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羅爾·J.亞當斯+李家鑾+韋清琦
[摘 要]對動物的壓迫與對女性的壓迫在本質上是相互關聯的,缺席指涉正是這種連接的關鍵。男性統治與食肉行為是合二為一的,因為二者都在物化、肢解和吞食的循環中使用了缺席指涉,所以動物與女性的命運成為了彼此的一種隱喻。本文通過這種連接、循環和隱喻的六個例子,詳細闡釋了缺席指涉的運作方式。
[關鍵詞]缺席指涉;食肉行為;女性壓迫
一個健康的性感尤物在她的酒杯旁搔首弄姿。她只穿著比基尼,舒適地躺在一把大椅子上,把頭誘人地放在雅致的蕾絲墊上。酒杯上嵌著一片檸檬,在桌上靜候著她來啜飲。她雙眼輕閉,臉上露出愉悅、輕松和誘惑的神情。她用一種類似自慰的姿態撫摸胯下。這種勾引可以拆解為:性對象、酒、誘人的房間、性活動。公式就此完成。但是搔首弄姿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頭豬。“厄休拉·哈姆德蕾絲”①出現在《花花豬》上,這是一本自我定位為“豬農的《花花公子》”的雜志②。如何解釋這幅色情作品用動物來代替女人的現象?她是在邀請別人強奸她還是吃她?
1987年,我在普林斯頓大學女性學研究生“女性主義及其翻譯”研討會的一場名為“性暴力:再現與現實”的小組討論上描述了厄休拉·哈姆德蕾絲。就在同一個月,不到60英里外費城的一處房子里,發現了三個女人被鏈子拴在加里·海德尼克的地下室里。在廚房的烤箱里、烤箱上的燉菜鍋里以及冰箱里,都發現了一個女人的殘體。她的手臂和腿曾被喂給另外一個被同時關在那里的女人。據其中一位幸存者描述,她被拴期間,曾被海德尼克多次強奸③。
我認為,厄休拉·哈姆德蕾絲和那些被強奸、被肢解甚至在海德尼克的指令下被吃掉的女人,是由西方文化中兩種重疊的文化意象連接在一起的,即對女人的性暴力和對自然與動物身體的切割與肢解④。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對屠宰動物的文化再現,因為食肉是我們與動物最常見的互動方式。屠宰是食肉的典型使動行為,它使得我們在肢解動物的同時,可以在智力與情感上與動物的求生欲望相分離。屠宰作為一種范式還提供了一個入口,讓我們可以理解重疊的文化意象為何大量存在。
一、缺席指涉
通過屠宰,動物變成缺席指涉。為了讓肉存在,動物從名稱和身體上都變成了缺席的。動物的生命先于肉的存在,使肉成為可能。如果動物還活著,它們就不可能是肉,所以,死尸代替了活體動物。沒有動物就不會有食肉行為,但是動物在食肉行為中卻是缺席的,因為它們已經變成食物。
在消費者參與食肉行為之前,我們用語言對死尸進行重命名,這樣就能將動物變成缺席的。我們的文化通過烹飪語言進一步將“肉”這個概念神秘化,以使我們想起的不是被宰殺而死的動物,而是美食,這樣語言就進一步使得動物缺席。盡管肉和食肉行為的文化意義在歷史上有變化,但是肉的含義的一個本質方面是不變的:沒有動物死去,就不會有肉可吃。所以,在肉的概念中,活體動物就是一種缺席指涉。缺席指涉使我們可以忘記動物是一種獨立的個體,也使我們可以拒斥動物的在場性。
事實上,動物變成缺席指涉有三種方式。第一種是字面意義上的。如上文所述,通過食肉這種行為它們從字面上就是缺席的,因為它們已經死了。第二種是定義上的。當我們吃動物的時候,我們改變了談論它們的方式,比如我們不再說動物的幼仔,而是說小牛肉或羊羔肉。在后文關于食用動物的語言分析中,我會更詳盡地解說“肉”這個詞如何具有死去的動物這個缺席指涉。第三種是隱喻的。動物變成隱喻,用來描述人們的經歷。在這種隱喻的意義上,缺席指涉的意義來自于它在其他事物上的運用或指向其他事物。
當缺席指涉變成隱喻,它的意義就被拔高到一個比它自身的存在價值或展現的“更高”或更具想象性的功能上。其中一個例子,就是被強奸的受害者和受虐待的女人說:“我感覺自己像一塊肉。”在這個例子中,肉的含義不是指向自身,而是被男性暴力侵害的女人的感受。如果我們深究這個隱喻的含義,就會明顯發現肉是一種缺席指涉:人不可能真的感覺自己像一塊肉。特瑞莎·德·勞拉提斯(Teresa de Lauretis)評論道:“沒有人可以真的把自己看作一個不活動的物體或一個看不見的肉體。”①沒有人會真感覺自己像一塊肉,因為從定義上看,肉是一種被暴力剝奪了一切感覺的存在。使用“感覺自己像一塊肉”這種說法,存在于語言的隱喻系統之中。
動物已經變成缺席指涉,它們的命運被變成別人的存在或命運的一種隱喻。從隱喻來說,缺席指涉可以指任何在被吸收到一個不同的意義體系中的時候原意被削弱的東西,在這個案例中,動物命運的原意被吸收到一個以人為中心的體系中。具體到強奸受害者和受虐待的女人,動物死亡的經歷說明了女人活著的經歷。
缺席指涉既在場又不在場。通過推斷可知,它是在場的,但是它的意義僅僅對它所指向的東西有意義,因為產生意義的原有的、字面的經歷并不在場②。我們無法賦予缺席指涉其本身的存在。
二、女人與動物:重疊但缺席的指涉
本文認為,一種重疊但缺席的指涉結構連接著對女人和動物的暴力。通過這種缺席指涉的結構,父權制的價值觀得以制度化。如同死尸在我們描述肉的語言中是缺席的,在描述文化暴力時,女人往往就是缺席指涉。特別是強奸承載了這種強大的意象,于是這個詞從字面意義上的女人的經歷被轉換了,被隱喻性地運用于其他暴力性的破壞行為中,比如20世紀70年代初的生態書寫中提到的對地球的“強奸”。如此一來,女人的經歷就變成了一種描述其他壓迫的工具。真實的強奸往往發生在女人身上,而當性暴力的語言被隱喻性地運用時,女人就變成了缺席指涉。這些說法使人想起女人的經歷,但是不會想到女人。
當我用“強奸動物”這個說法的時候,女人的經歷就變成解釋另外一種壓迫的工具。這樣合適嗎?有些術語與某一群體受到的壓迫高度相關,于是把它們挪用到其他群體中就具有潛在的非正當性。比如說,把“猶太大屠殺”(Holocaust)這個說法用于納粹對于歐洲猶太人的種族滅絕之外的事件就不太恰當。對于女人和動物而言,強奸有著不同的社會語境,屠宰動物也是如此。但是,女性主義者挪用了屠宰的隱喻,而沒有承認對動物的壓迫這個詞源,而正是這種壓迫才使得這個隱喻如此有力。通過缺席指涉的作用,西方文化一直在把暴力的現實變成受控的和可控的隱喻。
雖然性暴力和食肉行為看起來像是毫不相關的暴力形式,但是它們在缺席指涉中卻有交叉點。性暴力的文化意象與實際的性暴力,往往依賴于我們對于屠宰和食用動物的知識。比如說,在凱西·巴里(Kathy Barry)提到的“maisons dabattage”(字面翻譯為“屠宰房”)中,六七個女孩每人每晚要接待80到120個顧客①。另外,色情的捆綁用具——鏈子、尖頭棒、套索、狗項圈、繩索——都暗示著對動物的控制。所以,當女人是暴力受害者的時候,動物所受的虐待也就被回想起來。
同樣,在屠宰動物的意象中,色情的暗示說明女人是缺席指涉。如果在“屠宰女人”的說法中動物是缺席指涉,那么在“強奸動物”的說法中女人就是缺席指涉。一頭性感撩人的豬的沖擊力,依賴于一個缺席但是可以想象的、肉感十足的女人。厄休拉·哈姆德蕾絲既是一個隱喻,也是一個笑話;她不協調的(或者說逗樂的)效果是基于我們都習慣了看到女人這樣被描畫的事實。厄休拉的意象指向某種缺席的東西:人類女性的身體。父權制文化中的缺席指涉結構,通過使人回想起其他的被壓迫群體而加強某種具體的壓迫。
因為重疊的缺席指涉結構在西方文化根深蒂固,故而不可避免地牽涉到個人。我們的參與進化為對文化模式和觀點的廣泛社會化的一部分,于是我們在這個結構不可避免的暴力和統治中看不到任何令人不安的東西。所以,女人吃肉,在屠宰場工作,有時候甚至把其他女人當作“肉”來對待,而男人有時候也會成為性暴力的受害者。而且,因為女人和男人都通過吃肉的行為參與到了這個缺席指涉的結構中并從中獲益,他們都不會有任何個人距離感,所以他們看不到自己也牽涉在這個結構中,也看不到對動物的壓迫這個源頭,而這種壓迫強化了屠宰的隱喻力量。
隱喻依賴缺席指涉,而物理壓迫和對隱喻的依賴之間的互動關系,說明我們通過將任何不同的事物與已經被我們物化的事物等同起來的方式來疏遠它們。比如說,動物和人類的界限就是在現代化早期發起的,目的是要強調社會距離。基思·托馬斯(Keith Thomas)認為,嬰兒、青年、窮人、黑人、愛爾蘭人、瘋子和女人都被視為與野獸無異:“一旦被視為野獸,這些人就會被相應地對待。人類統治的倫理把動物移出了人類關注的范圍,但它也使得對那些貌似處于動物條件中的人的虐待合法化了。”②
三、種族主義與缺席指涉
通過缺席指涉的結構,就會出現一種被壓迫群體的缺席與在場的辯證關系。缺席的東西指向一個被壓迫的群體,而界定的是另外一個群體。這對于階級、種族以及對女性和動物的暴力都有理論意義。雖然我想關注的是對女性和動物的重疊性壓迫,對于缺席指涉的功能的進一步探索也是需要的,比如馬喬里·施皮格爾(Marjorie Spiegel)的《令人恐懼的比較:人類與動物的奴役》(The Dreaded Comparison: Human and Animal Slavery)就是一例。施皮格爾探討了種族壓迫與動物壓迫之間的聯系,進而展現了兩者之間的重疊關系①。
缺席指涉的結構需要有同謀來對動物實施移除,即一種異化的工序。活的、完整的動物不但在食肉行為中是缺席指涉,在皮毛交易中也是如此。那么,值得注意的就是通過皮毛交易對動物的壓迫和通過奴隸制對黑人的壓迫之間的聯系。黑人歷史學家指出,美國白人建立的奴隸制度壓迫的是黑人而不是美國原住民的原因之一,就是對產皮毛的動物的屠宰。文森特·哈丁(Vincent Harding)在《那里有一條河:美國黑人爭取自由的斗爭》(There is a River:The Black Struggle for Freedom in America)中指出:“在北美的歐洲人的一項重要收入來源就是和印第安人做皮毛生意,如果把印第安人變成奴隸,就會危害到這種生意。”②盡管不能用這個例子對美國原住民和黑人受壓迫的原因進行簡單化描述,但我們還是可以在其中看到缺席指涉對交互性壓迫的強化作用。我們也可以看到,在分析對人類的壓迫的同時,不能忽略對動物的壓迫。然而,正因為缺席指涉是缺席的,它就阻礙了我們體驗到不同受壓迫群體之間的關聯。
當一個人認識到缺席指涉的功能并拒絕食用動物時,使用依賴于動物壓迫的隱喻就能同時批判隱喻指向的東西和它的源頭。比如說,當素食主義者、民權運動家迪克·格雷戈里(Dick Gregory)把貧民區比作屠宰場的時候,他同時譴責了二者,并指出缺席指涉在消除兩種恐怖行為的責任中的作用:
動物和人類同樣受苦和死亡。如果要殺死你家的豬才能吃它的肉,你很有可能做不到。聽到殺豬的嚎叫,看到豬血溢出,看到豬仔被從它媽媽那里拿走,看到動物死前的眼神,會讓你反胃。于是你讓屠宰場的人來替你殺豬。同理,如果造成貧民區慘狀的富裕貴族真的能聽到貧民區受苦的嚎叫,看到饑餓的小孩慢慢死去,看到對人性和尊嚴的扼殺,他們就無法再繼續這種殺戮了。但是有錢人被保護起來,免受這種恐懼……如果你可以替為吃肉而屠宰動物辯護,你就能替貧民區的慘狀辯護。而站在我的立場上就可以看出,兩者都不可原諒。③
四、性暴力與食肉
回到本文主要關注的各種互相交織的關于壓迫的話題,即性暴力與食肉,以及它們在缺席指涉中的交叉點,就有必要考慮男性暴力的案例。施虐者、強奸犯、連環殺手、兒童性虐待犯同樣也加害于動物①。其原因是多樣的:婚內強奸犯可能利用寵物來恐嚇、脅迫、控制或者侵犯女人;連環殺手往往首先對動物進行暴力侵犯;在20世紀90年代的眾多社區中,殺死同學的男性學生往往是獵人,或者殺死過動物;兒童性虐待犯往往對寵物使用威脅和/或暴力,以迫使受害人順從。施虐者傷害或殺死寵物,以警告其伴侶說她可能是下一個,以使她從有意義的關系中進一步分離出來,或展現他的力量和她的無力。在殺害寵物的案例中,受到威脅的女人或兒童是缺席指涉。在象征性的秩序中,被肢解的指涉不再讓人想起它本身而是別的東西②。雖然這類殺害寵物以警告受虐待的女人或兒童的案例出自最近對家庭暴力的案例研究,但是男人殺死他妻子的寵物而不是她妻子本人的故事卻可以在一篇20世紀早期的短篇小說中找到。蘇珊·格拉斯佩爾(Susan Glaspel)的《同命人審案》揭露了缺席指涉的這種功能,指出了這樣一個事實:女人的同伴,即其他女人,能夠認識到這種功能③。
然而通常來說,因為缺席指涉是缺席的,所以它阻礙了我們體驗不同被壓迫群體之間的聯系。屠宰和性暴力的文化意象互相滲透,就連在激進女性主義的話語中,動物都成了缺席指涉。在這種意義上,激進女性主義理論恰恰參與了它想揭露的同一套表征結構。我們擅用動物的經歷來解釋我們自身受到的侵害,其實就支持了缺席指涉的父權制結構。比如說,當我們得知一個女人在被打之后去看醫生,醫生告訴她說她的腿“像掛在肉鋪櫥窗里的一塊生肉”④,女性主義者就把這種字面的描述翻譯成女性受壓迫的隱喻。安德里亞·德沃金(Andrea Dworkin)說色情作品把女人描繪成“一塊雌性的肉”,吉納·科里亞(Gena Corea)則注意到“妓院里的女人可以像籠子里的動物一樣被使用”⑤。琳達·拉芙蕾絲(Linda Lovelace)宣稱說,當被交給賽薇亞拉·霍蘭德檢查時,“賽薇亞拉上下打量著我,就像屠夫看著半邊牛肉”⑥。當一個電影女演員自殺后,另外一個女演員這樣描述她和其他女演員的遭遇:“他們像肉一樣對待我們。”針對這種說法,蘇珊·格里芬寫道:“她的意思是說雇傭她們的男人們不把她們當人看,而是當作沒有靈魂的東西看。”⑦在上面的每一個例子當中,女性主義者都把對動物的暴力當作了隱喻,把這種隱喻字面化并且女性化。當一個生命被視為沒有靈魂的東西時,就只是被剝削和隱喻性借用的原材料⑧。
盡管依賴這種屠宰的意象,激進女性主義話語卻沒有把字面意義上的動物壓迫融入到我們對父權制文化的分析中,也沒有認識到女性主義與素食主義之間的堅實的歷史性聯盟。雖然女性可能感覺自己像一塊肉,可能像一塊肉一樣被對待——情感上被屠宰或身體上被毆打——動物卻是真的被做成一塊一塊的肉。在激進女性主義理論中,這種隱喻的作用是搖擺不定的,有時被用作積極的比喻,有時被視為消極的吸收、否定與忽略。在后一種情況中,動物的真實命運也被忽略了。隱喻本身是否就是壓迫的外衣的內里呢?
五、物化、肢解和吞食的循環
我們需要的是一個能追蹤平行軌道的理論:對于女性與動物的共同壓迫,以及隱喻和缺席指涉的問題。我在此提出物化、肢解與吞食的循環,它將我們文化中的屠宰和性暴力聯系起來。物化使得壓迫者可以把另外一個生物視為物體,然后壓迫者就可以像對待物體一樣侵犯這個生物的權利,比如強奸女性,剝奪女性拒絕的權利,或者屠宰動物,把動物從活生生的有呼吸的生命變成死去的物體。這個過程使得肢解(或者說殘忍的碎尸)以及最終的吞食成為可能①。雖然男人真的吃掉女人的情況很少發生,但是我們一直在吞食女人的視覺圖像②。吞食是壓迫的最終實現,對意志和獨立身份的消滅。語言也是如此:主體首先是通過隱喻被凝視或物化的。通過肢解,這個物體與其本體含義被分離開來。在最終遭吞食后,它只能通過它所代表的事物而存在。對指涉對象的吞食,強化了作為有自身重要性的主體的消滅。
既然本文同時關注父權制文化是如何對待動物和女性的,肉的意象就適合用來解釋物化、肢解和吞食的軌跡。暴力地把活生生的動物轉化成可食用的肉的實際過程,象征著食肉行為的指涉點(reference point)被改變的概念過程。像美國和英國這樣工業化的食肉文化,很好地說明了活體動物與肉的概念相分離的過程。在詞匯層面上,屠宰動物的物理過程被物化和肢解的語匯抽象化了。
動物被變成低等生物,不僅是通過技術,也是通過貌似無害的詞組,比如“食物生產單元”“蛋白質收割器”“轉化機器”“作物”“生物機器”等。肉食生產行業把動物視為“可食用”和“不可食用”的部分,后者必須分離出來以免污染前者。動物通過“拆解生產線”,每一站都會丟失一些肢體部分。這種肢解不但肢解了動物,也改變了我們對動物進行概念化的方式。所以,在《美國傳統英語字典》第一版中,“羊羔肉”的定義插畫不是瑪麗的小羊羔,而是已經分割為肋骨、腰肉、小腿肉、大腿肉的可食用肢體部分③。
屠宰之后,被肢解的肢體部分往往被重新命名,以混淆它們曾經是動物的事實。牛死后變成烤牛肉、牛排、漢堡,豬死后變成豬肉、培根、香腸。既然物體是被占有物,它們自己就不能用所有格,所以我們說“羊腿”而不是“羊的腿”,“雞翅”而不是“雞的翅膀”。為了找到不會令人不安的指涉點,我們不但把名稱從動物換成肉,還通過烹制、調味、澆上醬汁來掩蓋它們原有的本質。
只有到這個時候,吞食才能發生:實際上吞食已經死去的動物,以及隱喻式地吞食“肉”的概念,讓它只指向食物產品而不會指向死去的動物。在父權制文化中,肉被剝離了其指涉點。正中我們下懷,就像威廉·哈茲里特(William Hazlitt)1826年很坦誠地承認的那樣:“作為食物的動物,既不能太小而難以察覺,也不應該……保留原形來指責我們的貪食和殘忍。我討厭見到扎緊四肢的兔子,也不愿見到餐桌上的兔子還保持著活著的樣子。”①肉的指涉點是文化認定的,但是死去的動物才是肉的實質。
六、隱喻性地吞食肉
一旦失去了被屠宰、流血、被切割的動物作為指涉點,肉就變成了自由浮動的意象。肉被視為一種傳達意義的工具,但其自身并不具有內在意義,其指涉“動物”已經被吞食了。“肉”變成了表達女性壓迫的術語,被父權制和女性主義者同樣使用,他們都說女人是“一塊肉”,因為其實際的指涉不在場,肉作為一種隱喻就變得很靈活。盡管像“牛肉在哪里”之類的說法與用“肉”指代壓迫完全相對,但“牛肉在哪里”卻強化了缺席指涉的流動性,同時加強了極其具體、攻擊性的以“肉”指代女人的方式。把“牛肉”變成“肉”的一部分,其意義就在于把它變成非男性的。當肉傳達權力的含義時,它所喚起的權力是男性的。當“肉”被談及的時候,有時候也指向男性生殖器和男性性傾向(這是很奇怪的,因為未經閹割的雄性動物的肉很少被食用)。通過暴力肢解,“肉”被變成非男性化的。作為一種含義已經被吞食和否定的意象,“肉”的含義是由其環境所建構的。
在西方文化中,肉很早就被用作女性壓迫的隱喻。宙斯與墨提斯的故事就是前言②所提到的在強奸女人后再吃掉她的模式:“宙斯對巨人族女神墨提斯垂涎三尺,墨提斯使用了多般變化來躲避宙斯,但最終還是被宙斯抓住并懷上了他的孩子。”但是一個女巫告訴宙斯說,如果墨提斯再生一個孩子,生下來的孩子就會把宙斯廢黜掉,于是宙斯吞食了墨提斯,然后說墨提斯在他的肚子里繼續給他指導。吞食似乎就是男性性欲的最終階段。宙斯用語言勾引了墨提斯就是為了吞食她:“宙斯用甜言蜜語把墨提斯哄騙到一把長椅上,然后突然張開大嘴把她吞了下去,這就是墨提斯的末日。”③男性中心主義文化的一個核心要素就是建立在宙斯的這些活動之上:把性欲對象視為可吞食的。但是我們在宙斯吞食墨提斯的神話中沒有看到任何肢解的部分。宙斯到底是如何把她懷孕的身體、手臂、肩膀、胸部、子宮、大腿還有腳一口吞下去的呢?這則神話沒有講明缺席指涉是如何變得缺席的。
七、省略肢解
與隱喻和指涉省略的關系并行的,是肢解在食肉行為中未被承認的角色。我們的思維從物化的個體直接跳到可食用的食物。肢解、殺戮和切割的行為被省略了。確實,父權制文化對實際的屠宰行為是沉默的。在地理上,屠宰場是與世隔絕的。我們不會看見或聽見那里在發生什么①。所以,吞食貌似緊跟著物化,因為吞食行為本身也被物化了。1907年,在一場生動的反對活體解剖的演講中,科拉爾·蘭斯伯里(Coral Lansbury)講到了女性和工人的聯合,他給出了這樣的提醒:“據說去一趟屠宰場就會把我們之中最堅定的食肉者變成素食主義者。”②在《如何建造屠宰場》中,里查德·塞爾澤(Richard Selzer)注意到,屠宰場提供的知識是我們不想知道的知識:“在成行之前,這趟去屠宰場的實地考察對我來說已經變得像下一遭陰曹地府,這樣對生活的觀察不要也罷。”③我們不想了解肢解的過程,因為肢解的過程就是活體的指涉消失的過程。
例1:工具性暴力
屠宰的機制是人類獨有的。所有的肉食動物都是親自捕殺并吞食獵物。他們在吃掉獵物之前能看到、聽到獵物,所以就不存在缺席指涉,只有死亡的獵物。普魯塔克(Plutarch)在《論吃肉》一文中用這一事實嘲弄過讀者:如果你覺得自己是肉食者,“那么,首先你得親自去捕獵你想吃的肉吧——但是得用你的自然武器去捕獵,不要用屠夫的刀、斧或棍棒”。普魯塔克指出,人類沒有捕食動物的身體條件,“沒有彎曲的喙,沒有尖利的爪,沒有鋒利的牙齒”④。我們沒有身體條件去殺死并吞食我們吃的動物,我們需要工具。
屠宰的實質就是把動物肢解成小片以方便我們吞食,工具就是我們用來撕裂動物的模擬牙齒和爪子。同時,工具也移除了指涉,它們使得“無害的生物全部消失”。
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宣稱,暴力永遠都需要工具⑤。沒有工具性暴力,人類就無法食肉。暴力是屠宰行為的核心。要把麻醉了的動物快速變成可食用的死肉,鋒利的刀是必需的。在這個例子中,刀與其說是隔離性機制,不如說是使能性機制。農場屠宰需要的工具包括:豬毛刮刀、鐵質豬肉和牛肉鉤架、驚暈設備、大劈刀、小劈刀、削皮刀、剔骨刀、豬肉鉤、肉鋸、肉排刀、鹽水泵、放血刀和絞肉機。大型屠宰場要用到超過35種不同的刀。塞爾澤注意到,在屠宰場工作的男人“像舞蹈演員一樣步調一致,大多數時候都是沉默的。反而是他們的刀在對話、閑聊、互相推攮”⑥。在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的《動物莊園》(Animal Farm)中,用來對動物施暴的工具是動物推翻人類后第一種被銷毀的東西。
例2:屠宰場
一般而言,如果我們想進屠宰場看看,我們是通過別人的寫作來看的,是作者替我們進去看。21世紀初,厄普頓·辛克萊(Upton Sinclair)就替讀者進過屠宰場。他把屠宰場里的操作視為工人在資本主義下的命運的隱喻。《叢林》(The Jungle)有個萌發出抗爭意識的工人叫尤吉斯,他在開篇就參觀了一個屠宰場。向導帶他進入屠宰場,他目睹了“地牢里一樣可怕的罪行,沒人看見,沒人注意,埋葬在視野和記憶之外”①。豬被綁住腿倒掛在一條生產線上,一邊向前移動一邊尖叫、咕噥、哀鳴。生產線向前移動,它們的喉嚨被割開,然后它們的“血漿飛濺到一個裝了開水的大桶中”,生命就那樣消逝了。雖然這里有條不紊,但人們還是“禁不住會想起那些豬,它們那么無辜,它們進來的時候多么相信別人;它們在抗議的時候多么像人——它們的抗議多么合乎它們的權利!”
然后就是肢解:刮干凈皮,砍掉頭,剁開胸骨,移除內臟。每個人像機器一樣完成他的工作,速度和自動化程度令尤吉斯驚訝不已,他不禁慶幸自己不是一頭豬。接下來的300頁追蹤了他意識的興起,他意識到自己就是一頭豬:“一頭屠宰場的豬。他們從豬身上要的東西是他們能獲取的利潤;這也是他們想從工人身上獲取的東西,也是他們想從大眾身上獲取的東西。豬怎么想、怎么受苦,是不會被考慮的;工人也一樣沒有被考慮,買肉的大眾也一樣沒有被考慮。”②
讀了辛克萊的小說,人們禁不住想起那些豬。在一本超過300頁的書中,開頭寥寥數頁對于屠宰的描述,作為指涉壓倒了隱喻。人們驚恐于豬肉生產的過程,大聲疾呼要通過新法案,并且在一小段時間內變成了幽默作家芬利·彼得·鄧恩在《多利先生》中所描述的“素食主義者”(viggytaryan)③。厄普頓·辛克萊哀嘆道:“我瞄準的是人們的心臟,不料射中的卻是他們的胃。”④在《叢林》中,屠宰沒能被視為工人命運的隱喻,因為小說提供了太多動物被虐殺的信息。讓缺席指涉不再缺席——即描述動物如何死亡、四腳亂踢、尖叫,如何被肢解——使得吞食不再可能,也消解了隱喻的力量。
例3:拆解生產線的模型
把屠宰場作為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工人所受的對待的隱喻,并不止于厄普頓·辛克萊。貝托爾特·布雷希特(Bertolt Brecht)的《牲畜飼養場的圣女貞德》(Saint Joan of the Stockyards)全劇都借用了屠宰的意象,以描繪“肉王”皮爾龐特·毛勒一類大資本家的殘忍。毛勒對待他的工人就像對待小公牛,他就是一個“殺人的屠夫”。以屠宰場的活動作為背景,“割喉價”⑤、“不是我背上脫皮”⑥等說法作為一語雙關,援引了動物的命運來哀嘆工人的命運⑦。十分恰當的是,選用屠宰場的比喻來描繪資本主義對待工人的非人行徑具有歷史真實性。
組裝生產線上的勞動分工起源于亨利·福特(Henry Ford)對芝加哥屠宰場拆解生產線的一次參觀。福特把組裝生產線的想法歸功于屠宰動物中的肢解活動:“大體上,這個想法來自于芝加哥屠宰場處理牛肉的掛在頭頂上的有軌吊車。”①一本關于肉類生產的書(由一家屠宰場資助)這樣描述該過程:“屠宰過的動物,頭朝下掛在一根移動的鏈子或傳動帶上,從一個工人處移動到另一個工人處,每個工人負責某一道特定的工序。”該作者不無驕傲地評論道:“這個過程非常高效,其他許多行業也紛紛采用,比如汽車裝配行業。”②雖然福特反轉了屠宰過程的結果,在組裝生產線上產品是被生產出來而不是被肢解,但他同時卻促進了對個人工作和生產在更大意義上的肢解。與其說對于人體的肢解是現代資本主義的產物,不如說現代資本主義是建立在肢解和切割基礎之上的一種建構③。
在屠宰場的拆解生產線上必須發生的基本事件之一,就是動物必須被當作一個被動的對象,而不是活生生的正在呼吸的生命。同樣地,組裝生產線上的工人也變成被動的、不思考的物體,他們創造性的、身體的、情感的需求都被忽視了。對于在屠宰場的拆解生產線上的工人來說,他們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更多地在一個大的尺度上接受對于自我的雙重消滅:他們不但要否認自己,還要接受動物的文化性缺席指涉過程。他們必須像屠宰場外面的所有人一樣把活生生的動物看作是肉,雖然動物其實還是活著的,所以他們也必須同時疏離于他們自己的身體和動物的身體之外④。這也許就能解釋為什么“屠宰場工人的離職率是全國所有行業中最高的”⑤。
將組裝生產線引入汽車行業中,對于工人有一種快速而令人不安的效果。工作的標準化以及與最終產品的分離,變成工人的基本經歷⑥,其結果就是工人日漸與他們生產的產品相疏離。通過對其工作的肢解,自動化剝奪了工人的成就感。在《勞動與壟斷資本:20世紀工作的退化》中,哈里·布雷弗曼解釋了引入組裝線的初步效果:“手藝讓位于重復的細碎操作,工資水平也被標準化為統一的水平。”在福特公司引入組裝生產線后,工人大量離職。布雷弗曼觀察到:“在對于組裝生產線的初步反應中,我們可以看到工人對于這種新工作的天然反感。”⑦福特肢解了工作的意義,引入一種剝奪了創造性的生產力。資本主義后期對于人體的肢解允許被肢解出來的部分代表整體,因為屠宰場模式對于組裝生產線工人來說不明顯,他們意識不到作為整體的人他們也經受了父權制文化中缺席指涉結構的影響。
例4:強奸動物
“他會把我綁起來,強迫我與家里的狗性交……他會騎在我身上,抓住狗,讓狗的陰莖插進我的身體,讓狗與我性交。”①在這一份強奸的描述中,狗和女人都被強奸了。大多數強奸并不涉及動物,但是強奸受害者在描述她們的感受時用的詞語表明,在食肉行為中動物的命運成了描述她們的感受的直觀標準。當女人說她們在被強奸后感覺自己像一塊肉時,她們是在說被強行插入與被吃掉之間有某種聯系嗎?某個女人說道:“他真的讓我感覺自己像一塊肉,像一個容器。我丈夫曾經告訴我說所有的女人都是不能思考的仆人、一種容器、一塊肉。”
在《波特諾伊的抱怨》中,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描述了當波特諾伊用一塊肉自慰的時候,肉是如何變成男性性行為的一種容器的:“‘來呀,大小子,來呀,那塊瘋狂的肝在我的瘋狂中尖叫著。我在一家肉鋪買了這塊肝,信不信由你,然后在一塊廣告牌后面就干了它。”②除非這個容器就是波特諾伊用的那塊肉,否則性對象是不會真的被吞食的。那這種二重性從何而來呢?是什么把一個容器和一塊肉聯系在一起,是什么把被插入與被吃掉聯系在一起?畢竟,被強奸/侵犯/插入并不等于被吃掉,那為何感覺會如此呢,或者說,為何這么容易被描述成如此呢③?因為,如果你是一塊肉,你就受害于一把刀,受害于工具性暴力。
強奸也是工具性暴力,陰莖就是暴力的工具。你被一個男人壓在身下,就像一塊肉被叉子叉住,這樣刀才能切進去。另外,就像屠宰場把動物及屠宰工人視為被動、不思考、無感覺的物體,在強奸中女人也被視為被動的物體,她們的感受和需要是不會被考慮在內的,所以她們感覺自己像一塊肉。相應地,我們也知道有一種東西叫“強奸架”,它能違反動物意愿讓其受精④。感覺像一塊肉,就是感覺被當作一種被動的物體,而其實她是(或者曾經是)一個活生生的有感覺的人。
強奸受害者選用肉的隱喻來描述她們的經歷以及“強奸架”的使用,表明強奸和吞食是平行的、相關的,既吞食了女性的意象,也真的吞食了動物的肉體。強奸受害者多次使用“漢堡”這個詞來形容被插入、被侵犯、被準備出售的結果,不只表明作為一塊肉多么地令人難以忍受,也表明動物也可以是強奸的受害者。動物們也在違背其意志的情況下被插入、侵犯、準備出售,但是重疊的文化隱喻建構了這些經歷,就好像女人和動物是自愿的一樣。
為了給食肉行為正名,我們說動物想要死去,想要變成肉。塞繆爾·巴特勒(Samuel Butler)的《埃瑞璜》(Erewhon)是忌諱說肉的,除非來自于“自然死亡”的動物。結果是:“持續發現動物在多少有些令人生疑的情況下自然死亡……令人驚訝的是,這些不幸的動物貌似可以在一英里范圍之內就能嗅到屠夫的屠刀的氣味,如果屠夫沒有及時躲避的話,它們就一頭沖上去。”⑤強奸文化的一個謎團之一,就是女人不但要求被強奸,而且她們還很享受,貌似她們像那些動物一樣甘做刀下之肉。同樣地,廣告和大眾文化也告訴我們,像金槍魚查理⑥和阿爾·卡普的什穆①這樣的動物想要被吃掉,其背后的含義就是動物和女人主動參與到了使他們缺席的過程中。
在《純粹愉悅》中,瑪拉貝爾·摩根(Marabel Morgan)通過使用漢堡的隱喻,把女人和動物聯系在一起。在讓女人把自己視為服務于其丈夫需求的漢堡的廣告中,摩根養成了她自己的什穆綜合癥:“但是像漢堡一樣,你得時不時地把自己按不同的方式準備好。”②她用的句式是“像漢堡一樣,你得……”,表明漢堡有多種備餐方式,所以你也必須這么做。但是遠在到達純粹女人③的廚房之前,漢堡就已經失去行動力,不能做“準備”。“你”,女人/妻子,指向并且代表了漢堡。女人與“純粹女人”的關系,就像她們與“漢堡”的關系,是某種被物化的東西,沒有行動力,必須被準備好、調整好,以適應被做成父權制世界中可被吞食的東西。雖然指涉是缺席的,女人卻難免于其中認出了自己。就像動物不會希望被吃掉一樣,摩根使用的句式顛覆了她的企圖,她的企圖就是讓女人相信動物是想被吃掉的。
怎么才能把一個嚇得亂踢、拼命掙扎的主體變成一塊肉呢?將主體變成客體需要麻醉。G. J. 巴克-本菲爾德講過一個19世紀的醫生的故事,這位醫生幫助一個男人與其妻子進行性行為。醫生每周來這對夫妻的住所兩三次,“用乙醚麻醉那位可憐的妻子”④。在屠宰前也要對動物進行麻醉,這提醒了我們這位醫生在這樁婚內強奸中的共謀行為。不能輕易對一個清醒的、掙扎的身體做到的事情,可以在一個被麻醉的身體上完成。在強奸中比較特殊的案例,再一次在屠宰中變得非常典型:麻醉是大規模肉類生產的一個核心步驟⑤。
誘殺動物能降低運營成本,對于屠宰工人來說也更安全,更舒適,而且更直接的是,肉質更好。動物的肌肉組織中包含了足夠的糖原,在動物死后能生產一種防腐性的乳酸,但是這種糖原在動物死前的物體和精神緊張中能被消耗完。所以,引誘的套路就是讓受害者平靜下來,用藥物手段麻醉受害者,然后才開始屠宰行為。激動的、驚恐的、過熱的動物不能完全放血,它們的死肉會顯出粉色或火紅色,成為“沒有吸引力的尸體”⑥。
引誘“產肉動物”從鎮靜劑開始,鎮靜劑要么是注入動物的身體里,要么是摻進動物的食物里。只需最低程度的刺激和不適,動物就動彈不得了。這是由藥物、化學或電擊的方法實現的,目標不在于直接殺死動物——就像在托馬斯·哈代《無名的裘德》中阿拉貝拉告訴裘德的一樣——而是驚嚇它們,開始放血,這時候動物的心臟還在跳動,這樣能把血液擠壓出來。
奇怪的是,當動物靠近屠宰的實質行為時,肉類生產行業的描述中使用的語言暗示動物是自愿進行這些行為的。動物越是不能動彈,描述屠宰過程的語言就越是顯得它們是可以活動的,所以它們的運動看似完全是其自身的行為:“出現”,朝向同一個方向,并且“滑動”①。引誘的概念很流行,在“強奸”自己的生命的過程中,動物貌似是活躍的、自愿的行為主體。
例5:開膛手杰克
被侵犯的女人與被屠宰的動物在類別上的重疊性,可以由開膛手杰克的例子來說明,他在1888年殺害了8名女性。在他的男性暴力的中心不只有謀殺本身,還有移除子宮帶來的性扭曲和性占有。他在實施屠宰過程中展現出了相當的技巧,如法醫總結,他是“一個熟練使用刀具的人”②。另外,他能精準地切除特定的部位,說明他很熟悉女性的身體結構。“實際上,殺手的主要目的就在于扼死受害者并被切斷喉嚨后取出內臟。如果殺手有充足的時間,就會取出子宮和其他內臟,并將其內臟亂撒一地”③。比如,在凱瑟琳·艾道斯被謀殺后,她的左腎和子宮都不見了。
被屠宰的動物的意象讓案件調查人員難以心安。女人的命運變成了傳統上只有動物才會遭受的命運。
首先,這些女人被開膛手杰克開膛破肚,只有一種類比適合描述它,正如法醫所說:“她被剖開,就像肉鋪里被屠宰的小牛。”④一名年輕警員看到一個受害人的小腸和一部分胃擱在她的右肩上,另外一部分胃在左肩上,他就再也吃不下肉了。“我的食物讓我惡心。一看到肉鋪我就想吐”⑤。當客體是被屠宰的女人時,肉的缺席指涉就突然變成在場的了。
第二,開膛手杰克展現出來的屠宰技能和刀工,讓調查機構懷疑殺手要么是一個肉販、獵人或屠夫,要么是一名合格的外科醫生。據警方報告,“登門查訪了76家肉鋪和屠宰場,調查了其雇員的性格”⑥。
第三,開膛手杰克對子宮如此感興趣的動機之一表明,女人感覺她們在醫學實驗中被像動物一樣對待:據傳有個美國人正在出20鎊一個的價錢買子宮用于醫學研究,而開膛手杰克就是在給他供貨⑦。最后,一位倫敦的牧師S. 巴奈特神父,提議取締公共屠宰場,因為看到它們就會“使一個人口稠密地區的人變得殘忍,降低小孩的道德品質”⑧。
例6:屠宰女人
動物被屠宰的命運被用于對女性的壓迫,它被志在終結女性壓迫的女性主義者所援引。盡管動物是缺席的客體,但是它們的命運持續不斷地被屠宰的隱喻所喚醒。屠宰是造成或使得個體的存在變成肉的過程;隱喻性的“屠宰”默默地喚起動物屠宰的暴力行為,同時加強被強奸的女人作為“一塊肉”的自我感受。安德里亞·德沃金注意到:“男性文化自以為是之處,便是認為體驗是可以撕裂的。當骨頭真的被打碎之后,人們可以察看著碎片就好像它們不是骨頭的一部分,或者察看著骨頭就好像它們不是身體的一部分。”(我們總是想著T骨牛排或雞腿,就好像它們不是動物身體的一部分)當我們考慮動物處于缺席指涉地位的概念時,德沃金把文化當作身體般的剖析就很有意義:“一切都被切開:理智與情感和/或想象、行為與結果、符號與現實、頭腦與身體。有些切塊代替了整塊,而整塊則被犧牲給了這個切塊。”①德沃金對于父權制文化的隱喻性闡述,依賴于讀者對于動物是這樣被屠宰的了解。
父權制文化中充斥著屠宰的意象。新澤西州有一家牛排餐館叫作“亞當的肋骨”。他們以為他們吃的是誰啊?在成為一份色情雜志的名字之前,《江湖浪子》曾是克利夫蘭一家餐館的名字,他家的菜單封面上畫了一個女人的臀部,然后寫道:“我們做全城最好的肉!”誰?《江湖浪子》雜志上曾畫了一個女人正在絞肉機里被絞碎,然后寫道:“最后一期全肉刊物”。女人的臀部被蓋上“上等肉”的章,印在一本專輯的封面上,上面寫道:“上等肉(純凈食品和藥品法案)。”當被問及他們的性幻想時,很多男人描述道:“被肢解的、沒有臉的、非具體個人的身體部分的色情場景:胸部、大腿、陰道、臀部。”②對于普通消費者來說,肉正是如此:沒有臉的身體部分,胸部、大腿、乳房、臀部。弗蘭克·珀杜在一份鼓勵吃雞肉的海報中這樣玩弄性屠宰的意象:“你是戀胸男,還是戀腿男?”
波士頓干草市場區一家肉鋪的大眾海報畫了一個女人,她的身體被肢解,每個部位被單獨標識出來,就好像她是一只被屠宰的動物。為了對這一意象作出回應,劇作家達里奧·福(Dario Fo)和福蘭卡·拉梅(Franca Rame)寫了如下劇本:
曾有一副裸體女人的畫像,她的身體被肢解成多個部分。就像牛肉鋪里的那種海報,你懂的吧?所有的性敏感區域都被畫成奇怪的顏色。比如,臀部被畫成亮粉色(做一個敲擊和絞肉的姿勢,然后笑)。然后是這片區域(把她的雙手放在后背上脖子稍下處)……肉販們叫它肩胛肉。是紫色的。還有去骨的肉片……(短暫轉移話題)現在的去骨肉片的價錢多少,啊?太貴了!不管了,它是橙色的。③
諾爾瑪·本尼(Norma Benney)在《都是同一種肉:動物的權利》一文中描述了一本音樂雜志的裸體照片插頁,它“畫了一個裸體女人,手腳展開被綁在肉鋪的操作臺上,旁邊掛滿了動物死尸和屠夫的各種刀和劈刀,一個穿著紅色橡膠屠夫圍裙的男人正準備用一把電鋸把她鋸開”④。在這種語境下,像“一片屁股”“我是一個戀胸男”“我是一個戀腿男”等口頭表達就展現出了它們攻擊性的源頭(雖然男人也可能被叫作“種畜”和“大塊頭”,但是這些說法只是再次證實了缺席指涉的橫行肆意,強化了用“肉”來指代女人的極其具體的攻擊性方式。男人作為“肉”也是自己擁有自己,而女人是被占有的)。
這些例子展現了一種隱喻性的性屠宰范式,其關鍵部分包括:作為被選用的工具的刀,不管是真實的還是隱喻的(在色情作品中,攝像機的鏡頭占據了刀的位置,實施工具性暴力);攻擊者嘗試控制/吞食/玷污受害者的身體;對于身體部位的戀物癖;食肉提供被屠宰動物的意象。
隱喻性的性屠宰在贊美被屠宰的女人的意象的文學和電影作品中重復出現。在希伯來《圣經·士師記》中,我們能看到對女人先奸后殺的描述。一個利未人允許陌生人粗暴地強奸他的妾:“他們強奸、虐待了她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早晨。”①她倒在了這個利未人住處的門口。他把她放在他的驢子上——我們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把她帶回家。“他拿著刀,抓住他的妾。他一刀一刀切下她的四肢,把她切成十二塊,然后把她的殘體送到以色列各處”②。同樣的,在D. H. 勞倫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的“騎馬而去的女人”中,一個新來的女人落入了這樣一種境地,一群住在洞里的男人們要把她獻祭給太陽。勞倫斯的語言不但喚起字面上的吞食,也喚起性方面的吞食。凱特·米利特(Kate Millet)敏銳地分析了這個故事:“這是性欲化的食人公式:用刀代替陰莖和插入,用洞穴代替子宮,用行刑的地方來代替床——于是造成一項謀殺,從而攫取了受害者的力量。”③
性化屠宰是男性色情性傾向的一個基本組成部分。臭名昭著的“色虐片”,以電影最后幾分鐘扼殺女人的生命而得名,就把屠宰女人視為一種性行為:
一個年輕漂亮的金發女人,看起來像是一名制片助理,告訴導演說電影最后捅死(一個懷孕的女人)的鏡頭讓她性欲大作。迷人的導演問她愿不愿意跟他上床,把她的幻想演出來。他們在床上翻云覆雨,她突然發現攝影組還在攝影。她抗議起來,嘗試起床。導演抓起床上的一把匕首說道:“婊子,現在你要得償所愿了。”下面的內容簡直不可描述。他慢慢地、深深地、徹底地把她殺死。觀眾看到大量的血、砍下來的手指、四處亂飛的手臂、鋸下來的大腿,感到非常惡心,但是在她死之前嘴里還涌出大量的血來。這還不是高潮。在十足的邪惡的驅使下,他剖開她的肚子,抓出她的內臟,高高地拋過頭頂,同時發出一陣性高潮的征服的尖叫。④
色虐片是隱喻性的性屠宰的典型,包括其所有必要組成部分:作為工具的匕首、女性受害者、玷污身體和對于女性器官的戀物癖。在沒有實際受害人的情況下,色虐片能夠提醒我們動物一直在經受的痛苦。
在建構針對女性的暴力的故事中,女性主義者與她們的壓迫者使用了同樣的文化意象。女性主義批評家認為,在囊括了性和吞食的作品中暴力是內在的,并把這種中心稱為“食肉性傲慢”(西蒙娜·德·波伏瓦)、“弒女性的貪食”(瑪麗·戴莉)、“性食人”(凱特·米利特)、“精神食人”(安德里亞·德沃金)、“形而上學食人”(小格雷斯·阿特金森);種族主義與性別主義交叉,被貝爾·胡克斯(Bell Hooks)基于食肉的差異定義為:“真相是——在性別主義的美國,女性是男性自我的物化延伸,黑人女性被標簽化為漢堡,白人女性則被視為上等肋條。”①這些女性主義理論家點出了女性壓迫與動物壓迫的交叉之處,然后立即向后轉,抓住缺席指涉的功能,卻只用于指出女性問題,而不關注動物問題,所以也反映了一種父權制結構。使用傳達羞辱、物化和侵犯的符號和明喻,是一種可以理解的嘗試,即嘗試在暴力肢解的女性性別現實的基礎之上強加秩序。當我們使用肉和屠宰作為女性壓迫的隱喻時,我們傳達了自己響徹宇宙的哀鳴,卻同時壓制了厄休拉·哈姆德蕾絲原始的哀鳴。
當激進女性主義者講到似乎與動物的文化交流對于女性來說是真的一樣,她們其實借用了真實發生在動物身上的事情。可以說,使用這些隱喻與厄休拉·哈姆德蕾絲的海報一樣是剝削性的:一頭匿名的豬被穿上衣服、擺好姿勢,然后被拍照。她是被打了鎮靜劑才能保持這種姿勢呢,還是干脆她已經死了?通過將厄休拉·哈姆德蕾絲的命運排除在其視野之外,激進女性主義理論也用語言參與到剝削和否認缺席指涉的過程中。她們屠宰了在缺席指涉的運作中體現出來的動物與女性的文化交互,然后只討論女人,所以她們向缺席指涉屈服了,而缺席指涉正是她們想要改變的社會建構的一部分②。
很多女性主義理論依賴動物壓迫的隱喻來說明女性的經歷,但是她們的理論中缺失的一塊正是隱喻背后的真相。女性主義理論家使用的語言,應該承認這些壓迫在文化的類比性和互相依賴性,以描述和挑戰壓迫。所以,動物保護主義者也應該謹慎地使用強奸來描述動物的遭遇,而不要將其分析建立在承認我們文化對于女性的強奸的社會語境中。借用依賴于暴力的隱喻而不抗議原始的暴力,就是不承認各種壓迫的相互關聯性。我們的目標是反對將物質與精神相分離的壓迫,并根除創造缺席指涉的結構本身。
人們很容易就會認為,本文討論的內容只是文字、想法、“抽象名詞”以及意象的運作方式:沒有肉,沒有廚房。但是的確有被肢解的肉,的確有廚房,肉就是在其中被發現的。動物也許是語言中的缺席指涉點,但是這不必再繼續了。也許我們注意到了瑪吉·皮爾希對于抽象名詞的回應;讓我們走進廚房,不僅考慮“他們在打誰”,也要考慮“(我們)在吃誰?”要將動物的命運納入考慮,我們可能會碰到如下問題:帝國主義與食肉的關系,帝國主義強迫有色人種接受“白人”一樣食肉的飲食習慣;我所認為的食肉的第四階段的生態含義——食用制度性的、工廠生產的動物(前三階段分別是:1.幾乎不食肉;2.食用自由動物的肉;3.食用馴養動物的肉);我們依賴雌性動物的含義,即為了獲取牛奶和雞蛋一類的“雌性蛋白質”;種族主義和階級論的問題,當我們考慮工業化國家在決定什么是“一等”蛋白質時的角色——這些都是肉的性別政治的一部分。
有一種模式專注于上述聯系,等待納入我們的理論范圍,從邏輯上講,女性主義思潮的下一步就是公開宣傳性暴力的隱喻中天生的模糊性和滑移(slippage),以及它們的社會、歷史和動物源頭。接下來就開始這種宣傳,首先分析在掩蓋暴力和定義接受食肉行為的主導型世界觀與被禁聲的弱勢的素食主義的關系中語言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