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燦 史永霞[江南大學人文學院, 江蘇 無錫 214122]
以《源氏物語》中原創和歌窺四時風物的“物哀”之美
⊙郭 燦 史永霞[江南大學人文學院, 江蘇 無錫 214122]
世界上第一部長篇小說《源氏物語》中有作者紫式部創作的795首和歌,以季節變化及四季特有風物為抒情對象的和歌占據大部分,充分體現了紫式部的“物哀”美學思想。這些和歌將四時風物與人物的纖細感受調和,達到物心合一的境地;同時經由人物吟詠的和歌,亦可判別人物是否“知物哀”。
《源氏物語》 物哀 和歌 四時風物
誕生于11世紀初的《源氏物語》是世界上第一部長篇小說,為女官紫式部所著。其時,日本正處于“漢風時代”向“和風時代”的過渡期,和歌復興的提出與敕撰和歌集《古今和歌集》的問世以及《源氏物語》的誕生,完成了日本古典文學日本化的過程,其中至關重要的一個概念,是由日本國學大師本居宣長提出的“物哀”。以物語、和歌為代表的日本文學的創作宗旨就是“物哀”。在《紫文要領》和《石上私淑言》等著作中,本居宣長一再強調:“物哀”與“知物哀”就是從自然人性出發的、不受道德觀念約束的、對萬事萬物的包容、理解與同情,尤其是對思戀、哀怨、憂愁、悲傷等刻骨銘心的心理情緒有充分的共感力?!拔锇А奔疵鎸λ娝?,心有所感,或悲或喜,物心合一的境地,其審美對象大致可分為四類:人物、四季、人情、世相。“知物哀”既是文學修養,也是一種情感修養。
據統計,《源氏物語》中紫式部原創和歌共795首,若仿照《古今集》,可按其題材分為:四季、戀歌、離別、羈旅、慶賀、哀傷、述懷等部別,這些題材之間互相有所滲透。和歌在《源氏物語》中,除其微弱的敘事功能推動情節發展外,主要作為抒情之舟,泛于“物哀”之水。而“物哀”和“知物哀”的對象可以概括為“物心人情”,“物之心”是指人心對客觀萬物的感受,“事之心”指通達人際與人情。大和民族是性格纖細的民族,對于四季有著獨特微妙的感受,從古至今很多優秀的作品中都闡發了四時風物的“物哀”之美,最具代表性的例子,要數川端康成的作品了。四季分明的氣候以及原始自然崇拜所形成的日本人對季節敏銳把握的能力,在《源氏物語》中亦有鮮明體現,如司秋女神立田姬總是伴隨著動人的背景和心情出現。據此,筆者將從和歌中四時風物的“物心”出發,去闡釋“物哀”。
《古今集·序》中有云:“鶯鳴花間,蛙鳴池畔,生生萬物,付諸歌詠?!鼻莴F有情,尚能發聲為歌,何況飽經風霜、多情善感的萬物靈長。本居宣長認為,“發乎情而有‘文’者,即是歌”。雖知徒嘆無用,卻不可不嘆,情有不堪,不能自已,歌由此生。直抒胸臆不能盡興,便將感情托于耳之所聞、目之所及之物,含蓄婉轉,娓娓道來。由于神道崇拜與自然本位思想的影響,日本人對季節有著敏銳的感悟,《源氏物語》以時間順序寫就,具體的年代沒有一一點明,但是在四季變遷的描寫中,讀者便知流年已然偷換。春夏秋冬,不僅鮮花瓜果合乎時令,和歌亦是如此。作品中借助四季以及四季特有風物的抒情,占據了和歌的大部分。

就所作和歌的品質而言,前三首明顯優于最后一首,情景交融、擬物、擬人等修辭的嫻熟運用,讀來生動流暢、巧妙自然,其藝術性可見一斑。而最末首雖然也用了比喻的修辭手法,但它僅限于比喻,少了詩歌應有的意境。由以上四首和歌,也可約略看出人物迥異的氣質。若說春、夏、秋歌里立著一可哀可憐的美男子,那么冬歌里便躺著一粗壯大漢,可他偏偏還作女兒態,實在不忍卒觀,不過這倒也是愛情的力量。由此“,知物哀”者與不知者,高下立見。
作品中,正如詩書琴律隨四時變化而變化,在不同季節,人物也會有契合景致的舉動,風雅之至,如放島作詩、傳送紅葉、扇呈夕顏、濃熏衣香、花枝系信等。此舉在和歌中的表現有:“蟬衣一襲余香在,睹物懷人亦可憐?!保ā犊障s》)“夕顏凝露容光艷,料是伊人駐馬來?!保ā断︻仭罚?/p>
草木榮枯、明月盈缺等自然界的莫測變化,正像極了人的命運無常,添入和歌,則倍增“物哀”。我國古詩中有“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源氏物語》中也有大量和歌對“命如朝露”這一事實做了有血有肉的詮釋,如“先凋后死皆朝露,執念深時枉費心”(《葵姬》),“君居塵世如朝露,聽到山嵐懸念深”(《楊桐》)等。實際上,作品中大多數人物的命運確如露珠,晶瑩剔透,美不勝收,但轉眼就僅余幾縷尸灰消散于長空?!奥丁敝?,含“淚”的和歌,如“去日淚如雨,來時淚若川。行人見此淚,錯認是清泉”(《關屋》),“蒿上露如淚,閑愁入暮多。秋山鳴鹿苦,寂處意如何”(《柯根》)等,在作品中也占據了相當的比例(經筆者統計,約占全書和歌的十六分之一),主人公們動輒就淚濡衣袖,而在感慨最多、和歌也最多(四十八首)的《須磨》一回中,“淚”字尤其多。落淚的原因各式各樣,但千山萬壑總關“情”,總關“物哀”。
在對四時風物的研究中,有一個有趣的現象:“松”在我國代表著傲岸堅強的生命力、高潔的人格,如“凌風知勁節,負雪見貞心”(南朝梁·范云:《詠寒松詩》),也象征著長壽。而在《源氏物語》中,多用“松”來形容小孩,比如“小松親手植,轉眼已成蔭。莫怪高年樹,凋零化作塵”(《藤花末葉》),“松”指夕霧和云居雁?!皫r下青松誰種植?若逢人問答何言?”(《柏木》)“松”指柏木和三公主的孩子薰君。在我國,“松”已成為古詩詞中的“意象”,而在和歌中,“松”就像“鶯”“草”,都可以用來形容小孩,作者胸中有感,便將眼前之物信手拈來,脫口即作。雖然缺少深厚的文化沉淀,但以其真誠和才思,也足以動人心。
較之冬夏,關涉季節的和歌以春秋為多,《源氏物語》亦是如此。作品中與“夏”相關的和歌極少,《魔法使》一回中有“換上夏衣蟬翼薄,今將蛻去更增悲”,以衣裳的更換傳達出年華流逝的惆悵;與“冬”相關的和歌稍多,大都以“雪”為伴,如“非關大雪迷中道,只為朝寒困我身”(《新菜》),“彤云蔽白日,山野雪花飄。對景思前事,舊愁今未消”(《習字》)。以四時風物為對象創作的和歌,基調又以感傷的為多。將作品信手翻來,幾乎都可見浸透淚水的詩句,如“巖間淺水雖留住,畢竟情緣不久長”(《真木柱》),“吹到芒花風力弱,可知秋色已凋零”(《寄生》)?!拔锇А彪m是由“物”引起感動而產生的喜怒哀樂諸相,但這些情緒中以哀最為扣人心弦。
值得一提的是,不同于我國古典詩歌傷春悲秋的氣質,《源氏物語》中以“春”為背景的和歌,氛圍多是歡欣明快的,如“春塘水滿如明鏡,映出千春萬福人”(《早鶯》),“春”多為應景的宴飲之作,而少春花飄零的哀怨。但在“悲秋”一點上,中日古典詩歌的審美角度卻存在一致性,雖然也各有“我言秋日勝春朝”和“聞君最愛是春天,盼待春光到小園。請看我家秋院里,舞風紅葉影蹁躚”(《少女》)等詠秋佳句,但畢竟極少。原因也許正如《拾遺集》中的一首和歌所道破的那樣:“春季只是鮮花開,要想知物哀,更待秋天來?!比舭阉臅r放在一日之中,黎明多愁、黃昏寂寥,正似春秋一般。冬夏、白晝、黑夜這些是缺少變化的時間段,而春秋、黎明、黃昏是多變的時間段,人心易受環境的影響產生波動,引人感傷,而黃昏和秋季處于由盛轉衰的時段,尤其如此?!霸掠爱斂战K不變,蓬門秋色已全非。”(《鈴蟲》)秋風、秋蟲、秋霜、秋草,一派肅殺,對衰景故人,最易相思。但這些都是外在的因素,最根本還在于人心。獨自一人時,落寞心緒寄于風物,一花一木牽惹人心,這是生命間的對話,像朋友那樣惺惺相惜。而景物就像孫悟空,都因心境七十二變,同樣是“花”,有“今春頻墮淚,柳眼露珠穿?;òl與花落,不知在哪邊”(《柏木》)的哀傷,也有“無日不思春殿樂,插花時節又來臨”(《須磨》)的喜悅。
四時風物、一草一木,牽惹深諳“物哀”之人的心,情緒郁積、流動,便生出美麗的和歌。春無須傷,秋又何須悲,但得知音佳人在側,皆是良辰美景。只是人本多情,風月助興耳。
[1]紫式部.源氏物語[M].豐子愷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2]王向遠.東方文學史通論[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
[3]彭恩華.日本和歌史[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4.
[4]本居宣長.日本物哀[M].王向遠譯.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0.
[5]姚繼中.《源氏物語》和歌藝術風格論[J].四川外語學院學報,2004(5).
作 者:郭 燦,江南大學人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史永霞,江南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編 輯:趙 斌 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