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巨龍[廣東輕工職業技術學院, 廣州 510300]
略論沈從文湘西小說織夢的藝術效果
⊙黃巨龍[廣東輕工職業技術學院, 廣州 510300]
沈從文在湘西小說創作中把織夢與抒情很好地結合起來,以織夢寄寓自己的理想追求、刻畫人物的心理活動、塑造人物的性格特征、折射現實的人生悲苦、禮贊健康優美的自然人性,字里行間流露出作者對湘西底層百姓的溫愛和對他們生命意識蒙昧的悲憫,編織出一幕幕亦真亦幻的美麗夢境,譜寫出一曲曲可歌可泣的田園牧歌,用“心與夢”構筑了一個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湘西世界”,收到極佳的藝術效果,給讀者以美的享受。
沈從文 湘西小說 織夢 抒情 藝術效果
中國現代詩化小說家廢名明確提出“文學是夢”的文學觀。他在創作筆談《說夢》一文中指出:“著作者當動筆的時候,是不能料想到他將成功一個什么。字與字,句與句,互相生長,有如夢之不可捉摸。然而,一個人只能做他自己的夢,所以,雖是無心,卻是有因。結果,我們面對他,不免是夢夢。但依然是真實。”廢名并強調,“創作的時候應該就是‘反芻’。這樣才能成為一個夢。是夢,所以與當初的實生活隔了模糊的界。藝術家的成功也就在這里。”廢名不僅積極提倡寫夢,而且是在小說創作時潛心寫夢的現代作家。他的鄉土小說描繪的是“夢中田園”,大都是“夢憶”,尤其是他花費十年時間寫成的長篇小說《橋》,可以說是一個“白日夢”,被我國現當代著名美學家朱光潛譽為“破天荒”的作品。沈從文師承廢名,受廢名“文學是夢”的文學觀影響較大,但他沒有全部接受“文學是夢”的觀點。沈從文在《短篇小說》一文中強調:“把小說看成‘用文字很恰當記錄下來的人事’。因為既然是人事,就容許包含了兩個部分:一是社會現象,是說人與人之間的種種關系;一是夢的現象,便是說人的心或意識的單獨種種活動。單是第一部分容易成為日常報紙記事,單是第二部分又容易成為詩歌。必須把人事和夢兩種成分相混合,用語言文字來好好裝飾剪裁,處理得極其恰當,才可望成為一個小說。”可見,沈從文的小說創作觀是:“人事和夢兩種成分相混合。”沈從文也是積極提倡寫夢和潛心寫夢的現代作家。無論是湘西小說,還是都市小說,抑或是神話故事改編成的小說都有或多或少的夢境、夢幻描寫。據沈從文研究者詹鵬萬粗略統計,在花城出版社與三聯書店香港分店聯合出版的《沈從文文集》中,有四十多篇小說出現了一百四十多處夢境、夢幻描寫。在這些小說中,沈從文織夢形式是多種多樣的,以做夢的時間劃分有“白日夢”和“黑夜夢”;以做夢的對象劃分有“人物夢”和“動物夢”;以敘夢者所描繪的夢是否真實劃分有“真夢”和“假夢”;以做夢的描寫字數多少劃分有“長夢”和“短夢”;以做夢者是否進入睡眠狀態劃分有“睡夢”和“醒夢”;以做夢內容的好壞劃分有“好夢”和“噩夢”,等等。沈從文在湘西小說創作中把織夢與抒情巧妙地結合起來,以織夢寄寓自己的理想追求、刻畫人物的心理活動、塑造人物的性格特征、折射現實的人生悲苦、禮贊健康優美的自然人性,字里行間流露出作者對湘西底層百姓的溫愛和對他們生命意識的蒙昧的悲憫,編織出一幕幕亦真亦幻的美麗夢境,譜寫出一曲曲可歌可泣的田園牧歌,用“心與夢”構筑了一個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湘西世界”,收到極佳的藝術效果,給讀者以美的享受。本文以《邊城》《三三》《蕭蕭》《一個女人》《牛》《道師與道場》《靜》《夜的空間》《巧秀與冬生》等小說為例,探討沈從文湘西小說的夢幻抒情及其藝術效果。
沈從文在文學創作中的織夢情結除受其老師廢名影響之外,還受弗洛伊德學說的影響。1923年夏,沈從文從湘西來到北京之后,有機會接觸到弗洛伊德的學說。瑞典作家漢森先生在訪問沈從文時問:“我看過馬悅然先生一篇文章,說您1929年就接觸到了弗羅(洛)伊德的學說,是怎樣接觸到的?”沈從文回答道:“我一個親戚(沈從文表弟夏云,筆者注)在燕京大學心理系做助教,他介紹的。是1924或1925年。”可見,沈從文在1924或1925年期間就接觸到弗洛伊德的學說。弗洛伊德的學說主要包括精神分析學說、心理學理論、釋夢理論等。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一文中指出:“夢是一個充滿含義的心理抒為,它的動力始終是一種渴望滿足的愿望”,“夢因愿望而起,夢的內容即在于表示這個愿望。夢不僅使一個思想有表示的機會,而且借幻覺經驗的方式,以表示愿望的滿足。”沈從文運用弗氏的釋夢理論,在湘西小說創作中,通過織夢方法創造了一個平常人看不見的“夢幻的湘西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寄寓著他對讀書理想、生活理想、愛情理想和文學理想的憧憬,對人性美的傾心,對民族美好未來的深情向往。
沈從文在《水云——我怎樣創造故事,故事怎樣創造我》一文中宣稱:“有人用文字寫人類行為的歷史,我要寫我自己的心和夢的歷史。”沈從文所說的“夢”包含作品中人物的夢和作者自己的夢。《邊城》第十四章開頭,翠翠做了一個“頂美頂甜”的夢:“翠翠不能忘記祖父所說的事情,夢中靈魂為一種美妙歌聲浮起來了,仿佛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懸崖半腰——去作什么呢?摘虎耳草!”《邊城》第十五章結尾處寫道:“祖父唱了十個歌,翠翠傍在祖父身邊,閉著眼睛聽下去,等到祖父不做聲時,翠翠自言自語說:‘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祖父所唱的歌便是那晚上聽來的歌。”沈從文通過編織“翠翠摘虎耳草的夢”,營造出如癡如醉的“理想愛情”之夢。值得一提的是《邊城》女主人翁翠翠是沈從文新媳婦張兆和的化身,是沈從文心中美麗的女神。關于“翠翠”的原型沈從文共提到過三個:一是“從一年前在青島嶗山北九水旁見到一個鄉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二是“用身邊新婦(沈從文的新婚媳婦:張兆和)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樸素式樣”;三是辰州河街絨線鋪中的那個白臉俊俏的女子。可見,“翠翠”的形象是三個女子綜合而成的,翠翠這個人物是虛構的。雖然張兆和的身份、家庭和命運等與“翠翠”相去甚遠,但是她的膚色和性情與“翠翠”十分相近。沈從文在《邊城》中寫道:“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的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的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由此可見,“翠翠”的膚色和性情方面與張兆和宛如一人。






《道師與道場》中“師兄”比他的師弟王貴多念了二十來年的經,平日一本正經,道貌岸然,儼然是一個虔誠的宗教徒,對師弟王貴與店主的女兒相好,一直看不慣,甚至到了“決不能忍受”的地步。然而,這位“仁兄”喝醉酒后,做了四個奇離古怪的夢,一改平日的形象,讓人刮目相看。下面簡單分析這四個夢境是如何刻畫“師兄”的心理活動過程的。








總之,沈從文常常為筆下小人物的人生場景,編織各式各樣的夢來塑造他們的性格特征,收到極佳的藝術效果。

沈從文的《一個女人》便是這方面的佳作。小說的主人公叫三翠,原是一個勤勞、能干、善良、質樸、樂觀的湘西少女,沈從文滿懷悲憫的心情為三翠精心編織了三個夢境來折射她的人生悲苦。





《三三》中三三的“午寐夢”內涵豐富,都市“殘缺扭曲的人性”與湘西“健康優美的人性”形成鮮明的對比。下面是主人公三三夢中與管事先生、城里人的對話:
那個管事先生裝作正經人樣子說:“我們是來買雞蛋的,要多少錢把多少錢。”
那個城里人,也像唱戲小生那么把手一揚,就說:“你說錯了,要多少金子把多少金子。”
三三因為人家用金子恐嚇她,所以說:“可是我不賣給你,不想你的錢,你搬你家大塊金子來,到場上去買老鴨蛋罷。”
管事先生于是又說:“你不賣行嗎?別人賣的鳳凰蛋我也不稀罕。你舍不得雞蛋為我做人情,你想想,媽媽以后寫庚帖,還少得了管事先生嗎?”
那城里人于是又說:“向小氣的人要什么雞蛋,不如算了罷。”

這夢境蘊含三層意思:一是指白臉城里人,虛偽、狂妄、渾身充滿銅臭味,就像他的身體一樣有病,人性殘缺、蒼白;二是指管事先生已受到病態“都市文明”的侵蝕,虛偽、狂妄、銅臭味濃,人性扭曲;三是指三三雖然家境貧寒,且暗暗向往城里生活,有被病態“都市文明”侵蝕的危險,但她骨子里仍然保存著湘西人健康優美的自然人性,她抵制住金錢的誘惑,她不羨慕別人的金子寶貝,她不怕管事先生恐嚇。在這里,三三充當了沈從文的“代言人”,三三的夢話就是沈從文的真情表白。
前已述及,沈從文織夢的類型多種多樣,三三的“午寐夢”屬于“真夢”。有時沈從文采用“假夢”來禮贊健康優美的自然人性。如《邊城》,翠翠的父母死后,老船夫與翠翠相依為命,老船夫既當爹又當娘,一把屎一把尿地把翠翠拉扯大。翠翠是老船夫的心肝寶貝,也是老船夫頑強活下來的精神支柱。當老船夫得知天保大老負氣坐下水船到茨灘遇難,預測到翠翠婚事會發生波折,生活顯得有點苦悶沉重之時,沈從文就為老船夫編織了一個假夢:
明明白白夜來并不做夢,早晨同翠翠說話時,那做祖父的會說:
“翠翠,翠翠,我昨晚上做了個好不怕人的夢!”
翠翠問:“什么怕人的夢?”

這“假夢”,既凸顯了爺爺對外孫女慈父般的溫愛和未來命運的關注,又表現了湘西下層社會家庭關系的融洽和親密,更是禮贊以老船夫為代表的湘西人健康優美的自然人性。


這個夢境,既流露出作者對小寡婦——巧秀娘無比崇敬和深切悲憫之情,也表達了作者對封建禮教和“魔鬼”習俗的無比憎惡,更表現出作者對健康優美的自然人性的禮贊。
此外,《蕭蕭》中蕭蕭和《一個女人》中三翠的“童年夢”、《道師與道場》中“師兄”酒醉后的“夢”等,都是禮贊健康優美的自然人性的夢境描寫。
綜上所述,沈從文不愧為一名織夢高手,他不僅織夢的形式多種多樣,織夢的內容豐富多彩,而且將織夢與抒情巧妙結合,營造出一幕幕亦真亦幻,如詩如畫的夢境。通過夢境表現生命的多方,禮贊優美健康的自然人性,表達對湘西底層百姓的溫愛和對他們生命意識蒙昧的悲憫以及對封建禮教和“魔鬼”習俗的憎惡,豐富了作品的思想內涵,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效果,提升了作品的思想價值和藝術價值。沈從文的文學作品值得好好學習,值得細細品味,值得深入研究。
①② 廢名:《說夢》,《語絲》1927年第133期。
③ 沈從文:《短篇小說》,《沈從文全集(第16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493頁。
④ 沈從文:《答瑞典友人問》,《沈從文全集(第27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344頁。
⑤⑩ 沈從文:《水云》,《沈從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第102頁,第110—111頁。

⑧ 劉洪濤:《沈從文小說新論》,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33頁。
















[1]詹鵬萬.沈從文小說中的夢[J].韶關學院學報,1988(1).
[2]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夢的解析[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1.
[3]賴玲華.夢里說人生——解讀沈從文小說里的夢描寫[J].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1).
[4]李建中,尹玉敏.弗洛伊德:愛欲與升華[M].北京:東方出版社,2013.
作 者:黃巨龍,廣東輕工職業技術學院中文副教授,主要從事現代文學研究,高職教育研究,文化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