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義春·
從“槍手”的使用、描寫及其影響看《儒林外史》的諷刺藝術
·傅義春·
《儒林外史》大膽而巧妙地使用用于指稱“科舉考試中的替考者”的“槍手”一詞,以增強對科舉制度的諷刺力度,這在我國古代文學作品中尚屬首次。同時,《儒林外史》中有兩處對于“槍手”的描寫,一詳一略,一正面一側面,均旨在揭露科舉制度戕害下的黑暗社會和失去道德底線的士階層。《儒林外史》這種對“槍手”的使用和描寫手段對后世的諷刺小說產生了一定積極影響,進而凸顯了其諷刺的藝術性。
《儒林外史》 槍手 語用 諷刺藝術
清人吳敬梓的《儒林外史》徹底擺脫了我國古典小說的傳奇特質,以寫實的手法,辛辣地嘲諷、無情地鞭撻了戕害人才的科舉制度,以及受這一制度戕害而失去道德底線的士階層。正如魯迅先生所說:“迨吳敬梓《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指擿時弊,機鋒所向,猶在士林,其文又戚而能諧,婉而多諷,于是說部中乃始有足稱諷刺之書。”
學者們在研究《儒林外史》的諷刺藝術時,主要關注其典型人物形象塑造、情節設計、敘事特征等方面。陳美林先生更指出“《儒林外史》的諷刺的目的,也在于挽救被作者所嘲諷的一群”,“忠于生活的現實主義作家吳敬梓的高明之處,就在于《儒林外史》中的肯定人物也并不是十全十美的‘標準人物’”。事實上,《儒林外史》的語言同樣有著突出的特征和較強的表現力,其明白如話、灑脫純熟的風格,精當的遣詞用句,不僅展現出作者吳敬梓高超的駕馭語言的能力,而且大大地增強了其諷刺和批判的力度及其藝術性。不過,相對于從文學尤其是從文學評論以及對作者吳敬梓和書中人物原型、情節本事的考證等方面的研究來說,對《儒林外史》的語言學研究明顯不足,況且,這些為數不多的研究成果主要側重于詞匯和語法,特別是全椒方言詞、江淮方言詞以及“把”字句、“將”字句、“被”字句等特殊句式。就詞匯而言,值得一提的首先是遇笑容《〈儒林外史〉詞匯研究》和王能杰《〈儒林外史〉文學語言的運作藝術》。前者從語言學的角度,運用科學的調查方法,整理出《儒林外史》中的方言詞,包括全椒方言詞、江淮方言詞以及江淮和其他方言共用的詞,并據此推斷:“《儒林外史》的語言帶有安徽全椒方言的色彩,前后兩部分可能出自不同的作者之手。”后者立足《儒林外史》的語言運作藝術,分別從開門見山、避重就輕、畫龍點睛、兩相對照、側面烘托等五個方面對其諷刺手法逐一進行剖析,角度有一定新意,分析有一定深度。其次是劉冰潔《〈儒林外史〉雙音詞研究》和吳鵬飛《〈儒林外史〉雙音動詞研究》,這兩篇碩士論文均以《儒林外史》中的雙音詞為研究對象,前者主要分析了《儒林外史》雙音詞的構成,研究視角有所突破,但對雙音詞的特征分析明顯欠缺;后者則主要運用詞頻統計、結構分析以及歷史比較等方法,分析《儒林外史》中雙音動詞的共時分布、歷時發展以及語用狀況,但因局限于雙音動詞,其論述深度尚可,廣度欠缺。從《儒林外史》已有的語言學研究成果來看,尚無對其創造性地運用某些詞語而實現對主題的揭示、對科舉制度的諷刺這方面的研究成果。
筆者認為,《儒林外史》的語言價值不僅在于其鮮明而濃厚的口語色彩,“從反映口語的文學作品使用的語言來看,清代乾隆年間寫成的《儒林外史》《紅樓夢》的語言已基本上和現代漢語一樣了”。也不僅在于“中國近五百年來第一流的文學作品,只有《水滸》《儒林外史》和《紅樓夢》三部書”,“然而全書的語言特色不僅是‘戚’,而是‘戚而能諧,婉而多諷’。……作者善于使用人民群眾中經過千錘百煉的鮮明生動的語言,善于使用那些諷刺意味很深的俚語和諺語”。還在于其往往能創造性地運用某些詞語,以充分揭示主題,強化諷刺效果。茲不揣淺陋,僅以其中“槍手”一詞的使用、對“槍手”的描寫以及由此對后世產生的影響為例,管窺其諷刺藝術。
科舉制度源于隋朝,修正于唐;迄宋,得以進一步發展和完善;至明,達到鼎盛;有清以降,則漸趨衰微,最終于1905年被廢止,前后歷時長達1300年。古往今來的士子文人苦心孤詣,傾盡心力財力投身科舉,縱然終老而不第。同時,這種相對公正、公平、公開的選拔制度,自產生之初就不可避免地催生了科場舞弊,夾帶、冒籍、替考、聯號、換卷、傳遞……舞弊手段真可謂五花八門,無所不用其極。其中,請人代考是歷代科舉考試中常用的舞弊手段之一。唐杜佑《通典·選舉五》云:“入試非正身,十有三四;赴官非正身,十有二三。”由此可見其嚴重程度。作為我國第一部專力諷刺和批判科舉制的偉大作品,《儒林外史》必然會以自己獨有的方式和視角揭示這一主旨,對“槍手”的大膽使用和詳細描寫即其證。
“槍手”一詞在《儒林外史》中僅出現一例,見于第十九回所敘官府拘捕潘自業的款單。內容如下:
那款單上開著十幾款:一、包攬欺隱錢糧若干兩;一、私和人命幾案;一、短截本縣印文及私動朱筆一案;一、假雕印信若干顆;一、拐帶人口幾案;一、重利剝民,威逼平人身死幾案;一、勾串提學衙門,買囑槍手代考幾案;……不能細述。匡超人不看便罷,看了這款單,不覺颼的一聲,魂從頂門出去了。
吳敬梓借助官府款單,第一次在我國文學作品中,把用于指稱“科舉考試中代人替考者”的“槍手”一詞引入,實在是匠心獨運,極具諷刺意味。

用“槍手”指代“科舉考試中的替考者”,最早見于清代《欽定大清會典事例》卷一百十六。內容如下:

這里的十三年指的是雍正十三年,即公元1735年。《儒林外史》大約成書于1748至1750年間,稍晚于《欽定大清會典事例》所記。根據我們的調查,在文學作品中使用“槍手”一詞指稱“科舉考試中的替考者”的,吳敬梓為第一人,《儒林外史》為第一部。


作為集中諷刺批判科舉制度的長篇巨制,《儒林外史》始終將科舉考試中的諸種亂象作為諷刺鞭撻的主要對象,其中就有對于“請槍手替考”這一舞弊行為的詳盡描寫,亦見于第十九回。具體內容如下:
過了幾日,潘三果然來搬了行李同行,過了錢塘江,一直來到紹興府,在學道門口尋了一個僻靜巷子寓所住下。次日,李四帶了那童生來會一會。潘三打聽得宗師掛牌考會稽了,三更時分,帶了匡超人,悄悄同到班房門口,拿出一頂高黑帽、一件青布衣服、一條紅搭包來,叫他除了方巾,脫了衣裳,就將這一套行頭穿上。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不可有誤。把他送在班房,潘三拿著衣帽去了。


此外,《儒林外史》中另有多處對于“槍手”的側面描寫。例如第二十六回:

與第十九回對“槍手”的詳細描寫相比,這里的描寫顯得十分簡略,僅以“代筆”一詞帶過。不過,細加考究,作者的布局十分精巧,用心可謂良苦。
在言及“代筆”之前,作者有如下鋪墊:“這些小廝們若帶去巡視,他們就要作弊。”向知府的話暗示出科舉考試中舞弊的嚴重程度,而他居然委托自己的恩人鮑文卿父子代為巡視,表現出向知府對科舉制度的乏力抗爭與深深無奈。而在言及“代筆”之后,先是指出童試中的舞弊手段“無所不為”“鮑廷璽看不上眼”;接著交代鮑文卿如何以包庇的方式處理一個試圖通過“傳遞”進行作弊的童生。面對兒子鮑廷璽“要采他過來見太爺”,鮑文卿隨即“攔住”,并說“這是我小兒不知世事”,而后便以言相勸,以行相幫。盡管鮑文卿的這一行為本身也是一種舞弊,理應受到批判和譴責,但作者吳敬梓明顯在鮑文卿身上寄寓了特殊的思想情感。與潘三、匡超人不同,鮑文卿是吳敬梓精心刻畫的善良高潔的梨園藝人的典型,是那個污濁社會中為數極少的“出淤泥而不染”的代表。他雖身處社會底層,地位卑微,卻富有正義感、同情心和道德操守:慷慨幫助窮秀才倪霜峰;拯救太守向鼎卻不要任何回報;拒絕安慶府書辦的賄賂卻又不忘借機規勸其一心向善。這在那個污濁不堪、腐朽沒落的封建社會是多么地難能可貴,多么地令人欽佩!如果說第十九回的“槍手”是正面描寫,那么這里的“代筆”則屬側面烘托,一詳一略,一正面一側面,二者彼此呼應,相得益彰,共同強化了諷刺效果。

首先,《儒林外史》中“槍手”的使用對《官場現形記》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的影響。
《官場現形記》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均使用了“槍手”一詞,用以指稱“科舉考試中的替考者”。前者計18例,其中第五十六回和第五十七回分別為10例和8例。舉例如下:


正在聚訟紛紛之際,忽聽得一片聲喧,說是拿住了槍手。只見許多穿袍子,戴帽子的老爺,扭住一個又胖又大的一個黑漢,說:“他進來冒名頂替做槍手,如今要拿他去回撫臺。”后來那兩個監場的道臺彼此商量了一回,齊說:“這事情鬧到大帥跟前,恐怕弄僵,不好收場。”便挺身出來打圓場,勸諸位放手:“把槍手交給我們二人,我們替你們稟明中丞,查明白他那本卷子是替什么人槍的。查明白了,一面撤去這本卷子,再把本人嚴參;一面把槍手另外一間屋子看管起來,等到開門的時候發交長沙縣嚴辦。諸位不要耽誤自己的工夫。這件事統通交給我二人便了。”一眾大人老爺們見這兩位道臺說話在理,果然把槍手交出,眾人各自散去。那兩位道臺這才進去面稟撫臺。

第五十七回8例如下:
首府會意,回去叫人先把那個槍手教導了一番話,先由發審委員問過兩堂,然后自己親提審問。首府大人假裝聲勢,要打要夾,說他是個槍手。……今天剛剛走到府衙,聽得里面審問重犯,又聽說是課吏館捉到的槍手,因此趕進來一看,誰知果然是他。但他實系有病;雖然捐有頂戴,并未出來做官,亦并不會做文章。叩求青天大人開恩,放他回去。”首府聽了不理;歇了一回,才說道:“就不是槍手,是個瘋子也要監禁的。”那人的妻子還是只在下叩頭。
首府又叫人去傳問請槍手的那位候補知府。……

后者1例見于第六十一回。如下:


其次,《儒林外史》中“槍手”的描寫對《官場現形記》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的影響。
如前所述,《儒林外史》中既有一次對“槍手”的詳盡描寫,又有多次一語帶過式的言及。《儒林外史》這一諷刺的角度和手法,同樣對《官場現形記》和《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產生了積極影響。所不同的是,《官場現形記》采用的是正面詳盡描寫,而《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則采用側面簡略烘托。



注釋:
①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20頁。
②③ 陳美林《吳敬梓研究》之《論〈儒林外史〉的諷刺藝術》,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06、207頁。
④ 遇笑容《〈儒林外史〉詞匯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11頁。
⑤ 蔣紹愚《近代漢語研究概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7頁。
⑥ [清]吳敬梓著,李漢秋輯校《〈儒林外史〉匯校匯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703頁。
⑦ 李國生《論〈儒林外史〉的諷刺藝術》,《西北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64年Z1期。
⑧ [唐]杜佑《通典》(校點本),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421頁。

⑩ [南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乙,大化書局1977年版,第406頁。















(責任編輯:王思豪)
傅義春(1970—),男,江蘇睢寧人,文學博士,鹽城工學院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訓詁與歷史詞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