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不掉的記憶

朱法元

有些事件，放到歷史長河中看，是一些細小的浪花；可要是放在一個歷史階段，則是滔天巨浪。遭受過這浪潮沖擊的人，或多或少，總會留下永遠也抹不掉的記憶，或痛，或癢，或苦，或酸，抑或百味雜陳，莫衷一是。

1976年，就是這樣風起云涌、波掀浪擊的一年。

這一年，發生了太多的大事，都是令國人驚魂不定、難以接受的。1月，開國總理周恩來逝世，7月，開國元勛朱德逝世。老百姓傳說，帝王都是天子，是玉皇大帝派下來的，有一主就有文武兩輔，一起打天下坐江山。玉帝要收走他們，也是一起收的，走了兩個輔佐的文武宰相，帝王也不會久了。古代每逢朝廷龍椅上換了皇帝，“城頭變幻大王旗”，老百姓頂多當作一個新聞而已。可20世紀70年代的中國，毛主席“大救星”的觀念已經深入人心，誰敢想象沒有毛主席，那不是要塌了天么？

然而不管人們怎么想，9月，天真的塌下來了，毛主席溘然長逝。那一年，可憐的中國人民幾乎陷入了惶惶不可終日的狀態，似乎沒有了毛澤東，中國真的就玩完了。要命的是，那年7月，一場舉世震驚的大地震又降臨中國，震級7.8級，死亡人數24.2萬。整個唐山市幾乎被夷為平地，北京、天津、石家莊等許多大中城市均有不同程度的震感。一連幾個月，幾乎全國各地都草木皆兵，聞震喪膽，有的地方家家戶戶不敢住在屋里，搭起棚子到田野里度日。真是天災人禍一起降臨，中國面臨著嚴峻的考驗！

好在歷史長河不會倒流，畢竟是共產黨執政，是社會主義時期，一代偉人走了，地球還要轉動，國家還要前進，十幾億人民還要生活。新的領導集體很陜就脫穎而出，把一個叫“四人幫”的團伙打倒后，國家又走上了正軌，中國的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

離奇的是，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年之中。

這一年，正是我棄文就武、投筆從戎的一年。

我是1976年2月入的伍。由于周總理剛逝世，人們還處在悲痛和恐懼之中，我的參軍也帶有一種慷慨赴國難的味道。一到部隊，還在新兵連呢，又碰到“四五事件”，清明節那天，天安門廣場集合了幾十萬人，自發紀念敬愛的好總理，當然更多的是借題發揮，憤起批判“四人幫”的倒行逆施。于是遭到了當時掌權的江青、張春橋、王洪文、姚文元等的鎮壓，并且把這個運動與當時剛獲毛澤東批準、從“牛棚里”解放出來主持國務院工作的鄧小平掛上了鉤，立即在全國上下掀起了“批判鄧小平、反擊右傾翻案風”（簡稱“批鄧反右”）的運動。那時我們口頭上雖然在跟著喊口號，心里還是有些想不通又不敢說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為什么不讓祭奠周總理？誰都知道周總理在人們心中的崇高地位啊！還有，明明是群眾自發的運動，為什么要與鄧小平扯到一起呢？批鄧還與批林（彪）批孔（子）掛起鉤來，這不是在影射周總理么？鄧小平出來后做的事情都是對的呀，比如：要安定團結、要把經濟建設搞上去、要搞四個現代化、軍隊要整頓，等等，怎么就叫翻案呢？這些問題，當然只能埋在心底深處，誰也沒有膽量敢說出來。說出來、做出來的全是大批判那一套。當然也有做得過分的，或是別有用心的。記得有的部隊就別出心裁，搞出了花樣。駐守在晉江海岸的圍頭四連，因為離“敵島”金門最近，他們就發明了“批鄧與批蔣相結合”的名堂，把鄧小平的言論與蔣介石的言論生拉硬套到一起，說他們是一丘之貉。這個發明很管用，立即成了全軍乃至全國的典型，煞是風光了一陣。不過后來在批判“四人幫”、肅清流毒的運動中，他們也受到了不輕的處理。這是很耐人尋味的事情，你可以從“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邏輯中去思考，也可以從“極端”與“中庸”的哲學層面去探究。不過我清楚，那時的政治傾向已經很明顯，是非曲直已很分明，很多地方的批判都是被動的、應付式的，如果硬要搞得那么別出心裁，那就要么是想撈政治資本，要么是授意使然。多年后，人們閑談起來，還是晞噓不已。

1976年最刻骨銘心的事，還是毛主席逝世。

那年9月9日下午，我們正在操場上訓練，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口哨聲，我們一聽就知道這是緊急集合的信號，大家趕忙停下手中的器械，跑步向操場中央列隊。中隊教導員張崇禮低著頭，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到隊列前宣布：中國人民最敬愛的偉大導師和領袖毛主席與世長辭！說到后邊，教導員已是哽咽著一字一字吐出來的。戰士們一片肅靜，隊列里鴉雀無聲，這消息來得太突然，大家都目瞪口呆，驚愕不已。有的似乎想像往常一樣高呼口號，卻又不知應呼些什么，只見臉上憋得通紅；也有的顯得異常害怕，腳桿子開始打抖。少頃，隊列里出現了此起彼伏的抽泣聲，有的在抬起胳膊抹眼淚。這時，中隊長走到隊前，宣布命令：部隊進入一級戰備！我們真切地感到，中國進入了最嚴峻的時刻，祖國需要我們的時候到了。軍人的使命感告訴我們，必須把悲痛埋在心底，眼下最要緊的是履行軍人的職責：保衛邊防，穩住大局。

傍晚，高音喇叭里傳來了低沉的哀樂和播音員如泣如訴的聲音，《告全國同胞書》一遍一遍地在中國大地回響，是那么撕心裂肺，令人隍恐不安。

從那天起，我們停止了學習，停止了訓練，停止了一切娛樂活動。每天一起床就快速打起背包，吃過早飯就挎上槍支，到操場集合，坐在背包上，反反復復唱《國際歌》。有時也會突然接到命令，說近海有敵情，我們便匆忙離港出海，整裝迎敵。正當我們高度警陽、隨時準備犧牲生命的時候，上邊又解除了戰斗狀態，于是又喘一口氣，回港待命。

毛主席治喪期間，按照中央要求，全國各地各單位都搭起了靈堂，以供人們前街陣念，表達對偉大領袖的哀思。全國各地，無論男女老少，幾乎一律部戴上了黑色的袖章，一如幾年前戴紅色的“紅衛兵”袖章一樣。一個袖章，由紅轉黑，紅色開始，黑色結束，難道這也是一種宿命？我們部隊的靈堂布置在中隊邊上的一個會堂里，里邊當然并無靈柩，只有一張扎上了黑花黑緞的偉人像，房梁上掛滿了垂地的黑幔，沿墻邊擺放了很多花圈。我只要一走到那里，就有一種陰涼肅穆的感覺，看到領袖那張慈祥的遺照，心里總感到一種無名的懼怕和戰栗。

這種黑云壓城般的日子只延續了不到一個月，10月6日，電波里傳來了激動人心的好消息：黨中央華主席一舉粉碎“四人幫”，折騰中國人民達十年之久的“文化大革命”宣告結束！

那天晚上，我在福州。

我們報道組寫稿發稿，一般都是走郵政的渠道，只要在信封上剪個角，或是在信封左上角寫上“稿件”兩個字，投進信箱即可。但有些重要的稿件，還是要送到報社去的。此外，說句實在話，一年到頭，埋頭寫稿，非常辛苦，隔三岔五的，自己也想借機出去走走，到報社、電臺（那時電視臺剛起步，還不接受下面自由投稿）接收一下新鮮信息，對自己寫稿確實有好處。跑北京太遠，光路上坐火車就要花掉個把禮拜，一般不會去。福州是福建省會，又是我們大軍區的小報《前線報》所在地，因此，每年我們都要往福州跑個七八次。到了福州，我們一律就住軍區第二招待所（后來改稱溫泉賓館），吃住不要錢，只憑部隊介紹信即可。只是那時商品經濟太落后，商店都是國營的，按時上下班，到了晚上，關門大吉。街道上冷冷靜靜的，有時在招待所加夜班改稿肚子餓了，想買點吃的，或是“斷了糧草”想買包香煙啥的，基本沒門。

1976年10月6日晚上，我在“軍區二招”熬晚班到10點多時，肚子又在提意見，便想出去找點吃的。出了門，沿五四路一直走到五一七北路，再拐到南門兜，才碰到一個賣洋地瓜的農民，萬般無奈，我只好買幾斤聊以充饑。正要往回走時，突然從五一廣場那邊涌來大股人潮，鑼鼓齊鳴，鞭炮喧天，人們高舉橫幅，高呼口號，一片“打倒四人幫”“擁護黨中央”“華主席萬歲”的呼聲此伏彼起。這隊伍來得太急，一下就把我推到路中心的大榕樹下。站在石圍欄上看去，只見一隊緊接一隊，人山人海，奔流不息，足足延續了兩個多小時。我正要離開，又聽一陣“突突突”的轟響，從洪山方向駛來大隊的手扶拖拉機，那是郊區來的農民游行隊伍。平時看到手扶拖拉機總是覺得其貌不揚，有點不屑一顧，哪知這幾百上千輛一齊駛來，其陣勢簡直令人瞠目結舌，倒使我大開眼界。只是那柴油煙味把我熏得夠嗆。游行隊伍過后，街道上全是鞭炮屑、小紙片，一片狼藉。

我身穿軍裝，不敢擅自參加游行，但這一重大喜訊使我激動萬分。也使我立刻想到新的形勢已然來臨，必須趕快回部隊組織稿件。于是連忙收拾行裝，打道歸隊，一邊投入新的運動，一邊收集素材寫稿，打響了新的戰役……

學習的變遷

我當兵的頭兩年，還是軍隊里大講“突出政治”的年代，政治學習幾乎成了部隊的主課，每天除了公差勤務，全是學習。學習還有一套口訣，叫作“活學活用，學用結合，急用先學，立竿見影”，乃“十六字真言”。那時學得最多的是哲學，學得最難的也是哲學。一個唯物主義，一個辯證法，搞得人頭疼極了。那時的戰士文化水平還很低，大多數是小學、初中生，還有少數文盲。為了幫助大家學得更好，干部們便設法舉實例、打比方，深入淺出，引導人們掌握領會。這樣一來，有些腦子好使的戰士就會融會貫通，紛紛到大會小會上發言演講，現身說法，比如以尸骨有磷、磷會在夜晚發光的事實，講解“世界是物質的，鬼神是虛構的”道理；以自己思想落后、戰備觀念不強，導致懶惰，又因懶惰導致訓練成績下降的事實，說明“矛盾的本質與現象之間的關系”。搞得大家都去自身找問題，對照實際解決問題，還引出了許多令人哭笑不得的事兒。

那時政治學習的好處，就是培養出了一大批好口才。軍隊里一般是以連為單位上課，以班為單位討論。每上一課，都要討論兩三天。從班長到每個戰士，人人都要發言，且發言時間不能太短，一般不得少于半個小時。越是不會講的，越要逼著他講，反正有的是時間，就怕冷場。一些靦腆的膽小的內向的，就這樣都被逼得成了“脫口秀”。所以那時的退伍兵回到地方，許多是“一鳴驚人”，引起地方領導的注意，當干部不就是要會汫么？有這樣的好口才，自是要用到干部崗位上的了。于是基層的一些位子，諸如生產隊長、民兵連長之類的，多半是退伍兵擔任，“人民解放軍是一所大學校”的口號也就越叫越響了。

我們這些經歷過那段歷史的人，對于政治學習這個特殊產物，可以說是百感交集。反面的教訓固然很多，但我們很多思維方法的形成，特別是理論水平的提高，口頭表達能力的鍛煉，用在很多崗位上，不都發揮了很好的作用嗎？現在要一味地否定，還真下不了這個決心。

很快，隨著林彪、“四人幫”的垮臺，部隊也和全國各地一樣，進行了撥亂反正，正本清源。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清風蕩滌著人們的思想，統率著、推進著各方面的工作。在“軍隊要整頓”的強烈呼聲中，部隊掀起了學文化的高潮。因為軍隊高層發現，部隊官兵的文化素質實在太低，而“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愚蠢的軍隊是不可能打勝仗的”。于是，團以上各級都成立了文化部門，營、連設立了文化教員，只要是小學、初中文化程度，人人都要進行文化補習，目標是每個官兵都要達到高中水平。不僅枯燥的政治學習變成了津津有味的文化課程，而且多年未見的夜校又如雨后春筍般地出現了。那時的我們，真像是一塊干枯的海綿，又像是久旱的草地，像吸收雨水那樣吸收著知識的營養。

其時我已是水兵大隊的新聞干事，雖然工作任務相當繁重，但是我的學習熱情絲毫不減。我實實在在成了“學用結合”的典型，一邊寫報道，一邊學文化，很多是現買現賣，急用先學的。還別說，效果還真的不錯，我這個“土記者”，寫稿子的水平還不比科班出身的差多少。記得有一次，部隊里來了三個復旦大學的實習生，我帶著他們下連隊采訪，同一個素材，我們每人發出一篇稿件，結果他們都是石沉大海，唯有我的那篇登堂入室，上了《福建日報》的三版頭條。

話雖如此，但對于他們三個正規名牌大學生的身份，我還是羨慕不已。后來我從《復旦大學學報》上看到他們要招新聞系研究生的消息，我就冒冒失失地給時任中文系主任的王中教授寫了一封信，附寄了我在各種報刊上發表過的幾十篇稿件。沒想到王教授及時回了信，還寄來了一大包學習資料。他在信中說，他認為我的條件非常好，其他課程的考試都沒問題，只要英語能通過國家考試，我進復旦新聞系讀研的愿望就一定能實現。聽了他的話，我就像打了雞血，亢奮不已，立馬購買了英語書、英語磁帶，還特意買了一臺四喇叭的錄音機，邊自學邊跟著磁帶聽和讀，自己還規定每天要背幾個單詞。為了營造一個英語環境，我把單詞用白紙紅字寫好，貼在墻上，整整貼滿了一屋子。可是，由于我的英語基礎實在太差，當時又沒有培訓的地方，所以再用功也難以學好。那時一句古語對我的觸動最大：“書到用時方恨少，事非經過不知難”。我想起了以前在當民辦教師時，曾跟一個資深的老師學過漢語拼音，是邊學邊教的，當時他表示愿意再教我學英語，也是晚上他教我，白天我教學生。可惜我偷懶，不愿意學，白白失去了一個大好機會。當時不覺得，沒想到多年后得到了報應。真把腸子都悔青了。

及至上世紀80年代中期，部隊學文化的熱潮又推上了一個新的高峰。很多完成了高中課程的官兵，學習目標又提高了。恰好其時一些大學也開始了函授教育，自修大學、電視大學、刊授大學等等也如雨后春筍般地產生了。我們福州軍區統一組織了干部報考工作，參加江西師范大學第一批函授學習。我也勉強通過了入學考試，光榮地成為其中一員。由于是剛開始辦函授，無論大學還是部隊，都非常認真，所有課程都是按教學大綱的要求實施，按時寄作業到學校批改，按全日制在校學生一樣完成所有教學活動，每學期集中一個月面授，集中復習，集中進行期末考試。就是學員參差不齊，年長的五十多歲，年少的二十出頭；軍階高的有師級干部，軍階低的有小排長。我們班上課的時候，炮兵七十二師的馬副師長還是個模范學員，一下課就搶著擦黑板，為老師的茶缸里加水，搞得老師很不好意思。三年下來，我們不僅以優秀的成績畢業，我們班上的一個未婚干事還真的走了桃花運，與教我們語音課的一位漂亮的女老師戀愛成功，喜結連理，后來他們雙雙調進北京工作，幸福美滿得很。

應該說，這種邊工作邊讀書的學文化活動，對于整個部隊、整個國家來說，的確是一個偉大的創舉。中國從20世紀60年代到70年代，整整十年中斷了高考，從小學到大學幾乎一律以政治為學習的主要內容，形成了一個文化的斷層。如果不是八九十年代的“惡補”，至少有兩代人要成為文盲半文盲，中國的現代化建設步伐可能要大大放緩。環顧當今各個行業的領導干部或是突出人才，有多少學歷上填寫的是“在職本科”、“在職研究生”，真是不計其數！這些不都是那時候文化補習的結果嗎？雖然潮流之下，難免魚龍混雜，泥沙俱下，有不少南郭先生夾雜其中，但總體上看應是利大于弊，是一件功在千秋利在萬代的大好事。

我在部隊二十余年的過程，幾乎就是不斷學習的過程，也是伴隨整個部隊文化建設步伐前進的過程。要說感恩，我最要感的就是部隊給了我知識、給了我力量之恩！

講課比賽

人的一生真是豐富多彩，幾十年生涯中，光是獲得的各種榮譽證書就不計其數。比如我吧，有年終總結獲立功嘉獎的，十多次之多；有在新聞報道方面獲先進個人獎的，搞新聞報道期間，幾乎年年不缺；有軍事訓練成績優秀得獎的，比如我的沖鋒槍射擊成績很好，在大練兵中，就曾獲得了“神槍手”稱號；還有單篇文稿、單項比賽獲獎的，等等。那些獎狀、證書之類，積累下來，就有幾大捆，簡直成了負擔。于是每逢搬家的時候，便常常忍痛割愛，丟掉一些自己認為沒多少保留價值的。這樣丟來丟去，就所剩無幾了。

有時想來，人的一生就是一個取舍的過程。年輕氣盛的時候，總是懷著滿腔熱血，要獲取種種名利，恨不得位居極品，雄霸天下。而越是成熟，經歷的世事滄桑越多，就越知道名利不過是過眼云煙，要獲得固然不易，獲得了又怎么樣？充其量不過是一本證書，沉睡在你的箱子里。帶著它是負擔，舍棄了反而覺得輕松了。不信你到火葬場去看看，那些兩眼一閉、撒手人寰的人，他能帶走什么呢？

然而，有一種證書我卻一直帶著，舍不得拋棄，那就是幾本《優秀政治教員證書》。按先后順序頒發的計有：船運大隊政治處的，守備二師政治部的，福州軍區政治部的，南京軍區政治部的，共4本。

那是我人生旅途中的一個小亮點，也是軍隊建設歷程的一個小縮影。

當歷史的車輪駛入20世紀80年代的時候，部隊建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新情況新問題。轟轟烈烈的改革開放，既給部隊吹來了陣陣春風，帶來了許多鼓舞士氣、振奮人心的好消息，也使部隊、地方的反差越來越大。一邊是強調理想信念，一邊是追求物質利益；一邊是整齊劃一，一邊是多元發展；一邊要艱苦奮斗，一邊卻在享受燈紅酒綠。過去軍人在老百姓心目中的那種崇高榮譽漸漸淡化了，軍人自己的光榮感自豪感也淡化了，一些腐敗現象和不正之風很快滲透軍營，充滿貶義的“大兵”稱號充斥社會。于是，軍人的價值取向模糊了，提干部、考院校要有關系，入黨、立功要送禮，個人前途一片迷茫。這給傳統的思想政治教育提出了空前的挑戰。

部隊建設的另一個反差，是文化程度的構成發生了變化，即軍官的文化普遍偏低，而士兵的文化則不像以前多為小學、初中，甚至有不少是文盲。高中生占有相當大的比例。這樣，作為教育者，政工干部的思想政治工作就面臨一個能否被士兵接受的問題。傳統的你講我聽、我管你服的局面已經不復存在了，代之的是以理服人、以情感人、以智育人的教育需求。于是，以連隊指導員為代表的政工干部，在如何上好政治教育課問題上，遇到了嚴峻的挑戰。“指導員講不好課”成了戰士的怨言，也成了部隊的難題。

80年代中期，在總政治部的倡導下，一場政治教育的講課比賽，迅即在全軍上下掀起了熱潮。

我不知道外軍的思想政治工作是怎么搞的，尤其沒有見識過他們是怎么講政治課的。我軍在這方面確實有著優良的傳統，從建軍開始，就把它作為軍隊建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來抓。戰爭年代，主要是啟發士兵以自我教育為主。那時一個特別靈驗的辦法，就是訴苦。連隊一上課，先就要發動大家訴苦。那時的兵，大都是窮苦出身，每人都有一本受壓迫受剝削的血淚史，一人講述全體感染，心傷、憤怒、報仇，義憤填膺的情緒一下就調動了起來。這時候，只要把大道理稍加灌輸，士兵們就能像海綿吸水似的立刻接受，進而圓滿達到教育的目的。新中國成立后，這種教育還延續了很長的時間，到了70年代中期，我入伍后，連隊指導員還在啟發我們，要我們好好回憶一下解放前家里的窮苦狀況，如果不知道，就要寫信回家問問父母，然后在會上“痛說革命家史”。雖然說的聽的都已沒有切身體會，難以激起好高的情緒，但也能激發出一定的階級仇民族限，激發起訓練的熱情。另一個辦法，就是形勢任務教育。戰爭年代很簡單，眼前面臨著的是天天打仗，流血犧牲的事如家常便飯，道理不講都懂；長遠一點就是解放全中國。到了和平時期，我們面臨著帝、修、反的包圍打壓，戰備這根弦始終繃得緊緊的，一講到要練好兵，準備打仗，誰也不敢馬虎。那課也還好講。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樹立正面典型。你看，戰爭年代有董存瑞、黃繼光、邱少云，和平時期有雷鋒、王杰、歐陽海，還有南京路上好八連。那可是人人敬仰個個崇尚，都當成學習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