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令保守黨喪失優勢的不是一兩項具體政策,而是對大城市基本盤的高估和對政治極化趨勢的忽視。質疑四起之下,勉強組成少數派內閣的特蕾莎·梅或許不得不放棄躊躇滿志的“硬脫歐”。
7個星期前,特蕾莎·梅曾以為新的大選只不過是走過場;很遺憾,這一回她押錯了寶。
距離與歐盟的“分手”談判正式開始僅剩10天,6月9日,英國下議院選舉重演了7年前的“懸空議會”(Hung Parliament)局面。執政黨保守黨丟失了14個席位,最終在650個議席中僅拿下317席,未達到單獨組閣所需的326席簡單多數,不得不與北愛爾蘭民主統一黨(10席)組建聯合政府。自2010年以來一直陷于衰退和內訌之中的主要反對黨工黨強勢反彈,斬獲262席,素來以“非主流”形象現身的黨魁杰里米·科爾賓(Jeremy Corbyn)的人氣也一路飆升。某種意義上,這是一場屬于他和特蕾莎·梅的個人對決:工黨未能實現執政權的轉移,但科爾賓成功鞏固了自己的地位,而女首相主推的“硬脫歐”方案卻有遭遇腰斬的風險。
是的,保守黨并不需要一場在2017年提前到來的大選,但特蕾莎·梅需要。自從英國內閣在3月29日觸發《里斯本條約》第50條包含的退出機制、準備開啟為期兩年的對歐剝離談判以來,這位女首相和她的親信顧問團隊就打定主意要上演一場“硬脫歐”——同時退出歐盟、歐洲單一市場和關稅同盟。過去9個月里經濟形勢的波動,特別是倫敦金融城的反應顯示:Brexit(脫歐)這個字眼在潛意識里已經獲得了大部分本土工商業主的接受,并不至于構成新的“黑天鵝”。但來自本黨內部和下院的異議卻有可能制造麻煩:前首相卡梅倫留下的部分內閣班底一直在鼓吹保留歐洲單一市場和關稅同盟的“軟脫歐”,工黨與蘇格蘭國民黨的同盟在議席總數上與保守黨的差距也不夠明顯。因此,提前舉行大選就成為解決內憂外患的最便利手段:對外可以擴大對工黨的議席數量優勢,對內則可證明自己的支持率,壓服具有離心傾向的保守黨其他派系。一旦重新組成一個“穩定而強有力”的新內閣,她將可以繼續執政至2022年,從而能夠一往無前地推進脫歐談判。
提前大選的底氣,很大程度上來自民調結果的領先。4月19日,即下院通過提前選舉的決議當天,ICM和《衛報》公布的民調數據顯示:保守黨相對工黨的領先優勢高達21%;出身左翼激進派系、即使在工黨內部也飽受質疑的科爾賓似乎并不能被視為對等的競爭者。因此,特蕾莎·梅的競選政綱并未提出太新的口號,而是延續了保守黨重視城市精英群體、同時有限度地扶持本土產業的一貫路徑。保守黨方面宣布:一旦得以繼續執政,將在2020年之前新建100萬套住房,隨后兩年內進一步新建50萬套。免稅收入上限將被提高到1.25萬英鎊,公司稅率降至17%。6月7日,梅還承諾將用節省下來的、原定要交給歐盟的預算,打造一項230億英鎊的經濟刺激計劃,以高速互聯網建設和公路鐵路服務的改善拉動就業,為本土藍領提供工作機會。
然而,或許是對自己的領先優勢信心過于充分,5月18日,梅內閣出人意料地公布了一項旨在削減國民健保制度(NHS)支出的改革法案,宣布將對高齡人士征收額度更高的健康護理費用。根據該計劃,一旦政府核定一名老人的各項資產估值超過10萬英鎊(包括房產),則其必須按照市場價格全額支付看護費用;待其身故之后,政府仍有權利出售其房屋以償付未結算的尾款。這對已經進入老齡化階段,且3/4以上的高齡人士擁有自住房產的英國社會無疑是巨大的沖擊。諸多慈善機構立即對其進行攻訐,指責這等同于剝奪失智老人對其遺產的合法處置權,是一種“癡呆稅”(Dementia Tax)。盡管不堪重負的梅在短短4天后就宣布終止這項新政,但歷來構成保守黨基本盤的城市中老年群體還是因此發生了動搖,政府的領先優勢迅速縮水。
雪上加霜的是,就在“癡呆稅”夭折之后11個小時,支持“伊斯蘭國”的利比亞移民之子薩勒曼·阿貝迪在曼徹斯特體育場引爆了一枚自制炸彈,造成22人喪生、59人受傷。這是英國本土近12年來最嚴重的恐怖襲擊事件。科爾賓立即把矛頭指向政府,宣稱正是自2010年以來長期擔任內政大臣的梅做出的削減2萬名警力的決定導致了國內反恐力量的薄弱——“如果一個政府只顧省錢,那它將無法保護民眾。”
與專斷傲慢、完全把注意力集中在倫敦周邊的梅及其心腹不同,科爾賓的游說對象,恰恰是那些深感自己已被拋棄的低學歷、低收入人群。從一開始起,這位“非主流”工黨黨魁就認清了一項現實:“脫歐”的本質乃是經濟問題,大勢已經難于逆轉。重要的是使選民相信,在脫歐談判和刺激就業這兩件大事上,保守黨,尤其是其領袖特蕾莎·梅提供不了最佳方案。因此,工黨的競選綱領明確承諾接受去年公投的結果,只是反對“硬脫歐”。稅收方面,工黨承諾將進一步提高對高收入人群和大企業的征稅力度,保障低收入人群和退休職工的權益,并在未來5年內向國民健保制度增加370億英鎊的投入,包括投資100億美元到新建住房和IT產業建設上。換言之,工黨早已不再像傳統第三黨自由民主黨(最終獲得12席)一樣,依然沉醉在“脫歐”決議可能被推翻的幻想中,繼續用老生常談的說辭瞄準中間派選民;科爾賓所設定的,恰恰是一種“極化”目標——既然藍領工人和失業青年愿意投票“脫歐”,則他們同樣會樂見出現一個更重視內向目標的新政府。
某種程度上,這是一場英國版的希拉里與特朗普之爭:特蕾莎·梅更傲慢、更精英化,對自己的既有優勢估計過高;科爾賓更草根、更民粹主義,也更善于利用公眾輿論和群眾的過激情緒。盡管后者最終未能逆轉托尼·布萊爾卸任以來工黨長期在野的大勢,但終究取得了一場2010年以來罕見的鼓舞人心的小勝。重要的是,勉強穩住執政地位的特蕾莎·梅,在6月19日開始的談判中已經很難按照原定計劃強推“硬脫歐”。歐盟首席談判代表、內部市場與服務專員米歇爾·巴尼耶已經提出了高達600億歐元的“分手費”要求,保守黨政府勢必無法接受;而反對特蕾莎·梅的保守黨議員,也在籌劃相對和緩的“軟脫歐”方案。按照最近半個多世紀的慣例,建立在“懸空議會”基礎上的少數派聯合政府通常很難撐過半年壽命,并且在任期內往往無法做出任何重大決策。鑒于保守黨在清洗政績不佳的領導人方面歷來冷酷無情,或許在幾個月之內,英國就將迎來2016年6月之后的第三位首相。
6月6日,英格蘭中部伯明翰市的工黨支持者歡迎該黨領袖科爾賓前來發表演講。在兩天后的大選中,工黨贏得了2010年之后勢頭最強勁的一次反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