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南枝
無論是特朗普簽發的暫禁全球難民和西亞非洲6國公民入境的總統行政令(即“禁穆令”)遭遇基層法官的判決“叫停”所體現的權力制衡,還是美國共和黨數十人“反水”導致共和黨撤回將在美國會眾議院投票的《美國醫保法》草案所體現的共和黨內訌,都表明盡管特朗普急于兌現其選舉前公布的入主白宮百日藍圖,但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中所凸顯的美國政治和社會的“撕裂化”問題仍在繼續甚至進一步惡化,使其執政百日新政之路充滿坎坷,也給未來中美關系的發展帶來多種不確定性。
撕裂的美國催生特朗普新政
經濟全球化帶給美國產業空心化和兩極分化。20世紀80年代以來,全球化浪潮帶動美國經濟結構發生了轉型,產業空心化之下以制造業為核心的實體經濟不斷萎縮,生產環節不再占據重要位置,勞動密集型產業在美國趨向消亡,也就是說,美國制造業吸納就業的能力下降,一般技能的工人階級成為受害者。目前服務業占GDP的比重高達80%,從行業分布來看,占GDP比重最大的行業為金融、保險、房地產與租賃業務等所代表的高端服務業,這些高端服務業體現出智力要素密集度高的特征,必然帶來低層次勞動力的失業率居高不下和首次收入分配的貧富差距擴大。
美國在收入層面的貧富懸殊非常巨大,資本收益率遠高于勞動收益率,進一步惡化了財富層面的不平等性,上述兩種不平等性共同造成了第三種不平等——機會不平等。因此,從家庭數量分析,美國中產階級家庭的比重已經從1971年的61%萎縮為2015年的略低于50%,不再占據社會經濟結構的主體;低層階級家庭比重從25%上升到29%,而上層階級家庭比重從14%上升到21%。根據“世界頂級收入數據庫”的統計數據分析,美國收入頂端1%人群占總收入的比重由1970年的8%上升到了2015年的18.39%,包括資本收益的收入占總收入的比重更是高達22.03%。
經濟全球化浪潮沖擊之下的美國內部不平等現象加劇,既摧毀了人們對于實現合理程度的機會均等的希望,受到富有階層和貧困階層兩者擠壓的美國中產階級的不安全感增加;也加固了權力上的不平等,進而使資本所享受的各種特權特別是稅收政策方面的特權得以保留。
族裔結構變化使美國內部族群沖突加劇。從單一族群的對比來看,盡管歐洲裔白人目前仍占據美國總人口的半數,但到了2060年其所占人口比重將僅占35.6%。根據《當前人口報告:2014年》預測,歐洲裔白人將于2044年從多數族群變為“主要的少數族群”。事實上,美國的人口結構正在經歷“從幾乎是白色嬰兒潮文化到全球化多民族國家的轉型”,多數民族這個概念將首次消失在美國歷史上。
當前美國社會仍是一個歐洲裔白人主導的社會,不同族群之間的差異性客觀存在甚至在某些方面趨于惡化。同時,各族群內部的貧富懸殊不斷擴大,階層矛盾已經難于被族群矛盾所掩蓋,而是與族群矛盾糾纏在一起。
由于資本追求低成本高利潤的逐利天性,企業更愿意雇傭廉價移民,因為移民更容易接受低廉的收入而且更易控制和管理。爭奪本就大幅減少的工作崗位使得不斷涌入的新移民和土生美國人之間的關系日益緊張,具體表現為種族沖突加劇,并且因土生美國人貧困問題的惡化而持續升級。
生產自動化導致美國“機器吃掉就業崗位”的情況普遍化。在產業技術升級和生產自動化的推動下,美國制造業產出總值仍然保持了增長。美國勞工部的統計數據表明,制造業提供的工作崗位持續下降,而制造業的產出仍在不斷上升。特別是美國領頭的大公司資本項開支自2009年以來保持快速增長,銷售數據也表現良好。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截至2016年10月,所有美國境內的工業產值指數(Industrial Production Index,IPI)顯示,美國第一次自經濟危機以來該指數沒有恢復到經濟危機前的水平。美國歷史上,在經濟危機后的第60到100個月之內,該指數都達到了經濟危機前的1.2甚至1.6倍(1953年數據),而現在美國的該指數是2007年12月經濟危機開始時的90%左右。美聯儲的數據顯示,從經濟危機后的水平來看,近年來美國全行業產能利用率基本處于1967年以來的歷史最低點,目前在75.3%左右,遠低于1972~2015年期間全行業產能利用率大致為80%的平均水平。
從上述數據可以判斷,美國的大企業經營生產在恢復,銷售業績資本項支出都持續增加,但即使在美國本土的工廠也在通過加速自動化、也就是以機器取代人和降低人員使用來提升生產效率,對于靠普通制造業生活的一般技能工人的就業形成根本性打擊。因此,美國大企業依靠寬松的信貸環境全球化的資源配置和工業自動化技術的應用得到了生產力以及效益的提高,但是普通美國中產階級中相當一部分勞動者卻永遠失去了競爭力。
所以,基于上述三個方面的原因,在遍布各階層的特朗普支持者中,最核心支持者是在全球化、移民潮、貧富分化、生產自動化和經濟衰退中倍感傷害的低學歷白人工人——一大群“憤怒的白人”。特朗普在2016年10月在葛底斯堡發表演講,闡述如果贏得大選和就任總統后100天內的執政計劃,該計劃的重要組成部分包括:強調重新進行談判或廢除美國現有國際貿易協議以保護美國工人利益、將對難民和移民采取“極其嚴格的背景審查”、將推行中產階級稅務減輕和簡化法案等,這些就是回應上述核心支持者的訴求。
有被傷害者,就必然有受益者。在上述全球化等浪潮中受損或受益等的區別,導致“左—右”、“自由—保守”的分裂越來越被“大眾—精英”、“經濟民族主義—經濟全球化”的對立所替代,成為超越左右的美國政治分野標準。其結果是支持和反對特朗普新政的陣營都具有相當規模的社會基礎。
撕裂的美國政治阻礙特朗普新政
迄今為止,盡管跨國金融資本以勢不可擋的力量席卷全球,資本并未取得合法使用武力的權力,政治國家仍然是合法使用武力的唯一實體,美國更是合法使用武力維護跨國資本利益的最重要的政治國家。美國被譽為“世界警察”,美國的軍事基地遍布世界各地,美國的納稅人要為此支付大量稅額,所維護的不僅僅是美元霸權和普世價值霸權等所代表的美國霸權地位,還有并不被人關注、卻實際上越來越強大的跨國資本霸權以及為了維護這種霸權所構建的一整套政治正確話語體系和制度體系(法律、規則等)的至高無上地位。
特朗普新政看上去像是代表越來越多淪為“99%對抗1%”這一較量中那“99%”的美國大眾,向與跨國資本結成聯盟的美國“政治—資本”精英權力集團(1%)宣戰;但實際上是美國精英內部利用民主投票機制、使用“大眾—精英”沖突口號實現的權力轉移,是以能源、軍工等美國工業資本力量與部分金融資本力量的聯合體對跨國金融和高科技等資本力量的成功挑戰,標志著基于新自由主義、文化多元主義和世界主義的政治共識正在坍塌。
美國目前所面臨的巨大困難——從巨額國債、經濟衰退、貧富分化到族群對立——絕非重塑美國核心價值觀、抗拒全球化、逆轉政治正確便可輕易解決,而是需要有政治共識的再建。然而,特朗普當政以來,除了其上臺引起的聲勢浩大的抗議,美國政治的各種撕裂仍在加?。豪缯h兩極化與各黨內部分裂、三權分立之下的權力制衡、聯邦、州、地方政府之間的博弈、種族沖突與階級矛盾、代際沖突與認同沖突等。
誠然,這些撕裂所彰顯的不少是美國的“老問題”,但新老問題的解決遭遇經濟復蘇態勢下的公共債務急劇膨脹和生產自動化所帶來的機器“吃掉”工人就業機會等“新情況”,決定了加強美國內部“造血”能力的緊迫性和困難度,也決定著特朗普政府的全球戰略調整。
截至2016年10月,美國政府債務的水平已經達到19.7萬億美元的水平,逼近20萬億大關,美國公共債務占GDP比例從2008年的73%上升到2016年的105%。盡管美國經濟從數字上在復蘇,但公共債務增長的速度更快,公共財政資源的稀缺性與美國的上述內部撕裂形成惡性循環,利益各方為了確保自身利益或者自身所代表的利益不受損或者受損程度較低而不惜繼續“撕裂”美國。
首先,這種撕裂體現為特朗普內閣自身。特朗普搭建了由能源界、華爾街和軍界的富人們所組成的美國歷史上最富裕的一個內閣,這與競選期間特朗普曾批評華爾街和大銀行、誓言要掃除政客利益輸送的不正之風形成鮮明對比。并且,這些人選存在意識形態分歧,例如擔任白宮首席戰略師和資深顧問的史蒂夫·班農帶有極端右翼色彩并與共和黨主流格格不入,而以被提名為國務卿的雷克斯·蒂勒森等為代表的富豪閣員又將推行升級版的共和黨正統經濟路線。特朗普試圖以其代表的“資本—政治”精英聯盟的共同利益和盎格魯—新教文化認同作為彌合上述內部意識形態分歧的根基。
其次,這種撕裂體現為特朗普內閣人選的獲批遲緩和“通俄”事件的持續被炒作。特朗普上任的第一周就面臨國會黨爭之苦,僅有國防部部長、國土安全部部長和CIA局長獲國會通過,其他需要經過參議院批準的核心位置經歷了緩慢歷程才獲批。對此,有媒體稱特朗普創下了美國近28年來“最殘缺內閣”歷史記錄。從特朗普競選開始,特朗普團隊就不斷受到“通俄”的指控,弗林成為美國歷史上“最短命”的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司法部長塞申斯因與俄羅斯大使會面被要求辭職……背后都有著民主黨、工會和部分媒體合作的影子,使得特朗普試圖緩和與俄羅斯關系的努力難以奏效。
再次,這種撕裂體現為特朗普新政的內在矛盾和實施受阻。除了“禁穆令”夭折、醫改法案投票流產,在經濟增速逐步企穩的情況下,特朗普新政繼續要求預算委員會上調聯邦債務法定上限有一定的政治風險。特朗普基建計劃很可能會在共和黨領導的國會中碰壁,因為美國國會預算辦公室所制定的年度預期報告可能與共和黨承諾的預算平衡發生碰撞,進而成為特朗普黨所設定“百日新政”特別是大幅增加基礎設施和國防支出以及大幅減稅的主要障礙。減稅是共和黨傳統政策主張,黨內在減稅政策上容易達成一致,但是,民主黨可能以“政府債務壓力過重”為由在參議院阻撓2018年新財年預算案的通過。
最后,這種撕裂體現為國會的“代理權之爭”、三權分立體制下的權力制衡以及非選舉性機構的掣肘等。民主黨人不但率先打響了國會的“代理權之爭”,而且與共和黨的部分建制派力量形成同盟。多個法官對“禁穆令”的凍結表明法院系統很大程度上與國會保持了“合作”,對特朗普形成有效制衡作用。作為非選舉性權力機構的美聯儲和選舉當選的特朗普之間的較勁,則彰顯了金融資本體系利益與美國國家利益之間的矛盾。
因此,特朗普政府所面對的并不是一個團結的美國,更不會像公司治理模式一樣聲音的大小取決于股權的多少。2018年中期選舉前的兩年內,在總統、國會和最高法院都占據主導或多數地位的共和黨雖然理論上可以不受“否決政治”之苦,但是各方面的壓力和復雜的利益鏈接與利益對立等,使得以“局外人”自居的特朗普依然陷入了政治撕裂產生的泥沼之中。并且,特朗普試圖用他所主張的以“美國優先”等為代表的“政治正確”來替代主張多元文化和強調身份政治的“政治正確”,卻進一步點燃了美國正呈“燎原之勢”的種族沖突和文化沖突,也必將加劇美國政治的極化與“撕裂”。
中美關系的不確定性增強
亨廷頓早在20世紀90年代就預見了今天美國的種種弊端與困境,但是,他也反復強調,“一個共同敵人的存在,通常能促進(美國)人民的認同感和凝聚力”。特朗普政府是“政治—資本”結合體的升級版,軍工復合體對美國政治權力的影響力進一步增強。這些都決定了,為了一蹴而就地解決或者緩和美國國內錯綜復雜的矛盾,最便捷快速也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制造”一個“共同敵人”。
并且,美國全球戰略的制定與實施取決于美國內部狀況、美國全球領導能力和經濟全球化(資本擴張)三者之間的動態平衡關系,形成穩定性與周期性交替并存的基本發展規律。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本身標志著這種平衡關系的被打破和又一輪“失衡—平衡”周期的開始,為了實現再平衡,如上所述,需要以外部“輸血”促進內部“造血”。
除了與中國的實力差距在相對縮小,美國與世界上其他國家和地區的實力差距都在絕對拉大。因此,特朗普政府的全球戰略將以整體偏收縮、重點突破為基調,其突破重點將旨在有利于盡快紓解美國國內矛盾、加強美國全球領導力。對華政策將是特朗普政府的全球戰略重心之一,中美之間的經濟相互依存關系將持續發展,但經濟、政治和安全矛盾激發的可能性增強,將面臨競爭與合作并存、競爭大于合作、沖撞時有發生的基本態勢。
一方面,特朗普政府將采用“美國優先”選項,從為世界提供公共產品并主導全球秩序的定位轉向由世界各國向美國“購買”公共產品并主導全球秩序的定位。這種“全球公共產品供應商”的定位不但將極大改變美國與歐洲、日韓和中東等的現有關系、特別是安全利益模式,事實上會增強以日本為代表的周邊國家遏制中國的能力;還將要求中國共同承擔責任或者“購買”國際安全秩序以禁止中國“搭便車”,導致未來中美關系的沖撞容易直接觸線,例如特朗普試圖將“一個中國”原則視為交易對象而非兩國關系的基石就是其例證。這種定位變化背后是特朗普政府得到軍方高度參與并保證美軍軍費持續增長。因此,以強大的軍隊作為后盾來主導全球秩序、增強外部世界對美國自身的“輸血”,是未來美國從商業和軍事兩方面對中國施壓的動力所在。
另一方面,特朗普政府將采用現實主義的思路,從把持意識形態主導權轉向加強把控以美國利益為核心的地緣格局和國際規則制定權。特朗普政府將不受國際國內各種“政治正確”的束縛,采用經濟民族主義和貿易保護主義并重的思路來改變全球地緣政治經濟格局。不僅要克服美軍的反俄羅斯傳統,將尼克松的“中美蘇大三角”關系反著玩,尋求對俄羅斯示好以離間中國與俄羅斯的關系;而且也不會與中國真正隔絕,因為中國的產能與市場體量決定了將被由“商人和軍人”組成的特朗普政府既視為貿易戰對手、又視為可能的利益合作者。
世界經濟已經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格局,特朗普新政將給全球化和自由貿易形成負面沖擊,可能帶來全球秩序的重組。但是,經濟全球化和勞資關系過度失衡導致美國外部經濟失衡和內部政治分歧、經濟不平等和社會分裂加劇,一定程度上損害了美國的全球領導能力。所以,這種重組不再取決于西方國家特別不僅僅取決于美國自身,而是西方國家與非西方國家的角力與妥協的結果。中國的崛起也越來越需要尋求符合自身利益的全球秩序調整,未來的中美關系,取決于雙方互動,同時各種不確定性在不斷增強。
如果說特朗普政策的各種不確定性和內在矛盾性在加劇美國的內部撕裂,那么這種內部撕裂也反過來導致特朗普政策的制定、調整和執行充滿了各種不確定性;如果說一國的對外政策取決于本國的國家實力,那么特朗普新政之下的中美關系將不再是單方施壓下的“輸血”關系,而是沖撞與合作并存的雙向關系,這種雙向關系所帶來的不確定性也將反過來導致特朗普內外政策不確定性的增強。一旦四年后美國經濟增長的期望落空,普通民眾的境遇沒有改善,國內族群對立持續激化,反全球化浪潮被證明束縛了國家發展,美國自身的“造血”機能并未實質性復蘇,迎接特朗普新政的,將是高度分化的美國社會的再度撕裂、高度極化的美國政治的再度分裂。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副研究員)
責任編輯: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