義;對于熱衷于書寫的卡夫卡主義者而言,任何遠離內(nèi)心的生活都如同虛偽的和短暫的空白之日;因此,日記或書信發(fā)揮了一種作用,它們不止呈現(xiàn)了卡夫卡們的內(nèi)心,而且填補了那些難以逾越的時光;對于庸俗的漫長的生活而言,卡夫卡是不存在的,任何逗留于內(nèi)在的片面的思緒都是不存在的;隨著生命老去,那昔日的光陰會成為虛妄的注解,它們?nèi)耘f毫無作用;在寂靜的流逝之中,沒有激越的高邁的部分,任何災變都不足以構(gòu)成對往昔的破壞;有時目睹一個真正老去的人,像精算師一樣去計量生命伸長或縮短的部分,會使正在涌動的生活凝定下來,如同一個人在向晚時分的停駐,如同一個迷戀活著的人在死亡面前劃分粗疏的界限;那些年,生活毫無指望,理想如同虛設,閱讀從未發(fā)生,焦慮無處不存,而灰黑的鄉(xiāng)下面孔無日不灰黑,它已經(jīng)很難恢復到從未受到破壞的時候;因此,日記中那些針扎一般的疼痛類如靈魂的圖騰,它已經(jīng)破壞了生命的完整,它已經(jīng)完成了一些事實,并使那些仍在守候的事物變得耐心全無;因此,寫信成為多余的部分,那收發(fā)信件者成了多余的人;任何聆聽都是無用的,對于立志破壞時光完整性的卡夫卡來說,任何注解都是無用的,因此,他希望燒毀自己的一生,如同那根本性的寓言從來不存;他并未寫下任何字句,從來不曾對庸俗生活的質(zhì)地發(fā)言;從來不曾糾結(jié)于任何不安或隍惑的部分,他的生活寧靜如同墳墓;整個世間,并無任何噪音可以影響正在活著的部分,并無任何噪音可以影響已在安眠的人;這廣大的人生像虛擬的燈火,它們照亮了那日落之后的魂魄,并使立志于安定的人發(fā)聲;但這種努力是無效的,因為破壞者從不訴述,“他們通常過著毫無注解的生活”。
我的精神領地
群體性確實值得懷疑。那些年,我一直盯著他們行動,直到最后的人撤退,大山上洪水連接浮云,天地界限難分,我們的靈魂直接通往宇宙。是的,那些瞄準更深遠的太空人才能保證心思不浮動。他們熟知內(nèi)部,外部,一切蹉跎舊事,他們本身即是指針。
我們沒有自己的精神領土,所以心中才會深感虛無。
性欲替代不了宗教。那微細的人間也無關(guān)更為高蹈的事物。那些瑣屑都有塵土的遺風,它們四處飄散,擋住道路。
我深信我們本應有的精神領土,在它們的流逝之中,沒有時間和戰(zhàn)爭,只有浮云“聳動”,他們慢慢地變成了塵土的尾聲。我有時感到十分困苦,但感覺并無用途。只有草木帶來綠意,清水去浮塵。這里,只有部分人懂得靈魂。
我深信我們的精神領土,但它們已被劫奪,淪為大地深囚。
藝術(shù)家也并非都不主動。但他們無從倚賴,只有身體發(fā)膚的痛感最為可靠,只有那勃發(fā)的愛情最為濃重,只有他們的夢境會多次出賣他們。最后,他們只能緘默無聲。
我在那遙遠的路途中,看到事物消逝這唯一的可能。
那山上,因為饑餓而生成臃腫的巨樹。它們從內(nèi)部裂變,生成大蟲,那惡劣的鬼神趁機籠罩它們,趁機統(tǒng)治它們。無靈魂的事物,它們也無從依附。
我想做自己的精神之神。
可以購置一些書,使自己變身哲學獸,親近蜘蛛人。在那炎熱之地的濃烈大風中,那穿越沙漠的塵土也熱得發(fā)燙,它們帶動了絕望。大詩人也無法在最酷熱難耐的環(huán)境中寫詩,為了生存,他們?nèi)拥袅艘磺卸嘤嗟牟糠帧K麄冸[身在失去自我的恐懼之中。
他們隱身在失去愛情的恐懼之中。
在群體人的包圍之中,他們隱身在孤寂者的觀望之中。無靈魂的事物不會變得愁苦。它們轉(zhuǎn)身成為浮塵。我喜愛的草木,流水皆非我的領土。
我們此生,無尺寸之地。
那愛吹牛的人已經(jīng)遠離我們,在遍眼皆是道路的半山,那放牧的人已經(jīng)遠離我們。那群體之中的牛羊成為虛無的象征。我們宰殺它們。天地循環(huán),那生死籠罩我們。
在茫茫浮塵之中,我們?nèi)绾紊磔p如羽燕,我們?nèi)绾为毑教铡?/p>
這大星球,叢生的蚍蜉撼動樹木,善泅渡的人變得再無憂愁。
我們總在找我們的領土。
如今,我們的居所,也與外界連通,它不能完全地使我們隱身。在炎熱的夏季,我們的領土上也長滿荊棘,只有我們在頭腦中幻想的花圃在慢慢長成。
我們在憑空畫餅,那虛無之人,占據(jù)我們的領土。
但一切并不充足,“無法認同”。
只有堅強的生命無法消除。
只有大地浮沉,宇宙老舊。
我們能夠找到的事物并不神奇,那些連篇累牘的部分,是我們心懷的憂愁。它是幻想之國度的瞬刻錯覺,因為,多少杰出者遠離了我們,他們“被永恒吸收掉了”。
被永恒調(diào)包,涂抹掉了。
迷狂的人離開之后,我們也無法守候。理智和激情最終會淹沒我們。
偶爾,我們貌似有自己的領土,卻又無處不存。
那愚蠢的造物,他們使夏季變得松弛和慵懶,之后,是一個假面,我們無法分辨。
大地上滿是囂聲。
人類時間
在影響國,我看到到處有人在捏泥人。他們表情刻板,用心專注,手指翻飛,動作嫻熟。
在這些被復制而至于雷同的人生中,我看到了他們;曾經(jīng),在毫無時間阻礙,從不毀壞的人生中,我看到了某一刻時光已經(jīng)被凝定下來。
大道清明,歲月宛轉(zhuǎn)。
然而這畢竟不是悲觀。
那些創(chuàng)造者,現(xiàn)在已經(jīng)距我何其遠矣;我在夢境中也會輾轉(zhuǎn)來到他們的墓畔;在黃昏及與其共同沉睡的尸骨中,醞釀著這些已經(jīng)絕跡的物種。
我們曾經(jīng)被重新出土。
蒼天誠不欺我;我如今看到的一切,毫不新鮮。我并非迷戀現(xiàn)世生活但從來沒有錯過,那些事物,無論多么碎小,暴虐,它們總是涌現(xiàn),從不容錯過。
當然,在清明至于極境,毫無絲縷思緒的時光中,我會著力于捕捉我的精神。在傳統(tǒng)的勘探之法都不能發(fā)生作用的時候,我只是憑借某種沖動般的本能在“勤奮地活著”。很多年里,我無法離開的某種單調(diào)而繁復,它們恰恰成為“人”的見證。
那山高處,同為人居處。
如果過于仔細地觀察,我會發(fā)現(xiàn)那些山峰,到底個個不同。它們以獨特的肌理,顏色,氣候和植被,百萬年百萬年地長成。很少有愚公。
那些沉重如鐵石的山,他們搬不動。
山的歷史,地理形貌,各類有形物種,都比人的歷史更為久遠。在各類時日之中,人類的紀年最為拘謹,短促,焦灼,甚至荒謬。在億萬年中,人類從無影蹤。
他們各不生存。
大自然是陳舊的復數(shù);上帝像那些捏泥人的工匠,他表情刻板,用心專注,手指翻飛,動作嫻熟。但因為土質(zhì)的區(qū)分,動作的大小幅度,心情的起落,光線的層次,所有的神造之物個個不同。他們沒有模板,無法記取和定型。
一眼望去,在影響國中,他們遠近高低,個個相異。
后來,為了抹平這種差異性,人類才發(fā)明了戰(zhàn)爭。
他們造各種武器,代代更新,直到如今,與愚公所在的年代已經(jīng)大不同了,人類擁有了可以夷平各類山川的巨型偉力,在對于自身的毀滅之中,他們丟掉了上帝之手。
但是這通常并不被視為錯誤;他們還擁有上帝般金光閃閃的內(nèi)心,每一顆金光閃閃的偉大心靈,都通向靈魂的暗處。他們于是發(fā)明了藝術(shù),同應付戰(zhàn)爭的武器相對應,他們也想代代更新,破解那連上帝自身都沒有破解的密碼。
他們于是發(fā)明了鶴唳風聲。
他們于是發(fā)明了涌動泉流。
他們發(fā)明了各種間奏,各種稀奇古怪的丹青妙法,各種出口,各類文字,各個形象。在對于^類精神核心的挖掘之中,他們步驟嚴密,秩序井然,并不能使人看出叵測居心。
是的,那靈異的,沉浸之我只是長期躲避在靈魂的暗處。
他無須領略各種美景,懂得各種藝術(shù),他通常只是死于無知的私欲和某種偶然。
但他偶爾警醒,狂悖地面對任何外物。
他對于自己也很疏離,偶然才會攬鏡自照。
他并非上帝,面容凡俗,他并非自己。
但通曉這些毫無意義,他只是如同萬物一般小心。
是的,每一天,我們的昨日已經(jīng)死亡,我們只能體驗到“一瞬間熹微的寂靜”。
這極少的頂點解救我們。
無論如何,我是“坐在那里,默默飲酒而逝”。
那些陽光和黑暗,都是“坐在那里,默默飲酒而逝”。
那些大牲口和青色巖石,都是“默默坐在那里,默默飲酒而逝”。
所有這些,非為恐懼,而只是一種可能。
它使一切關(guān)于未來的寓言,變得濃烈醇厚,香如美酒。
那些講故事的人,他們并無出路。因為一切人間的淪落都如同循環(huán)的復數(shù)。
在最初的時候,天地初生,那一切熾烈的語言都不會改變,它們只是被封閉在一個空曠的瓶子里,等待爆破之機。
當然,后來,它們成了碎片,“這個亂紛紛的世間,再也無法復原”。
它們只是一個小世界,姑且使講述的圓心固定在那里。
他們?nèi)藶榈刂圃炝藭r間,縮小了時間,破壞了那些頂點。
而這些,也是被寓言化的。在宇宙中,它“最為拘謹,短促,焦灼,甚至荒謬”。
“在億萬年中,人類從無影蹤”。
癡迷者的道德
我有藝術(shù)家朋友,作家朋友,畫家朋友,書法家朋友,雕塑家朋友,但很少商業(yè)上的朋友,很少工廠里的朋友,很少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很少異性朋友。
如此一來,在我覺得生活沉悶的時候,我就只有從書中尋找朋友,從遙遠的路途中尋找朋友,從蠻荒的寂靜里尋找朋友,從記憶里尋找朋友,從他們無所不在的目光之中,從任何人物的口述實錄之中,從我無數(shù)居所的窗戶背后,從林蔭地,從潮濕的露珠和南方荷田制造的新意象之中尋找朋友……
我從自己的癡迷之中尋找朋友,從已經(jīng)反目的朋友之中挽救友情,我從他們的故事之中想起療救之心和醫(yī)護的日子。
如此一來,這種重復之中的錯誤就與十九世紀無比雷同,就與十八世紀無比雷同,此刻,我覺得寒意內(nèi)傾,那是一種巨大的消融。
那些深山香客都經(jīng)歷過這些瑣碎到極點的日子,在一段生活終結(jié)另一段生活未啟的日子,他們的目光癡迷,僵直,如同舊日光陰的尸體。
如同酷暑中的麻木僧人,如同呆臥在平地上的幼蟲,如同箴言中漫漶不清的經(jīng)卷,如同空闊的天,但他們依然要遠征,像勞頓的馬感不到絲毫痛楚。
我的確經(jīng)過了故人之途,他們感不到絲毫痛楚。
那遠處的旌旗像他們招搖的內(nèi)心。
那流動的樹木,野火,并非新生活,卻是被我遺忘的肋骨。
我的確曾經(jīng)傾心于遠游。在生命之中,我無數(shù)次地登上那客途。在異鄉(xiāng)街頭,我們都是癡迷者最后的追溯。那相似的街景并非他人所獨有。
那相似的愛恨并非我們所獨有。
在詩歌所鍛造的人格道德之中,我們是青銅之臣。
十幾年來,許多事物都被改變得面目全非;那青蔥隱秘的肉體,竟也有一種蕭瑟之氣。
我自然已經(jīng)遠離那一切曾經(jīng)不喜的事物,我自然已無任何憎惡,除了夜空和靈魂,我已經(jīng)傾我所有。我為你們書寫的商旅是強心針,他們與幽寂共存。
我們與人間共存。
這里是萬尾游魚必經(jīng)之地,這里是碧波人海處,在我們的承擔與消瘦之中,在我們的默寂之中,在我們跨越山地并且逐日的回退之中,我們看到了半山間晃蕩著身形的猛獸,我們看到了萬物驚怖,作為我們的父親,那固守著陣地的人卻異常振奮。
在一切遠逝之后,那昨日的殺戮和道德不存。在遮天蔽日的侈靡之中,在萬物復醒的豐腴之中,是的,在萬物皆無法自棄的癡迷之中,我們本難持續(xù)的愛意已經(jīng)消喪在喧囂之中,已經(jīng)消喪在冒犯之中,已經(jīng)消喪在刻薄之中,已經(jīng)消喪在固執(zhí)的獨寐之中。那指責他人的人最先反水,他將流連于再生的榮光之中,他將流連于再生的“瓊液”之中。
那癡迷于道德的人,在酷熱之中,佇立于空氣流動的山頭,在平闊的原野,逐風浪而起的墳塋遍地都是,它們在夜間制造磷火之光。但事實上,癡迷者多么使人絕望?
毀滅或厭棄,皆非道德評判。在某一個區(qū)域,孤寂地生與死的旅人,會在眾人不識的時刻,驀然開放。但這些時日以來,他們練習死生有序,已臻于完美。
這確是唯一的時刻:他們的眼神中,再無憂戚;他們的運命,已臻于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