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雙琴
[摘 要]作為人地關聯的文學反映,地方是生態批評關注的重點之一,也是文學地理學的核心概念之一。鄱陽湖及其周邊地區因其重要的交通位置,險惡與秀美并存的自然環境,以及深厚的隱逸傳統,呈現出獨特的地方特性。在行旅、隱逸雙重空間所形成的地方特性中,詩人們表達出獨特的地方認知,包括對行路艱難的感知、對羈旅客愁的體驗、對山水景觀的認同以及對隱逸世界的想象。
[關鍵詞]鄱陽湖詩歌;地方認知;文學地理;生態批評
一、引言
地方(place)是人文主義地理學創始人段義孚(Yi-fu Tuan)提出的一個重要概念,它“既是‘封閉的空間和被賦予人性的空間,也是‘由體驗構成的意蘊中心,還是‘一種特殊的物體,盡管不像尋常的有價值的物品那樣可以輕易攜帶或搬動,卻是一個價值的凝聚,一個可以讓人在其中棲息的所在”①。由于對人與環境關系(即人地關系)的關注,當今的生態批評在從文學文本走向文化批評、從人文關懷走向生態關懷的發展軌跡中,也逐漸引入人文主義地理學的研究成果,將研究視野轉向“地方”。地方經由個體或人類歷史群體“經驗”后,被賦予獨特價值,并由此萌發“地方感”(sense of place)。
作為人地關聯的文學反映,地方也是文學地理學的核心概念之一。地方感作為人與土地之間的情感聯系以及社會文化背景下的人地關系,對一個作家的創作方向起著一定的指引作用,主要體現為:“文學作品能夠在字里行間表達作者內心的地方情感,同時地方感會影響一個作家的創作風格。”②地方感主要包括地方依附和地方認同兩個維度,暗示的是一種家園感,“其根子就是歷代哲人所思考的‘還鄉之旅”,“人類的遠行與還鄉之旅,是文學家非常重要的表現主題”③,在遠行與還鄉二者中,還鄉所牽縈的情感最為復雜,而遠行之旅又往往伴隨著精神的還鄉與歸隱之愿。就鄱陽湖地區而言,由于該地處于閩粵入京之要道,是古代文人遠行與還鄉、南來與北往頻繁經過的地方,同時該地又處深山大澤之間,具有深厚的隱逸傳統,歷代詩人由經驗、記憶和意向而發展了對此地的深刻附著,其詩歌創作亦呈現出獨特的面貌。
二、鄱陽湖的地方特性
“文學世界的地方特性往往聚焦于地方傳統文化與地方自然風景的兩重性上。地方特有的自然風貌與風土人情作為一種鮮明的印記沉淀在作家的精神空間中,形成了他們獨有的生命感悟與審美體驗”①。鄱陽湖位于江西省北部、長江九江河段南岸,上承贛江、撫河、信江、饒河、修水五河之水,由湖口注入長江,是中國第一大淡水湖。它由古彭蠡澤演變而來,據研究,早在更新世后期,其范圍即包括今長江以北太白、龍感、大官諸湖(六朝時成為雷池和雷水),以及今永修縣松門山以北的北鄱陽湖。后因長江九江河段主泓自故道南移今道,古彭蠡湖江北部分來水減少而日趨萎縮,江南部分則因上游水源豐盛以及下游長江主泓的頂托和洪流倒灌,面積不斷擴大。至南朝隋唐時期,今南鄱陽湖地區廣闊的平原逐漸沼澤化,彭蠡澤最終向東南方向越過松門山,侵入鄱陽縣境,鄱陽湖之名亦因此得名。至宋代,鄱陽湖繼續向南擴展,其南界已越過康山達于今余干縣瑞洪鎮一帶,大體奠定了今鄱陽湖的形態和規模。后經元、明、清三代汊湖的擴展,逐漸形成了今天鄱陽湖的面貌②。在千百年的歷史演進中,鄱陽湖地區的地理特征與文化面貌也逐漸形成。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認識鄱陽湖的獨特性。
從自然環境來看,鄱陽湖是個古老的構造斷陷湖,湖區一帶有大量溶洞與暗河,物產豐饒,在歷史上一次又一次地接納了來此躲避禍亂的移民,是一處理想的世外桃源。它地處文化名山——廬山之東南,二者相依相偎、交相輝映,形成一道獨特的自然景觀。《尚書·禹貢》有“彭蠡既潴,陽鳥攸居”之言,可見此地環境之美。由于與文化名山廬山之間的空間關系及相互影響,環鄱陽湖區在山水文學美學風格形成并確立的過程中呈現出獨特的文學魅力。同時,值得引起重視的是,在鄱陽湖老爺廟附近,還存在著一片險象環生的水域。這片水域位于北緯30°附近,南起松門山,北至星子縣,是東岸山邊都昌縣鄱陽湖連接贛江出口的狹長水域,拒五水一湖于咽喉,水文情況極為復雜,除狹管形成的大風和龍卷風外,還有因水域變窄形成的水流漩渦、由地下電磁場誘發的雷電等多種自然災害因素,過往船只至此遇風沉沒者不計其數,今民間仍有鄱湖“百慕大三角”之說。在鄱陽湖地區,宮亭廟神信仰深入人心,晉代就有“廬山廟有神……能使江湖之中分風舉帆,船行相逢”(晉葛洪《神仙傳·欒巴》)以及“宮亭湖廟神能使湖中分風而帆南北”(晉盛弘之《荊州記》)的傳說。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廬江水》也稱:“山下又有神廟,號曰宮亭廟……山廟甚神,能分風擘流,住舟遣使,行旅之人,過必敬祀,而后得去。”
從地理位置來看,鄱陽湖上承贛江、下接長江,該地區“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王勃《滕王閣序》),處閩越入京要道,是連接江西與外地的重要通道,也是歷代中原文化進入江西大地的主要渠道。在以水運為主的古代中國,千里贛江是一條少有的南北走向的“黃金水道”:從南端上游處越過一段短距離的大庾嶺陸道可進人嶺南的珠江水系,由北端的鄱陽湖進人長江后不但可西溯或東下,更可沿著隋朝開鑿的大運河北上中原。由于處在這條長達數千里的南北交通大動脈上,鄱陽湖地區歷來舟運繁忙,古人作品對此屢有反映。如王勃《滕王閣序》就有“舸艦迷津,青雀黃龍之軸”之句,唐彥謙《過湖口》稱“江湖分兩路,此地是通津”。李肇《唐國史補》說得更為直接:“舟船之盛,盡于江西。”到了宋代,全國經濟重心南移,鄱陽湖所處的交通位置更為突出,不僅是中原與嶺南交通干道的樞紐,又成為東西交通的要沖。東西向臨安(南宋都城)與湖南、廣西乃至四川的聯系主要通過信江、袁水的航運實現。明代鄱陽湖流域作為中原聯接東南沿海的交通走廊,其交通地位愈加顯著。到明末,鄱陽湖流域以南昌為中心,以景德鎮、吳城鎮、河口鎮、樟樹鎮等重要城鎮為基點的水運交通日趨完善。清代以降,贛江航運繼續發揮其主干作用,吳城碼頭船只往來穿梭,成了物資聚散地,與漢口齊名,有“裝不盡的吳城,卸不盡的漢口”之美譽。信江流域航運也極為繁榮,河口鎮成為世人矚目的商業航運重鎮,其他河流水運也非常活躍。遍布江西省內的水運網絡,其中心都在鄱陽湖地區。鄱陽湖上航運極為繁榮,姚鼐《出湖口》詩就有“朝日忽生彭澤縣,掛帆無數小姑祠”之句。直至近代,海禁大開,物資流向由南來北往轉變成東西聚散,南北交通多改為陸路運輸,鄱陽湖流域的航運優勢才逐漸衰退。
從文化傳統來看,鄱陽湖地區地處深山大澤之間,隱逸之風源遠流長,居于此地的人尊禮重道、質樸儒雅,流風遺韻,百世不冺。在春秋戰國時期,以彭蠡湖一帶為核心的江西北部經歷了先由越族繁衍,后為楚國、吳國占據的歷史過程,因此該地理區域素有“吳頭楚尾”之說①。據《史記·貨殖列傳》記載:“楚越之地,地廣人希,飯稻羹魚,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賈而足;地埶饒食,無饑饉之患。以故呰窳偷生,無積聚而多貧。是故江淮以南,無凍餓之人,亦無千金之家。”東漢時期,南昌高士徐稺因“恭儉義讓,淡泊明志”,倍受世人推崇。晉代陶淵明辭官歸隱匡廬之下,耕種鄱陽湖之濱,一直是后人津津樂道的話題。南朝雷次宗《豫章記》也記載,豫章“地方千里,水路四通……人食魚稻,多尚黃老之教,重于隱遁,蓋洪厓先生徐孺子之遺風”。在豫章水鄉富庶之地,民多能自給自足,加之南州高士徐孺子、田園詩人陶淵明、東晉高僧慧遠等人的影響,此地之人多不求聞達,重于隱遁。鄱陽湖地區重隱、崇儒的人文傳統世代相傳。唐代白居易貶謫江州,就有“廬山自陶謝洎十八賢已還,儒風綿綿相續不絕”(《白居易集》)之語。南宋朱熹知南康軍時,曾稱其地“禹跡所經,太史所游,有圣賢遺風”(《知南康榜文》)。明代進賢人舒芬也稱其家鄉:“其人安于土,不遷于物,倥侗顓蒙,儉約有恥。抑畏矜禮,噩然藏王道于數百里內。”(《慎齋序》我們還可以從地方志書中看到大量相關記載,例如:“土夷人淳,詩書之聲,四封相接。士夫惜名節,恥干謁”(同治《南昌縣志》);“禮義之俗,不因時變。學者留意經史,率以重吏輕儒為恥”(弘治《進賢縣志》;“士習詩書,率甘淡泊”(同治《九江府志》)。
三、鄱陽湖詩歌的地方抒寫
據胡迎建先生主編的《鄱陽湖歷代詩詞集注評》統計,東晉至清代的鄱陽湖詩歌就有1500余首,詩歌作者達650余人②。鄱陽湖詩歌林林總總,或為送別親友而作,或于行旅途中揮毫,或緣宦海沉浮感發,或因登臨山水抒情。由于鄱陽湖襟三江帶五湖、控蠻荊引甌越的獨特地理位置,這片區域曾劃過無數文人士大夫東奔西走的身影,留下眾多騷人墨客南來北往的足跡。鄱陽湖是詩人征途所經之地,廬山、鄱水、贛江乃至環湖城鎮錯落布局,被不斷書寫、層層累積,共同構成獨特的行旅空間,孤舟遠行、濱水別離成為該空間反復出現的文化場景。《鄱陽湖歷代詩詞集注評》所收詩歌中,表現行旅的詩歌就有近千首,占了近2/3。同時,山奇水秀的美景、尊儒崇道的傳統、重于隱遁的風氣,以及經行此地的羈旅情懷,又不斷激發出詩人對精神家園的向往與追尋。故在以鄱湖、廬山為核心的山水世界中,詩人們以如花妙筆建構出一個特有的隱逸空間,并反復歌唱、詠嘆。“當我們感到空間非常熟悉的時候……當我們更加了解空間并賦予它價值的時候……最初無差別的空間就變成了地方”①。在行旅、隱逸雙重空間所形成的地方特性中,詩人們表達出獨特的地方認知,包括對行路艱難的感知、對羈旅客愁的體驗、對山水景觀的認同以及對隱逸世界的想象。
(一)行路艱難與地方感知
地方感知包括自然環境感知與人文環境感知。作為過往行人,對鄱陽湖地區自然環境的感知是詩人最為直接的感受。風高浪險、路途崎嶇往往是引起人害怕、警覺和焦慮的“恐懼景觀”,詩人于風浪中才能真正了解自身與環境的關系,才會表達出對自然的敬畏。對風浪、艱途的感知成為經行此地詩人最為重要的抒寫主題。宋蔣之奇《重湖閣》稱:“宮亭彭蠡接揚瀾,浩蕩橫空六月寒。試問風波何似險,老僧只管倚闌干。”②元人范梈《度澤過關山》的描述令人如臨其境,詩云:“單車度大澤,有似游梁山。初飛雁鶩徒,辱在葭葦間。季冬隆風盛,雨霰紛珊珊。念我離大府,行役何時還?朝臨昌邑浦,夕指鄱陽灣。沖泥赴農村,老屋夜不關。然薪設供帳,風味猶百蠻。蒸烘濕衣裳,徒御相回環。極知道路難,尤念奔走艱。傳餐逮明燭,饑渇未容慳。春和理稅駕,且以慰衰顏。”嘉靖初,江西巡按徐岱暮夜下廬山、去都昌,作《都昌晚發》詩,亦感慨稱:“康城天未曉,不道客行艱。”明末清初魏禧行經鄱陽湖,題詩《登左蠡樓》,面對復明無望,也產生出“艱難成客路,天地入虛舟”的感嘆。清人周厚辀《夜霧過鞋山示臣輦弟》云:“四圍云抹水痕無,黑黑漫漫夜入湖。浪跡半生何處岸,斯時大海一微軀。迷茫只信前頭去,欸乃誰聞后面呼。總是廬山游不得,帶來嵐氣灑平蕪。”黑夜濃霧中行舟之難,若非親身體驗,實難形容得如此真切。
舟行之旅本就艱難,往往又因風阻變得漫長。由于鄱陽湖水域水文情況極為復雜,自古以來風大浪險,故成為詩人筆下一道獨特的地理景觀。在詩歌內容方面,大量描繪鄱陽湖風浪之險成為鄱陽湖詩歌獨特藝術特征之一。據初步統計,清代及以前的1500余首鄱陽湖詩歌中,僅從標題來看,涉及湖風者即有132首,占8.8%。單看這個數據還不足以說明問題,如果以同時期洞庭湖詩歌作比較,或許能得出一些較為直觀的結論。清道光五年(1825)陶澍、萬年淳所編《洞庭湖志》,收錄洞庭湖詩歌1002首,標題涉及湖風者才32首,僅占洞庭湖詩歌總數的3.19%。由此可以推測,鄱陽湖風浪之險已成為經行此地的古代詩人的普遍認識。他們寫下大量詩篇展示鄱陽湖上的驚濤駭浪,甚至徑將其與洞庭湖相比較,如明人孫應鰲《泛彭蠡歌》就對比鄱陽、洞庭二湖的風浪道:“春滿三月湖水闊,風濤雪浪翻木末。云夢洞庭孰與比,一葉舟航杳難越。”彭蠡風浪之大早在晉代就有反映。隆安四年(400),田園詩開創者陶淵明從都還,阻風于規林,就作《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林二首》詩稱:“凱風負我心,戢枻守窮湖”,“崩浪聒天響,長風無息時”。南朝劉刪《泛宮亭湖》則較早將廣泛流傳于鄱陽湖區的宮亭神分風神話寫入詩歌作品:“回艫承派水,舉帆逐分風。滉漾疑無際,飄飖似度空。檣烏排鳥路,船影沒河宮。孤石滄波里,匡山苦霧中。寄謝千金子,安知萬里蓬。”③
在早期詩人筆下,盡管鄱陽湖風高浪險,但仍然表現得溫和而含蓄。宋代以后,詩人對風浪之險、行旅之艱的描繪更為直接和大膽。北宋余靖《松門守風》這么描寫鄱陽湖的險惡:“彭蠡古來險,湯湯貫侯衛。源長云共浮,望極天無際。傳聞五月交,茲時一陰至。颶風生海隅,馀力千里曀。萬竅爭怒號,驚濤得狂勢。涌恐楚山拔,聲疑夏鼎沸。妖蜃吐濃煙,層臺夸壯麗。奔雷鳴大車,連鼓聲粗厲。豈誠陰陽爭,長憂天地閉。孤舟一葉輕,飄如斿在綴。”汛期五月的鄱陽湖極不平靜,風狂浪惡,著實讓人觸目驚心。彭汝礪對揚瀾之險也有很深的印象,其《過揚瀾》云:“路入揚瀾險,心魂獨惘然。秋風浪飛屋,春雨水彌天。”南宋楊萬里回老家吉水,過鄱陽湖,作《解舟棠陰砦》云:“一風動旬日,三日忽自闌。未涉浪自怖,既涉焉用歡。畏途已數踐,老命偶再全。”羈旅之苦,不僅在身心之疲,更在有命喪湖底之虞,詩人回顧數次經湖遇險,仍然心有余悸。元人胡行簡《左蠡阻風》有“風勢欲吹沙礫凈,濤聲似挾海潮來”之句,王旭《彭蠡阻風》有“北風吹彭蠡,白浪如銀山”之句,極寫風沙之大、濤聲之狂、湖浪之高。明代江西提學僉事蘇葵經過彭蠡湖,為風所阻,作《左蠡阻風作訟風伯》云:“移時巽二作威福,推撼地軸搖乾綱。玄冥驅脅使傾注,河伯鼓舞令顛狂。洪濤百尺勢翻覆,叫號怒激聲悲涼。鯨鯢入夜縱嚙吻,罔象白日呈妖祥。艨沖阻絕不敢渡,豈有舴艋能輕飏。揚瀾左蠡稱古險,況復值此沖飚強。停橈繼日掩窗臥,進退上下俱傍徨。遲留待息勢未息,怒來挺臂揮干將。將欲斬蛟龍,蛟龍泣訴非其殃。將欲斬魑魅,魑魅畏懼先潛藏。”結合古代傳說,控訴各種水怪,把暮春三月在湖上遭遇狂風的情形與經過描寫得極為生動。
對鄱陽湖舟行之艱險體會最為深刻的可以說是清代江西修水人陳三立。因鄉役所任,他多年往返于鄱陽湖,寫有80多首鄱陽湖詩。其《湖口阻暴風六七日因卻還九江取陸赴南昌》云:“日日埃風天地昏,孤篷塞默坐煩冤。”因連日阻風,不得不折返九江,取陸路至南昌,可見行旅之難。另一首詩《吳城作》稱:“千搖萬兀落吳城,把酒呼魚轉自驚。”言舟船顛簸,到吳城方停泊,停泊后“把酒呼魚”才感到后怕,不禁為行船的艱險而吃驚。鄱陽湖為何如此險惡,陳三立作詩云:“宮亭險在山,疊嶂與風抵。拗怒軒大波,風旋波愈詭。漂沒歲相望,憧憧雜人鬼。”(《宮亭湖傷夏舒堪》)是因為風與湖邊疊嶂相遇,拗怒而生波濤。正如段義孚所言:“世界各地的人們,即使當時沒有感受到,但最終也會感受到,自然既是家園,也是墳墓,既是伊甸園,也是競技場,既如母親般的親切,也像魔鬼般的可怕,有時會對人類作出回應,有時又冷酷無情。從古至今,人類都對自然抱有可以理解的矛盾態度。”①面對反復為風所阻的艱難行程,唯有求助自然神靈,這在古代詩人筆下也有體現。管掄《自珠磯發棹行三十里至左蠡復阻風和蘇長公洪澤中途遇大風復還韻》就描寫了這樣一幅舟行之景:“風卷浪如屋,茲行計恐非……北風聲正號,中流櫓聲微……舟人三致詞,向神默禱祈。”出行不得天時,難以久侯,只能默默向神靈祈禱。
(二)羈旅客愁與地方體驗
當一個人身處異鄉時,身份的歸屬變得尤為重要,“歲一往來”的舟行之旅如此艱險與漫長,詩人需要以文學創作打發寂寞的時光,也更容易通過對家園的回望來確認自我身份。中國文學傳統中羈愁、懷鄉、思歸主題在鄱陽湖詩歌中表現格外突出。孤獨作為一種通向精神自由的心態,既成為鄱陽湖詩歌創作的力量之源,又構筑出鄱陽湖詩歌獨特的心理、情感與精神世界。詩人或因謀求仕途、或被貶赴任途中、或探親訪友,由于各種原因背井離鄉,被拋出原本屬于自己的生存環境而移至新的陌生環境,由此產生種種不適的心理感覺,遂形諸筆下,將眼中所見、耳中所聞、心中所感寫成詩篇,以詩歌的形式反映客居異鄉的艱難、漂泊無定的辛苦、壯志難酬的抑郁,以及對親人的懷想、對故鄉的思念,對自我人生處境的感慨。
檢閱歷代鄱陽湖詩歌可以發現,在表達人生處境與主觀情緒的語匯中,羈旅、客愁、孤獨、宦游等出現頻率極高,是詩人不斷訴說、反復書寫的心理感受。“羈客情”成為鄱陽湖詩歌的主要感情基調。山水詩開創者、晉代詩人謝靈運由長江入鄱陽湖前往臨川,作《入彭蠡湖口》,開篇即云:“客游倦水宿,風潮難具論。”唐人張九齡《自彭蠡湖初入江》云:“江岫殊空闊,云煙處處浮。上來群噪鳥,中去獨行舟。牢落誰相顧,逶迤日自愁。更將心問影,于役復何求。”鼓噪喧囂的群鳥與獨行江中的孤舟形成鮮明對比,愈發突出作者泛舟水上的孤獨與寂寥。李頎之從弟將至鄱陽湖一帶,頎作詩送別云:“都門柳色朝朝新,念爾今為江上人。穆陵關帶清風遠,彭蠡湖連芳草春。泊舟借問西林寺,曉聽猿聲在山翠。潯陽北望鴻雁回,湓水東流客心醉。須知圣代舉賢良,不使遺才滯一方。應見鄱陽虎符守,思歸共指白云鄉。”(《送從弟游江淮兼謁鄱陽劉太守》)①其時鄱陽湖區遠離政治中心,屬尚未完全開發的邊荒之地,仕途不順、客游至此的文人士子仍是“思歸共指白云鄉”,希望早日回歸朝廷。南宋時期,河陽人張弋行經鄱陽湖,被風所阻,滯于湖畔,作詩云:“欲行行未得,累日滯孤舟。月照山皆近,風吹水倒流。地名人不識,秋景客相愁。憶爾惟成夢,遙知獨倚樓。”(《彭蠡阻風寄城中故人》)由“地名人不識”一句,可想知他鄉客愁之深。元初詩人方回在詩中也感慨:“舟楫仍鞍馬,年年事遠征。長禁波浪惡,罕見道途平”(《鄱陽道中》),又作《晚春客愁》云:“大孤山下路,何日泛舟回?”把長期羈旅于外的客子之情寫得簡淡而有雋味。“元詩四大家”之一、江西清江人范梈過鄱陽湖時,也有“轉移足清景,難受客愁侵”之感。“撫州三艾”之一、臨川人艾性夫途徑余干鄱陽湖畔黃蘆磯時,不由感慨:“十年客路多隨雁,一樹秋聲總是蟬。”(《余干問舟》)
明清時期,隨著鄱陽湖詩歌數量的劇增,表現羈旅客愁的詩歌也明顯增加。浙江海寧人蘇平《彭蠡舟中》云:“江上西風逐去航,驛程南下水茫茫。思親客路看云影,別弟天涯見雁行。樹帶斷煙迷楚澤,潮隨明月到潯陽。誰知萬里孤吟客,獨對青燈憶故鄉。”詩人舟行鄱陽湖,見云水茫茫,因而倍加思鄉念親。華容周廷用渡鄱陽湖北行,將往湖北,產生濃郁的羈客之愁,因作《渡鄱湖》云:“舟師把舵巧猶捷,客子推篷愁莫禁。”明代反映羈旅之愁者還有不少,如范欽《夜出吳城》云:“霸國他年地,羈人獨夜舟”②;方問孝《彭蠡湖中作》云:“此日漂萍老,何年泛棹還”;吳兆《中秋阻風彭蠡湖看月歌》云:“孤舟且系孤山側,一片澄湖秋月色……誰家客幌常窺夢,何處蘭閨不照啼。因想故山蘿薜上,空流歸思遠含凄”;徐《曉渡彭蠡》云:“客行不耐風波惡,魂斷漁歌到枕邊”;袁懋謙《阻風湖口遣興馳寄宛城林太守》云:“縱然山水幽期愜,其奈風濤客思孤”;吳本泰《秋住湖口》云:“歲月傷羈客,煙波狎釣徒。醉吟楓落句,秋思滿東吳”,等等。這些詩作以不同的筆觸,把羈愁、孤獨、鄉思描繪得細致入微。清代李元鼎、余榀、黃宗羲、蔡受、方文、蔡衍鎤、張射光、李漁、尤侗、施閏章、曹溶、梁清標、毛奇齡、魏禧、韓純玉、冷士嵋、周斯盛、管掄、沈元滄、黃之雋、吳銘道、李根云、吳雯炯、朱國漢、倪國璉、李文藻、劉鳳誥、王楨、吳嵩梁、張瓊英、王貞儀、張澍、張際亮、賴學海、李乘時、羅大佑、胡承弼、陳三立、陶福履、陳衍、黃錫朋、修思永等人,在他們的鄱陽湖詩歌中也反復寫到羈旅之愁、客子之悲。如李元鼎《泊孤山》云:“我但十年未經此,山容莫笑為生客”;《阻風青山頭看月》云:“長空如畫風初歇,入夜清寒上客衫”;倪國璉《題吳城望湖亭》云:“客路一身如雁寄,異鄉終歲尚蓬飄”;《中秋夜澹初學士偕同人登南康城觀鄱湖月色》云:“客愁盡豁秋襟爽,一望悠悠窮漭沆”;《將抵瑞洪晚過湖口》云:“浮生合共漁為伴,倦客還同雁屢過”;陶福履《屏峰》云:“長風破征帆,游子舟楫倦”,等等。作為羈旅之客,詩人常如無根之蒂,飄搖欲墜,鄱陽湖詩歌所呈現出的孤獨、寂寥的情緒印記也格外凸顯。
值得注意的是,《鄱陽湖歷代詩詞集注評》所收的651名詩人中,江西籍詩人就有214名,約占鄱陽湖詩歌創作總人數的1/3①。在所有表現羈旅客愁的詩歌中,他們的作品為數并不少,約占1/4之多。如南昌萬時華,盡管其家就在鄱陽湖區贛江邊,舟楫出行也是常有之事,但來到吳城,身處大湖之濱,心理感覺仍有差異,因作《吳城》詩云:“澄湖不可望,望斷楚煙迷”;“吳城依戍冷,匡岳照船低”;“離心經昨日,愁倚望湖亭”;“何處憐今夜,孤篷照客星”。寫景荒寒寥廓,孤客之心溢于言表。對江西籍詩人來說,經行鄱陽湖時的孤獨、客旅之心集中表現于離家遠行之時。萍鄉人劉鳳誥歸鄉經鄱陽湖時,喜而作詩稱:“吾家漸喜瞻衡岳,千里鄉書望不勞”(《彭蠡湖雁》);離家經鄱陽湖時,其心則是:“情多肯戀新婚別,客久粗知行路難”(《發舟之彭澤》)。九江羅大佑將遠行為官,作《舟泛彭蠡》感慨道:“薄宦常為客,孤槎又遠征。匡君招手語,去住總關情。”新建人陶福履因生計所迫,乘船遠行,悲苦而吟:“客行迫嚴寒,況乃饑軀苦。”(《樵舍》)范金鏞經過吳城,也有“宦味逾淮橘,詩心退院僧”(《客吳城不寐》)之慨。孤獨漫長的行旅、沉浮不定的人生、動亂不安的時代也會給詩人帶來感覺上的異化,即使家鄉近在咫尺,仍有懷揮之不去的客愁。都昌黃錫朋泛舟彭蠡,撲面而來的感受就是:“于役長為客,江湖感不禁。魚龍猶寂寞,鷗鷺自浮沉。”(《彭蠡舟中》)金溪修思永與修水陳三立登吳城望湖亭并作詩,開篇也稱:“風霾黯黯怒濤遒,日暮江天起客愁。”
(三)山水景觀與地方認同
“地理感知是一個不斷對既有知識進行更新、顛覆、轉化的過程”②,“地方(place)不僅僅是一個客體,它是某個主體的客體。它被每一個個體視為一個意義、意向或感覺價值的中心;一個動人的,有感情附著的焦點;一個令人感覺到充滿意義的地方”③。地方因自身獨特的魅力得到認同后,又會對社會個體或群體構成情感上的吸引力。當山水景觀成為人類情感的憑依、心靈的棲息地,就會具有一種感召力,引發詩人的眷戀之情與回歸之愿,這就是理論家所概括的地方依戀(place attachment)。它是個體對地方的一種正向的、回歸式情感,在文學中最鮮明的表現除了家園情結外,還表現為歸隱主題,即從回歸家園走向回歸自然、從消解羈客愁到歸隱山水間的戀地抒寫。
首先看羈旅客愁的消解。對于外籍詩人來說,他們經行或為官鄱陽湖地區,多是處于人生的低谷時期。對于在江西本地成長的文人來說,鄱陽湖既是他們長年生活的地方,也是他們走出去追求人生理想的必經水道。如安福人劉鐸《鄱陽湖》詩就說:“九萬扶搖道路賒,鄱湖幾度向天涯。”面對單調的水上生涯、未知的前途命運,怎樣調劑旅途生活的枯燥,如何獲得精神世界的慰藉?答案恐怕就是文學創作。明童潮《沙洲漁唱》說:“我將寫作聲,彈醒塵涂耳”;清王原《霧過鄱陽湖》也寫道:“身世浮沉際,風煙蒼莽間。旅懷頻托興,詩筆滿江關。”意思是要寄情鄱湖山水,通過寫作傳達、消解身世沉浮與旅途漂泊之感。從現存鄱陽湖詩歌內容及景觀物象看,或概寫鄱陽湖形勢與地理特征,或描繪湖景四季變化之妙,或展現鄱陽湖的波瀾壯闊與風浪之險,或歌詠湖山相映成趣之美,或抒寫船舶航行、漁民生產、生活與習俗,也有諸多歷代鄱陽湖戰事的詠嘆,舉凡鄱陽湖區的變遷、交通、航運興衰,皆有反映。這些數量可觀的鄱陽湖詩歌告訴我們,自然之景與人文之境給予詩人安慰與力量。詩人于自然山川、人文歷史中嘆息彷徨,感時傷逝,更于自然、人文中汲取生命的新機,安頓焦悴的生命,撫慰憂苦的靈魂,所謂“一覽慰君心,都忘遠行役”(宋釋道潛《和子由彭蠡湖遇風雪》)。“相比較于屈原、賈誼的洞庭,王粲的江陵,陶淵明的江州本就沒有什么悲愴感,怡然自樂似乎是江州的一個文化標志”①。平靜清幽的鄱陽湖成為經行此地詩人的精神源頭,山水之壯、風物之美作為鄱湖詩的主要內容,是支持詩人洗滌塵累、激活生命正能量的重要元素。
晉代湛方生《還都帆》一詩,較早呈現出鄱陽湖詩以美景消解羈旅之愁這一主調。其詩云:“高岳萬丈峻,長湖千里清。白沙窮年潔,林松冬夏青。水無暫停流,木有千載貞。寤言賦新詩,忽忘羈客情。”先寫泛湖所見湖光山色,山峻湖清,沙白松青,面對如此山水,詩人頓生“忘情”之感。從觀物到悟道,環湖山水已不是簡單的形勢產品,也不被粗暴地喻諸心性德行,而是作為細膩的審美對象進入詩人視野。此后的鄱陽湖詩歌也多朝著這一路數發展。如宋趙公豫《大孤山》云:“客路將幾月,舟行見大孤。時和花爛漫,景淑鳥飛呼。徑有煙霞氣,村無市井夫。曠觀多樂趣,何事苦嗟吁。”寫大孤山環境幽美怡人,遠處村舍民風淳雅,使得因客旅而疲憊不堪的詩人頓生樂趣,忘卻煩擾。嚴羽漂泊于臨川、南昌、潯陽等地時,孤獨、傷感等種種負面情緒常伴左右,然面對“彭蠡湖邊幾樹秋,琵琶亭下江千古。香爐峰頂散晴煙,瀑布懸疑瀉漏天”的美景,仍有“平生夢寐行歷處,一笑忽覺當樽前”的欣喜。明趙世顯《湖上寄袁六》前部分極寫羈愁,后部分即感情一轉,寄情鄱湖地區之山水:“豫章云凈千峰出,彭蠡風高一雁遲。自笑平原紛結客,何如匡鼎日談詩。”林春澤《別馮東沂太守渡彭蠡湖有作》云:“長安逐臣正憔悴,興來向此情尤濃。”將離別之情、逐臣之悲皆消解于渡湖感受中。馀者如明羅欽順《過吳城》云:“風光長似此,何處不為家”;俞喬《石鐘山》云:“宦情到此俱忘卻,贏得湖山半日看”;清韓純玉《雪霽湖口晚泊》云:“最憐歲暮孤舟客,共詫奇觀慰旅情”;周斯盛《湖口阻風》云:“山光獨有情,盡日慰羈旅”;沈元滄《阻風鄱湖走筆》云:“江山顧盼收詩筒,凈洗平生抑塞胸”;唐英《庚午清和月之六日舟泊青山候風登道華寺峰頂望鄱湖匡廬即景有作》云:“致此忘身世,胸塵萬斛清”;胡傳釗《乘風泛蠡湖抵石鐘中流放歌》云:“浮生到處都如夢,惟有湖山怡我情”;姚蘊素《游石鐘山》云:“羈愁離恨一時消,心目為之豁開爽”;桂念祖《鄱陽湖》云:“連旬苦炎熱,一雨便成秋。暫睹群生樂,都忘萬古愁”,等等,難以遍舉。環湖山水不僅有精神慰藉的價值,還具有人生啟迪的意義。
再看歸隱出世情懷的表達。田園詩祖、柴桑(今九江)人陶淵明開其先導,將鄱湖地區山川之美寫入詩歌,以文學的方式為這片地域再添隱逸色彩,并影響著后世鄱陽湖詩歌的創作。唐代孟浩然漫游東南各地、途徑鄱陽湖時,對鄱湖地區自然美景與人文傳統極為喜愛,因作《彭蠡湖中望廬山》云:“寄言巖棲者,畢趣當來同。”意即暫時雖不能留在此地,但以后還是要與“巖棲者”共同歸隱此地。華陰吳筠雖身為北人,然到了鄱陽湖,也有“昔懷滄洲興,斯志果已紹。焉得忘機人,相從洽魚鳥”(《登廬山東峰觀九江合彭蠡湖》)之想。唐末徐鉉邀約諸朋登鄱湖中落星山,不禁感慨稱:“風煙不改年長度,終待林泉老此身。”(《九日落星山登高》)他盼望在此湖山林泉間終老。宋王十朋知饒州,剛至鄱陽,即為此地山水所吸引,作詩云:“我來鄱君山水州,山水入眼常遲留。”(《七月三日至鄱陽二首》)為官江西期間,他遍游廬山與鄱陽湖,對此一帶山水人文了如指掌,因在給李庚的酬詩中說:“兩翁異日為鄰舍,笑說江山大小孤。”(《子長和詩復酬二首》)希望將來同隱于此。洪咨夔任饒州教授時,也因鄱湖之美而生隱居之想,其《用胡衛道贈姚居士韻》云:“揚瀾左蠡天垂碧,夢與盟鷗共往還。”《左蠡》也有“晴云橫不度,何處是柴桑”之句,字里行間皆見孤愁及求隱的心境。余干人饒魯《春水番湖》詩末也表達出“誰是江湖歸去人,扁舟范蠡隨漁父”之意。宋代鄱陽湖詩表達歸隱此地愿望的詩歌還有不少,如祖無擇《落星寺》云:“云衲烝多壞,塵襟到自空。扁舟五湖客,長此伴支公”;王安石《彭蠡》云:“老矣安能學佽飛,買田欲棄江湖去”;黃庭堅《宮亭湖》云:“靈君如愿儻可乞,收此桑榆老故丘”;洪朋《寄題攬結亭》云:“為我謝五老,客子行亦歸”;胡致隆《星子樓》云:“已問湖山借歸閣,他年來此老樵漁”;朱熹《落星寺》云:“我愿辭世紛,茲焉老漁蓑”,等等。至元代,鄱陽人黎廷瑞將過鄱陽湖,被風所阻,作詩云:“江流茫茫去不息,嗟我棹往何終極。靈君如愿倘可乞,但覓金丹生羽翼。”(《彭蠡阻風》)亦流露出世之想。明朱善《過吳城山》云:“灊塘景物堪圖畫,從此巖棲遠市朝”;王佑《湖口驛寄家書感懷》云:“故園三徑存松菊,得似淵明歸去來”;吳節《舟泊吳城山,望匡廬峰,因憶去日與同年萬霽、謝牧、劉實四人過此,今唯予一人還,不能無慨然者,作詩敘懷》云:“將從謫仙誓,于此巢云松”,也都表達出歸隱于此的意愿。
把鄱湖美景與出世隱逸相聯系,這在清代詩人筆下屢見不鮮,如熊文舉、傅占衡、毛奇齡、魏禧、彭孫遹、賈良璧、高詠、胡會恩、沈起元、詹廣譽、江昱、李珪、馮洵、張際亮、夏獻云、李鴻章、郭慶藩、李乘時、陳三立、程道存、柴正衡等,他們寫下許多詩篇,明白無誤地表達出自己歸隱此地的期待,鄱陽湖因此也成為詩人的夢里“滄洲”。如黃釗《江行雜詩》云:“何日空塵債,名山訪異書。萬重嵐翠里,辟地構精廬。”就表達出隱居廬山讀書的愿望。又如臨川傅占衡《雨望懷廬山彭蠡間》云:“還欲移家舊彭澤,白頭鼓棹一漁翁”;海鹽彭孫遹《登湖口縣城》云:“何當便作移家計,終臥滄洲寄此生”;高郵賈良璧《湖望》云:“何當結屋依精舍,夜雪龕燈照讀書”,德清胡會恩《晚過彭蠡湖》云:“何年得遂名山愿,長聽東林寺里鐘”;饒平詹廣譽《市湖漁唱》云:“那得煙波浮釣艇,綠陰小鳥喚提壺”;李珪《過鄱陽湖》云:“何日謝塵網,磯南把釣竿”;建寧張際亮《過大孤山》云:“便因歸去移家具,好向蓬萊頂上居”,等等。這些詩人雖然來自不同的地域,但在心底都有對江湖隱逸的向往。鄱陽湖在野逸之外,與廬山相映成輝,既多雄奇之觀,又有深厚的隱逸傳統,對于拓開人的心胸頗為有益,與詩人的隱逸情結多有暗合。因此,對出世主題的表達與書寫,以及對隱逸世界的想象與建構,成為鄱陽湖詩歌的又一特色。
四、余論
鄱陽湖詩歌包羅萬象,面面俱到的介紹必然掛一漏萬。倘若就其犖犖大端而言,可以說它是一種滲透著強烈的孤獨意識、溫暖的山水情懷的地方性文學。在中國的文學傳統中,幾乎都有對羈旅客愁的深刻體驗,然而鄱陽湖詩歌卻極為集中地表現出這一點。這些詩歌以行旅的視角,完滿地將羈愁、隱逸、思歸等文學主題與環鄱陽湖區的地方特性融為一體。在中國的地域文學中,幾乎都有對山水田園的款款深情,然而鄱陽湖詩歌卻在這方面開其先聲。陶淵明在鄱陽湖邊寫下的“臨長流,望曾城,魴鯉躍鱗于將夕,水鷗乘和以翻飛”(《游斜川并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①(《飲酒》)等詩句,展開了一幅清新雋永的山水畫卷,將平淡無奇的濱湖鄉村點化為新的審美對象。鄱陽湖詩歌是一座內蘊豐富的冰山,本文的探討只涉及其水面上的小小一角。詩歌中所呈現出的詩人的地方想象、山水認同、仕隱矛盾都值得我們繼續發掘。本文率爾操觚,力有未逮之處比比皆是,祈盼方家不吝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