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詩婷
《異形:契約》和《普羅米修斯》之后,這個系列作品不再只是一個人類大戰“異形”怪獸的太空驚悚故事,它開始思考宇宙、人類、科技之間的關系,開始探討創造與毀滅之間的悖論。
《普羅米修斯》上映5年后,“異形系列”電影的第二部前傳作品《異形:契約》終于面世。
導演雷德利·斯科特已經80歲高齡,卻依然執著于完善“異形系列”的世界觀與哲學思考。40多年前,他拍攝了第一部《異形》,引領了當時太空片的新風尚。那之后,斯科特不曾放棄繼續拍攝《異形》的想法,這一系列電影經歷了詹姆斯·卡梅隆、大衛·林奇、讓·皮埃爾·熱內三位導演,如今終于又回到了斯科特手中,他也終于如愿,可以為觀眾講一講《異形》第一部之前的故事。
上世紀70年代,編劇丹·歐班農正處于人生中最窮困潦倒的階段。他寫了幾個賠錢的劇本,一度身無分文,不得不到朋友羅納德·舒塞特家蹭住沙發。“為爬出負債累累的窘境,得拼一把。我下定決心,要寫一個別人肯買也愿意拍的劇本。”歐班農說。
歐班農把手頭的劇本創意回憶了一遍,他記得自己寫過一個粗糙的故事,名叫《征空雜牌軍》,亮點不多,但開場很能吸引眼球。朋友舒塞特也幫他回憶了一遍,想起了另一個夜襲東京的轟炸機被小魔怪入侵的故事。舒塞特建議歐班農把兩個故事合二為一。
三個月后,歐班農拿出了一個名為《星際怪獸》(Star Beast,后更名為《異形》)的劇本。故事講述了未來世界里,一艘商業托運飛船收到外星球信號,趕去營救,卻落入陷阱,被外形怪物“異形”襲擊的故事。為了劇本更好賣,歐班農和舒塞特還找人畫了些概念設計圖,打算拿著劇本和圖紙去拉投資。
這一次,他們運氣不錯,碰到了20世紀福克斯。當時的福克斯剛剛發行了《星球大戰》,那部電影成了票房大贏家,他們嘗到了甜頭,正急著開發另一部科幻電影。
福斯為《異形》物色了很多導演人選,羅伯特·奧爾德里奇、彼得·葉茨,甚至斯皮爾伯格都在考慮之列。但最終,他們選擇了一位在電影界剛剛起步的導演——雷德利·斯科特。當時,斯科特已經快40歲了,是位在廣告片領域頗有建樹的導演,但電影導演經驗并不多。
在成為導演之前,斯科特曾就讀于倫敦皇家藝術學院,在英國廣播公司(BBC)做過布景師和美術指導,繪畫功底過硬。后來的事實證明,在《異形》的籌備和拍攝過程中,斯科特本人的美術功底起了大作用。
接下這份導演工作后,斯科特帶著劇本回到英國。他花了三周時間,畫出了全片詳細的故事板。這期間,編劇歐班農也沒閑著,他看了很多設計師和插圖師的作品,希望能找到合適的人選,來完成《異形》的靈魂——異形怪獸的設計。最終,歐班農和斯科特選擇了來自瑞士的藝術家漢斯·魯道夫·吉格爾。吉格爾以超現實主義的科幻風作品而聞名,這種風格與斯科特的美學需求不謀而合。“我們決定要設計一只非常優雅的怪獸,它有些像昆蟲,但動作必須迅猛凌厲。”
吉格爾對“異形”的構想成了此后40年“異形系列”電影的美術設計原則,他為《異形》設計了全部怪獸造型,成年異形、抱臉幼生體、破胸幼體……他的設計風格向來混搭著性暗示和工業機械質感,這種風格的“異形”優雅又恐怖,總能喚起觀眾內心深處對于性、對于變異和進化的恐懼。
和當時強調科技感、未來感的太空電影不同,斯科特為《異形》選擇了一種科幻混搭重金屬的空間設計風格,后來這種風格被稱為“廢舊未來風”。斯科特和他的團隊在破舊的金屬空間里打造了一個個陰森幽暗的空間以增強電影的恐怖氛圍,這種頹廢的設計一度成為流行風潮,在電影、廣告、漫畫和游戲設計等領域被不斷模仿和借鑒。
在上世紀70年代的好萊塢,女演員和女性角色的重要性還尚未被發掘,電影中的英雄幾乎都是男性,尤其是太空題材,這幾乎是一個只屬于男人的領域。
《異形》打破了這一禁忌,由西格尼·韋弗飾演的準尉芮普莉成了電影的女主角,成了那個拯救世界并唯一活下來的人。據說,芮普莉這角色原本也是一個男性角色,但不知誰提了意見,男人被換成了女人。這一改變起到了出奇制勝的效果。1975年5月25日,《異形》在洛杉磯首映,口碑爆棚,最終電影成了當年第六賣座的院線電影。但和票房成績相比,《異形》所顛覆的類型片創作原則,它在美術設計上的探索等電影本身的突破要更有意義。
首部《異形》大獲成功后,斯科特一直想盡快拍攝第二部,講一講第一部中出現的工程師,以及異形的母星。但種種原因,他沒能參與“異形系列”第二、第三和第四部的創作。
在《異形》這部電影上,斯科特一直有遺憾。他也曾多次試圖彌補這個遺憾,拍攝《普羅米修斯》之前,他甚至找到了詹姆斯·卡梅隆,希望兩人協力,重啟“異形系列”。但后來因為資金問題,這個計劃不得不暫時擱淺。
幾番周折之后,斯科特終于找到了機會。他計劃效仿“星球大戰”系列,以“三部曲”的形式拍攝“異形前傳”系列作品,并打算把導演筒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這一系列的第一部作品就是2012年上映的《普羅米修斯》。“我在《異形》第一部時就已經想好了整個構架和內容。我一直很訝異,為什么在之后的三部續集中,沒有人要探討誰創造了異形,以及為什么?《普羅米修斯》是在讓《異形》復活,因為它一度死去。我們終于可以討論誰創造了異形,以及這背后的原因。這涉及生命的有限與不朽,以及人工智慧的創造。這才是‘異形系列的主題,這才是下一階段的故事。”斯科特說。
從《普羅米修斯》開始,斯科特的確把已經日漸消沉于普通商業片中的“異形系列”帶入了更為優雅和哲學的層面。
《普羅米修斯》是“異形系列”的第一部前傳作品。電影名暗示著故事的走向。普羅米修斯是希臘神話中最智慧的神明之一,他創造了人類,并逆宙斯之意,為人類帶去火種,一手促成了人類文明的誕生。
《普羅米修斯》的故事發生在2089~2093年,科學家已經破解了人類起源的秘密——地球上的人類其實是被一種更高級的外星種族制造出來的,而這個外星種族就是曾在第一部《異形》中出現的外族飛船上的宇航員們。為了走近創造人類的外星文明,科學家和工作人員搭乘“普羅米修斯號”宇宙飛船,踏上了揭秘人類起源的太空之旅。然而,這場探索之旅最終變成了災難之旅。地球人在被稱為“天堂”的星球上找到了已經死去的人類締造者,并遭到了異形生物的襲擊。
與此同時,生化人大衛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他嘗試在人類身上做實驗,探索這座星球上黑色液體的秘密。最終,人類發現,一手創造人類的造物者企圖親手毀掉自己的作品——他們帶著成千上萬的黑色液體,企圖飛往地球,摧毀人類。船員們為了拯救地球,以“普羅米修斯號”撞毀了造物者的飛船。唯一幸存的女主角伊麗莎白·肖恩與生化人大衛一起,踏上了尋找造物者母星的星際之旅。
在這部《普羅米修斯》中,斯科特探討了他一直縈繞于心的問題——生命的有限與不朽,以及人工智慧的創造。
在《普羅米修斯》的番外篇中,斯科特簡單介紹了生化人的由來。生化人的“父親”彼得·偉倫在2023年做過一次TED演講,在演講上他提到了普羅米修斯造人的典故。但他口中的造物者并不是外星的高級生命體,而是他自己。在演講臺上,他把人譽為神,有征服全宇宙的決心,并首次公開了要制造生化人的計劃。
《普羅米修斯》上映之后,“異形系列”的世界觀和宇宙觀變得更為宏大。這不再只是一個人類大戰“異形”怪獸的太空驚悚故事,它開始思考宇宙、人類、科技之間的關系,開始探討創造與毀滅之間的悖論。
《普羅米修斯》上映5年之后,“異形前傳”的第二部作品《異形:契約》終于上映了。“異形系列”的誕生有兩個最大功臣,一個是斯科特,另一個是被譽為“異形之父”的設計師吉格爾。2014年,吉格爾去世,80歲高齡的斯科特繼續孤軍奮戰。
有人說,只有斯科特才能把《異形》拍得既恐怖又優雅,因為這是他最初的對于《異形》的美學設定。《異形:契約》和《異形》第一部、《普羅米修斯》一樣,遵循了這個設定。
電影有一個莊嚴、肅穆,甚至有些神圣的開場。雪山、湖泊、落地窗,一身白衣的生化人大衛與“父親”彼得·偉倫同處于一幢白房子里。時間是2025年——彼得·偉倫發表TED演講兩年之后,他制造了世界上第一個生化人,起名大衛。
房間的裝飾寓意頗深。白墻上掛著一幅油畫,主題是耶穌誕生記。不遠處是一尊高聳的雕像——米開朗琪羅的名作《大衛》。彈鋼琴的大衛在與“父親”彼得的對話中得出結論:“人類會死,而我不會。”
這個第一代生化人從誕生之日起就精于思考,這個莊嚴的開場解釋了《普羅米修斯》中大衛的轉變,也預示了《異形:契約》中,大衛企圖成為造物主的野心。
《異形:契約》的主體故事承接《普羅米修斯》:“普羅米修斯號”炸毀10年后,一群新的宇航員搭乘“契約號”,飛往遙遠星系,飛往新的外星殖民地。“契約號”像是一艘遨游于星際中的挪亞方舟,除了宇航員,船上還搭載了2000名殖民者和1000個胚胎,他們將成為新世界的開拓者。
然而,既定路線發生了改變。“契約號”在去往殖民地的路上攔截到《普羅米修斯》中的女主角肖恩發出的信號,科學家通過計算,發現肖恩所在的星球是一個同樣適合人類居住,但距離更近的殖民地。于是,“契約號”調轉了方向,飛往肖恩所在的星球。
這個星球就是創造人類的造物工程師的母星,如今,已是一座空無人煙的死亡星球。肖恩的信號并非善意的召喚,而是生化人大衛布下的陷阱。大衛早已用黑色液體殺死了所有被人類稱作“工程師”的造物者,而他自己則成了這座星球上的王,在日復一日的研究中,等待著宿主的到來,等待著新異形的誕生。而宇航員們就是異形的新宿主,異形在他們身體里孕育而生,新物種誕生,宿主死亡,生與死同時發生。
《異形:契約》對生命主宰者與被主宰者,對創造者與被創造者的探討比《普羅米修斯》更直接。大衛的扮演者邁克爾·法斯賓德在電影中一人分飾兩角色:大衛,以及第二代生化人沃爾特。與大衛相比,沃爾特的學習能力和修復能力更強,但他失去了思考能力,人類需要生化人,但生化人必須乖乖聽命于人類。在這樣的目的下,思考能力是多余的。
就這樣,斯科特把“異形系列”的世界觀框在了一個莫比烏斯環里:“工程師”創造了人類,企圖控制人類,人類創造了生化人,企圖控制生化人,而生化人讓“工程師”種族滅絕,還企圖反撲人類。在這個控制與反控制的過程中,異形誕生了,異形的誕生又成了大衛爭當造物主的籌碼。
至此,我們似乎漸漸看清了斯科特40年前就確立的對于“異形系列”的構想,他想借這部太空驚悚片表達自己對生命、對文明的悲觀態度。
《異形:契約》中,大衛和沃爾特的對話中常常夾雜著雪萊的詩句。大衛引用過一首雪萊的十四行詩《奧茲曼迪亞斯》(Ozymandias),這首詩用來諷刺“工程師”,也用來諷刺人類。即便有再多文明和偉績,生命無法永恒,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切都將化為虛有:
我遇見一位來自古國的旅人
他說:有兩條巨大的石腿
半掩于沙漠之間
近旁的沙土中,有一張破碎的石臉
抿著嘴,蹙著眉,面孔依舊威嚴
想那雕刻者,必定深諳其人情感
那神態還留在石頭上
而斯人已逝,化作塵煙
看那石座上刻著字句:
“我是萬王之王,奧茲曼迪亞斯
功業蓋物,強者折服”
此外,蕩然無物
廢墟四周,唯余黃沙莽莽
寂寞荒涼,伸展四方
(參考資料:《異形全書——經典四部曲終極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