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可金,尚文琦
(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北京 100084)
國際公共產品與中國外交轉型
趙可金,尚文琦
(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北京 100084)
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多次提出中國要為國際社會提供公共產品。中國領導人將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看作是中國實力提升后所必須承擔的大國責任。中國只承擔與自身國力及國情相適應的國際責任,無意挑戰現存的國際秩序。中國提供的國際公共產品以地區沖突治理與全球經濟治理為重點,集中表現在為解決中東地區熱點問題提供的“中國方案”,為國際金融體制改革提供的“中國倡議”。從傳統及現實的角度分析,提供國際公共產品將成為中國外交轉型的方向。它改變了中國外交的行為方式,使中國外交更加遵守國際規則、融入國際社會;更加自主、自信,更多獨立提出解決方案;也催生了國內其他職能部門承擔相應對外交往使命,提供國際公共產品。
國際公共產品;外交轉型;國家利益;國際公益
黨的十八大之后,中國外交發生了一些新變化,更加重視維護國際社會公益,積極主動地提供國際公共產品。2013年10月,習近平正式倡議成立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亞投行成為中國主動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的重要舉措。2014年6月,習近平在中阿合作論壇講話時首次明確提出中國要提供國際公共產品。中國在外交實踐中陸續獨立或與其他國家合作提供了金磚國家開發銀行和應急儲備安排、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一帶一路”及絲路基金、亞洲金融合作協會等國際公共產品。尤其是近年來在中國外交中大放異彩的“一帶一路”,被中國官方認為是中國面向亞太地區和亞歐大陸提供的最重要的公共產品,許多學者也支持這一觀點*《王毅會見聯合國亞太經社會執行秘書阿赫塔爾》,http://www.fmprc.gov.cn/web/wjbzhd/t1354736.shtml;趙可金:《“一帶一路”的中國方略研究》,《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任曉:《三大峰會與中國外交新取向》,《世界知識》2015年第1期;黃河:《公共產品視角下的“一帶一路”》,《世界經濟與政治》2015年第6期;陳明寶、陳平:《國際公共產品供給視角下“一帶一路”的合作機制構建》,《廣東社會科學》2015年第5期。。
國際公共產品是一種公共產品,最早關注到公共產品的是亞里士多德*[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吳壽彭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第48頁。。大衛·休謨、霍布斯、亞當·斯密、穆勒等學者通過公共產品提供的困境來論證政府存在的合法性*[英]休謨:《人性論》,關文運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579頁;[英]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下卷,郭大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4年版,第284頁;[英]霍布斯:《利維坦》,黎思復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132頁;[英]約翰·穆勒:《政治經濟學原理》下卷,胡企林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年版,第570頁。。保羅·薩繆爾森給出了公共產品的兩個特征:非排他性與非競爭性,并指出“每個人對這種產品(公共產品)的消費都不會導致其他人對該產品消費的減少”*Samuelson, P. A. The pure theory of public expenditures. The Review of Economics and Statistics 1954 (36),pp.387~389。。曼瑟爾·奧爾森最早提出國際公共產品的概念,他將國際合作定義為一種國際公共產品,分析如何增加這種國際公共產品的供給*Mancur Olson and Richard Zeckhauser, An Economic Theory of Alliances, The Review of Economics and Statistics, Vol. 48, No. 3. 1966, pp266-279;Olson, Increasing the Incentives for International Cooperation,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25, No.4, 1971, pp.866~874。。查爾斯·金德爾伯格認為世界經濟需要一個居支配地位的強國來向國際社會提供“公益”(公共產品),包括穩定的國際貨幣、開放的貿易體制及國際安全等*Charles.P.Kindleberger,The World in Depression 1929-1939, London, AllenLane The Penguin Press,1973;Charles.P.Kindleberger,International Public Goods without International Government,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Vol.76,No.1,(March 1986),pp1~13。。羅伯特·吉爾平進一步拓展了國際公共產品的內涵,認為國際公共產品包括穩定的國際金融體制、開放的國際貿易體制、有效的國際援助體制以及可靠的國際安全體制等*參見[美] 羅伯特·吉爾平:《國際關系政治經濟學》,楊宇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在此基礎上,吉爾平提出了“霸權穩定”論,認為霸權國通過提供這些國際公共產品來實現體系內的穩定和繁榮。霸權國提供國際公共產品,其他國家作為消費者“搭便車”,這樣的結果是霸權國提供的國際公共產品會越來越少,最終出現短缺。“霸權穩定”論的觀點影響很大,約瑟夫·奈也認為美國應該提供包括維持重要地區的均勢、調解分歧、組建聯盟,促進國際經濟開放、提供經濟發展援助,保護國際公共領域、維持國際規則與制度等在內的國際公共產品*Joseph S. Nye, Jr.,The American Natioanl Interest and Global Goods,Internatioanl Affairs,Vol.78,No.2,April 2002,pp.233~244。。
20世紀末以來,隨著全球化和區域一體化進程的加快,國際公共產品的內涵進一步豐富,出現了對區域公共產品的研究*坎布爾等人將公共產品分為國內公共產品、全球公共產品及區域公共產品三種。參見R. Kanbur, T. Sandler, with K.M.Morrison, The Future of Development Assistance: Common Pools and International Public Goods, Washington, ODC Policy Essay No.25,1999.。與一般意義上的國際公共產品不同,區域公共產品具有排他性,主要服務于某區域(甚至只適用于某區域),其成本一般由域內國家共同分擔。區域公共產品的表現形式主要是各種區域性的國際組織及制度安排。這里的區域可以是地理空間上的自然區域,也可以是通過人們的集體行動被有意地或無意地構建的觀念區域*M.Schulz, F.Sderbaum, J.jendal, Key Issues in the New Regionalism: Comparisons from Asia, Africa and the Middle East, London, Zed Press, 2001.。區域公共產品的研究者認為,區域公共產品避免了私物化及供應短缺的問題,從而使成員更加受益*Todd Sandler,Regional Public Goods and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s, March 2006。。在區域公共產品的提供上,更強調域內國家共同建設、共同享有。
近年來,對于國際公共產品的認識進一步深入,突破了國家中心主義的限制,更加關心全球生態、環境甚至恐怖主義等全球治理問題,出現了對全球公共產品的研究。聯合國開發計劃署認為全球公共產品是所有國家、所有人群、所有世代均可受益的物品,并由此主張提供全球公共產品是所有國家、組織和個人的責任*Inge Kaul, etal , eds.Global Publc Goods:Internatonal Cooperation in the 21st Century . New York: Oxford U niversity press, 1999: pp.454~455。。
從國際社會的觀念來看,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的“霸主責任”是毫無疑問的,但是對于霸主國之外的其他國家是否也要提供國際公共產品卻存在爭論。傳統的霸權穩定論認為提供國際公共產品只是霸主國的義務,其他大國只需要搭便車即可,也正是因為其他大國都在搭便車才會導致霸權衰落。但是,近幾十年來,越來越多的學者認為提供國際公共產品不僅僅是霸主國的責任,更是大國的責任,甚至是所有國家、組織和個人的責任。尤其是在區域公共產品的提供上,強調在區域大國承擔更大的責任的基礎上,由域內國家共同承擔成本,從而避免公共產品提供上的“搭便車”、“私物化”。
中國為何提供、如何提供國際公共產品最終取決于中國領導人對國際公共產品的認知和理解。其實,中國政府很早就在國內層面提出要提供公共產品*《〈中國的民主政治建設〉白皮書》,http://www.gov.cn/zwgk/2005-10/19/content_79539.htm;《中共中央關于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http://www.gov.cn/test/2008-08/20/content_1075519.htm。,李克強總理甚至將“增加公共產品、公共服務”同“大眾創業、萬眾創新”一起稱為中國經濟的雙引擎*《李克強在世界經濟論壇2015年年會上的特別致辭》,http://www.gov.cn/guowuyuan/2015-01/22/content_2808672.htm。。在國際層面,2011年,秦剛最早公開提出中國要提供國際公共產品*《駐英國公使秦剛在2011年英工黨秋季年會中國論壇上的演講》,http://wcm.fmprc.gov.cn/pub/chn/gxh/tyb/zwbd/dszlsjt/t863370.htm。。許多中國外交官也都在各種外交場合提出中國要提供國際公共產品*包括外交部長王毅、駐日本大使程永華、駐英國大使劉曉明、外交部發言人洪磊、駐墨西哥大使邱小琪、美大司司長謝鋒、裁軍大使傅聰、駐阿爾巴尼亞大使葉皓、駐卡爾加里總領事王新平等外交官。,崔天凱、李保東、劉振民、劉曉明、張軍等外交官更是在中外主流媒體發表署名文章提出中國要提供公共產品*Cui Tiankai,China's ambassador: We stand with US for peace,http://www.usatoday.com/story/opinion/2015/09/02/china-us-relations-wwii-anniversary-column/71529204/;《外交部副部長李保東就核安全問題發表署名文章》,http://www.fmprc.gov.cn/web/wjbxw_673019/t1351232.shtml;《奏響中國與亞洲的命運交響曲》,http://www.fmprc.gov.cn/web/wjb_673085/zygy_673101/liuzhenmin_673143/xgxw_673145/t1330071.shtml;Liu Xiaoming,"The chinese economy is still full of power",http://www.telegraph.co.uk/news/worldnews/asia/china/12175115/The-Chinese-economy-is-still-full-of-power.html;《落實發展新議程,開拓發展新境界》,http://www.fmprc.gov.cn/web/wjbxw_673019/t1333696.shtml。。隨著對國際公共產品認識的深入,中國外交官眼中的國際公共產品從抽象的和平、秩序到具體的核安全公共產品、空間公共產品*《外交部副部長李保東就核安全問題發表署名文章》,http://www.fmprc.gov.cn/web/wjbxw_673019/t1351232.shtml;《中國裁軍大使傅聰在聯大一委四委聯席會議上的發言》,http://www.fmprc.gov.cn/web/wjb_673085/zzjg_673183/gjs_673893/gjzz_673897/lhg_684120/zyjh_684130/t1336223.shtml。。黨的十八大之后,習近平、李克強、劉云山、楊潔篪等國家領導人,在多個國際場合強調中國將更多提出中國方案、貢獻中國智慧,為國際社會提供更多的公共產品。“積極參與全球經濟治理和公共產品供給”甚至被寫入黨的十八屆五中全會公報,作為“十三五”期間的重要指導*《中國共產黨第十八屆中央委員會第五次全體會議公報》,《人民日報》2015年10月30日。。
中國領導人認為實力和意愿兩個因素決定著中國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習近平在亞太經合組織工商領導人峰會開幕式上的演講》,http://news.xinhuanet.com/2014-11/09/c_1113174791.htm。。其中綜合國力的上升被認為是一個決定性的因素,中國有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的意愿,把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看作是大國責任而并非僅僅是霸主國(美國)的責任。中國認為隨著綜合國力的提升,中國要更好地承擔大國責任,而提供國際公共產品則是中國承擔大國責任的主要方式*《習近平接受拉美四國媒體聯合采訪》,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4-07/15/c_126752272.htm。。“新興國家的崛起不僅是物質性的,而且還可以在制度層面向世界提供公共產品,在理念層面向世界提供問題解決方案。”*《2014年7月國際形勢大事述評》,http://www.idcpc.gov.cn/sszh/201506/t20150618_74998.html。中國提供國際公共產品既無關稱霸野心,也沒有私利,僅僅是崛起后的中國承擔責任、提供國際公益的表現。
通過對習近平在各種場合提到的國際公共產品進行分析發現發現(詳見表1),習近平在國際層面對于公共產品一詞的使用是慎重的、精確的,其指代內容也是穩定、明確的。習近平對于國際公共產品一詞的使用并不多,每次都十分慎重,用語也十分精確,對于既符合國家利益又符合國際公益的物品,他并沒有將其歸入公共產品,而是首先明確其私物屬性,然后再強調其可以用于提供國際公共產品服務。比如習近平在提及南海的島礁建設時,沒有直接將其定位為公共產品,而是用了“提供相應的國際公共產品服務”。這表明習近平認為南海島礁建設與他談論的其他國際公共產品不同,他認為島礁建設主要是為島上居民服務,其次才是提供公共產品服務,這些島礁建設本身為私物屬性、維護國家利益才是第一位的,只是兼有國際公益、提供公共產品服務的功能,屬于“私物公用”。習近平“公共產品”一詞所指代的內容也是穩定的,基本上主要指向地區沖突治理與全球經濟治理這兩類國際公共產品。地區沖突治理主要是指中國為解決中東地區熱點問題提供的“中國方案”,體現在敘利亞危機、伊朗核危機等一系列危機的處理上。全球經濟治理主要是指中國對國際金融體制改革提供的“中國倡議”,包括IMF改革、亞投行、“一帶一路”及絲路基金等。

表1 習近平對國際公共產品的理解
總之,從中國國家領導人的言行分析,中國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的目的是承擔大國責任、為國際社會提供公益。而中國之所以能夠承擔起提供國際公共產品責任的基礎則是中國不斷增長的國家實力。
中國提供國際公共產品是基于國際公益的,但是中國的國家利益與國際公益并不總是一致的,甚至有時是互相沖突的。中國外交轉型的方向到底是更加注重維護國家利益,還是更加注重維護國際公益?筆者認為中國外交轉型的方向是更加注重國際公益、提供國際公共產品,這是基于中國外交傳統及現實的必然選擇。
中國具有實行王道外交、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的傳統,這種傳統既源自古代中國的封貢體系,也來自近代馬克思主義的國際主義傳統。提供國際公共產品是古代中國對外交往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這些公共產品中,最重要、持續時間最久的就是被稱為“東亞封貢體系”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封貢體系的建設始于秦漢,至隋唐初具規模,至明代達到頂峰,清代基本延續了明朝的做法并逐漸走向沒落。古代中國積極為周邊國家提供政權合法性認定、糾紛調解、安全保障、穩定貨幣、朝貢貿易、漢字等安全、經濟、文化領域的國際公共產品,并通過提供這些公共產品獲得周邊國家對中國主導地位的認同、尊重。有學者認為,封貢體系為東亞提供了三項具體的公共產品即安全保障、商業機會、文化與貿易交流體制*尚會鵬:《“倫人”與“天下”:解讀以朝貢體系為核心的古代東亞國際秩序》,《國際政治研究》2009 年第2期。。古代中國在對外交往中以國際公益為追求不計較自身利益,“所貢之物惟是表意而已,若事大之心永堅,何在物之盛?”*《明太祖御制文集》,臺北:學生書局,1965年版,第71~72頁。古代中國之所以能夠確立提供國際公益的王道外交,是源自其基于中華文明傳統的“天下觀”及強大的國家實力。其中,“天下觀”是其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的動機,強大的國家實力是其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的保證。
近代以來,中國共產黨在馬克思主義的指導下,形成了國際主義的外交傳統。國際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則之一。馬克思恩格斯在總結巴黎公社階段的社會主義運動時就指出“無產階級的解放只能是國際的事業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87頁。。中國共產黨一直堅持國際主義傳統。新中國成立后,國際主義、支援世界革命成為中國外交的主要內容。中國不僅援助社會主義國家也援助民族主義國家,援助對象由亞洲周邊國家拓展到整個亞非拉地區。新中國成立后的30年里,中國提供國際公共產品主要是基于國際共產主義意識形態,承擔了超過中國當時實力地位的國際責任。這種國際主義援助一直持續到1978年,因為國內外的變化中國開始逐漸收縮基于國際主義的對外援助。
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維護國際公益是中國重要的外交傳統,從現實的角度看,提供國際公共產品也是中國開展大國外交、實現國家崛起的必然選擇。大國與小國的區別在于小國可以采取搭便車的策略成為國際公共產品的消費者,而大國則必須承擔起大國的責任,做國際公共產品的提供者。這既是國際社會對大國的期望與要求,也是大國實力、地位與自信的表現。因此,中國實現國家崛起、開展有中國特色的大國外交,必須將提供公共產品放在重要位置。同時,提供國際公共產品也有助于中國緩解來自國際體系的巨大的壓力。2008年以來,國際體系的壓力導致了中國外交進入多事之秋。北京奧運會圣火傳遞過程中就曾在希臘、伊斯坦布爾、倫敦、巴黎、舊金山等地多次遭到干擾,干擾不僅來自藏獨分子、東伊運分子,也來自一些西方媒體、公眾和政治家的阻撓*《圣火傳遞路上最激怒中國人的十張臉》,http://2008.163.com/special/00742HLQ/order.html;《新華社:任何干擾破壞奧運圣火傳遞的企圖必將遭到失敗》,http://gb.cri.cn/20864/2008/03/26/1325@1995569.htm。。中國與很多周邊國家之間也存在爭端,包括與朝鮮之間的核問題、與韓國之間的薩德問題、與日本的歷史問題及釣魚島問題、與越南的南海問題、與菲律賓的黃巖島問題、與印度的藏南問題等一系列問題困擾著中國外交。維護國家核心利益固然是中國處理外交事務的原則和底線,但是僅僅維護住底線是無法解決問題的,尤其是對于周邊國家來說,采取強硬手段只能加深周邊國家及國際社會對中國崛起的疑慮。中國想要緩解崛起過程中面臨的壓力,應該通過提供國際公共產品承擔大國責任、提升國際聲譽,緩解周邊國家對于中國崛起的疑慮、獲得崛起的合法性。以亞投行設立為例,亞投行作為中國提供的全球經濟治理領域的公共產品,一經提出就獲得了亞洲域內國家的積極支持,甚至與中國存在領土爭端的印度、菲律賓等國都積極表態加入。西方國家包括日本一開始都對亞投行持消極甚至反對態度,但是隨著亞投行籌備進程的深入,各國逐漸認識到了中國在亞投行的設立上是出于國際公益,除日本外,西方國家改變了對亞投行的態度。包括英法德在內的歐洲國家對亞投行的態度由中立到支持;美國對亞投行的態度則由反對走向中立。起初美國不僅自己不參加,也采取種種措施阻撓盟友(韓國、澳大利亞等)參加。但是,隨著2015年3月西歐國家紛紛加入亞投行,美國阻撓域外大國參加亞投行的舉措實際已經破產。加之通過對亞投行籌建過程的觀察,發現中國設立亞投行是出于國際公益而非自身的國家利益,美國態度由反對轉向中立*《美國態度大逆轉稱“歡迎”亞投行 美輿論:尷尬不已》,http://china.cnr.cn/qqhygbw/20150402/t20150402_518209792.shtml。。通過亞投行的案例可以證明,提供國際公共產品能夠推動中國同周邊國際乃至西方國家的合作,從而在某種程度上化解霸主國及周邊國家對中國崛起的壓力。
從中國的外交傳統看,中國有維護國際公益、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的傳統;從現實的角度看,提供國際公共產品是中國緩解崛起壓力、實現國家崛起的重要手段。在今天,國家間的競爭是包括軟硬實力在內的綜合國力競爭,但是國家實力并不等于權力和影響力,提供國際公共產品是將國家實力轉化為權力和國際影響力的有效手段。中國想要實現國家崛起尤其是和平崛起、獲得周邊國家對于中國崛起的認同及接受,就必須采取提供國際公共產品方式,維護國際公益使周邊國家乃至整個國際社會受益于中國崛起。因此,提供國際公共產品是中國開展大國外交、實現國家崛起的必由之路,也將成為中國外交轉型的方向。
從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提供國際公共產品在中國外交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將會主導中國外交轉型的方向。那么提供國際公共產品將給中國外交帶來哪些變化呢?
首先,提供國際公共產品會使中國外交更加注重遵守國際規范、融入國際社會。改革開放之后,中國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的初衷就是為了更好地融入國際社會。提升自己的國際威望和國際合法性。中國在聯合國及各種國際組織框架內提供國際公共產品,這本身就是一個學習國際規范、融入國際社會的過程。以聯合國維和為例,雖然在1971年中國恢復了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但是中國并沒有主動在聯合國的框架內提供國際公共產品,對于聯合國維和行動更是采取冷靜觀察態度。改革開放后,中國為了融入國際社會,于1982年起繳納兩筆中東聯合國部隊的攤款*《中國代表團出席聯合國有關會議文件集(1981.7-12)》,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82年版,第130頁。。1990年4月,中國第一次參加維和行動,向中東停戰監督組織派遣了5名軍事觀察員*《解放軍總長:中國將積極參加聯合國維和行動》,http://www.chinanews.com/gn/2011/04-01/2946959.shtml。。在參與聯合國維和的過程中,中國積極學習聯合國維和規范、融入國際社會,2009年6月,中國國防部建立了符合聯合國規范的維和中心。中國維和部隊的規模也不斷增強。截至2015年5月,中國向蘇丹達爾富爾、馬里等6個維和任務區派駐了15支維和分隊,向科特迪瓦、西撒哈拉等9個任務區派出89名軍事觀察員。中國維和人員的數量達到2926名,成為五大常任理事國中派出維和人員最多的國家*邱劍敏:《中國軍隊維和行動展現大國形象》,《求知》2015年第8期。。2015年9月28日,習近平更是在聯合國維和峰會上宣布,中國將建設8000人規模的維和待命部隊,并在今后5年為各國培訓2000名維和人員。更加值得注意的是習近平在此次會議上首次表態中國參加聯合國維和要繼續堅持聯合國憲章和哈馬舍爾德原則*《習近平:中國建8000人維和待命部隊》,http://news.xinhuanet.com/mrdx/2015-09/30/c_134673981.htm。。這是中國國家領導人首次公開提出遵守哈馬舍爾德聯合國維和原則,表明中國對于遵守國際規則的重視。中國不僅在已有的國際組織框架下提供國際公共產品時遵守國際規則、融入國際社會,在挑頭創造國際公共產品時也遵守國際規則。通過對亞投行的分析發現,中國在創立亞投行的過程中已將國際規范內化為中國外交的自覺行動。中國已成為今天國際社會有影響力的一員、國際規則的積極踐行者,在提供國際公共產品方面起到了關鍵作用。
其次,提供國際公共產品會使中國外交更加自主、自信,更多獨立提供解決方案。改革開放以來,從中國的外交實踐看,中國對國際和地區熱點問題上很少獨立提出自己的解決方案,只是在西方國家提案的基礎上表示贊同或者反對。近年來,中國越來越多地為解決國際和地區熱點問題,提供以地區沖突治理和全球經濟治理為主要內容的國際公共產品。獨立自主地提出中國自己的解決方案,使中國外交更加自主、自信。以中國參與中東地區沖突治理為例,中東地區因其獨特的地理位置、復雜的民族宗教狀況以及豐富的油氣資源成為世界大國利益交匯的熱點。面對中東地區錯綜復雜的地區沖突,西方國家提供了許多解決方案和路線圖。中國外交對于西方國家的方案一開始持一律否定態度,認為是干涉中東國家內政。后來,隨著中國加速融入國際社會,中國外交開始有選擇地支持乃至加入西方國家的中東沖突解決方案。近年來,尤其是習近平提出中國外交要為妥善解決地區熱點問題提供更多公共產品以來,中國外交在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的過程中變得更加自主、自信。以敘利亞危機為例,2011年3月,敘利亞危機爆發,敘利亞陷入了長期的動蕩,武裝沖突和恐怖襲擊不斷發生。美國及一些歐洲國家自危機爆發之初就對敘利亞展開制裁,甚至多次對巴沙爾政權發出武力威脅*France calls for stronger sanctions against Syria,http://news.xinhuanet.com/english/world/2012-04/18/c_131533678.htm;McCain calls for U.S. military leadership on Syria,http://edition.cnn.com/2012/06/18/us/syria-mccain/index.html。。中國自主、自信地為解決敘利亞危機提供解決方案。中國政府旗幟鮮明地反對美國等國家對敘利亞實施武力干預。2011年10月、2012年2月、2012年7月、2014年5月,中國先后4次在安理會否決了美國等國家關于制裁敘利亞的提案*《中國俄羅斯在安理會否決有關敘利亞問題決議草案》,http://www.gov.cn/jrzg/2011-10/05/content_1963131.htm;《黨報:中國投否決票是對敘利亞人民負責》,http://news.xinhuanet.com/world/2012-02/06/c_111489447.htm;《中國代表:英美提交的涉敘決議草案“內容不平衡”》,http://www.gov.cn/jrzg/2012-07/20/content_2187661.htm;《中俄否決聯合國有關敘利亞問題決議草案》,http://news.china.com.cn/2014-05/23/content_32466782_2.htm。。中國為同一問題在安理會四次行使否決權,這是空前的。中國不僅僅是反對美國的解決方案,也獨立提出了中國的解決方案,為國際社會提供公共產品。2012年3月4日,中國提出了敘利亞有關各方立即全面無條件停止一切暴力行為,立即開啟不附帶先決條件不預設結果的包容性政治對話,支持聯合國發揮主導作用,協調人道主義援助努力等六點建議。 胡拉鎮慘案發生后,中國又提出了立即停火止暴,盡快開啟不附帶先決條件、不預設結果的包容性政治對話,共同推進敘利亞問題的政治解決進程等四點主張*《楊潔篪出席敘利亞問題“行動小組”外長會議》,http://news.xinhuanet.com/2012-06/30/c_112326763.htm。。2013年8月,敘利亞化學武器襲擊事件發生后,面對美國對敘利亞實施軍事打擊的威脅,習近平“闡述了中方關于敘利亞問題的原則立場,強調維護國際法和國際關系基本準則同禁止使用化學武器兩條原則都要堅持。政治解決是唯一正確出路”*《習近平談敘利亞問題:政治解決是唯一正確出路》,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3-09/06/c_117266477.htm。。解決敘利亞問題的“中國方案”是中國獨立提出來的,體現了中國外交的自主、自信。該方案的提出緩解了緊張局勢,避免了戰爭的爆發。正是由于中國等國家的努力,安理會通過了旨在銷毀敘利亞化學武器的2118號決議,美國擱置了動武計劃。中國政府在敘利亞問題上沒有私利,純粹是承擔大國責任、為國際社會提供公共產品。
復次,提供國際公共產品催生了中國國內其他職能部門承擔相應國際交往職能。中國外交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只是外交部一個職能部門的業務范圍,但是隨著中國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的數量、種類不斷增加,僅靠外交部門已經無法滿足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的需要了,國內其他職能部門也參與到外交活動中來。中國提供國際公共產品需要外交部提供的外交調停與斡旋、國防部提供的護航與維和、商務部提供的對外援助、財政部和央行提供的資金等。比如中國為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改革貢獻中國智慧,提供國際公共產品,在這一過程中起主導作用的是中國人民銀行。在2009年G20倫敦峰會討論國際金融改革時,中國人民銀行行長周小川連續發表三篇文章*《關于改革國際貨幣體系的思考》,http://www.pbc.gov.cn/hanglingdao/128697/128719/128772/825742/index.html;《關于儲蓄率問題的思考》,http://www.pbc.gov.cn/hanglingdao/128697/128719/128772/820262/index.html;《關于改變宏觀和微觀順周期性的進一步探討》,http://www.pbc.gov.cn/hanglingdao/128697/128719/128772/816480/index.html。,倡議將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特別提款權(SDR)發展為超主權儲備貨幣*周小川:《關于改革國際貨幣體系的思考》,《中國金融》2009年第7期。。中國央行承擔了外交及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的使命,為2010年11月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執行董事會出臺IMF份額和治理改革方案作出了重要貢獻。根據該方案,IMF將向新興市場國家和發展中國家轉移6%的份額,中國在IMF的份額將增加2.398%達到6.394%,排名躍居世界第三*《IMF通過份額改革方案 中國排名從并列第六躍居第三》,http://www.chinanews.com/cj/2010/11-06/2638998.shtml。。在中國的外交舞臺上,越來越多地見到國內其他職能部門的身影,這是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給中國外交帶來的重要變化。
“冷戰”后,隨著世界政治多極化、經濟全球化、國際關系民主化和發展模式多樣化等進程的發展,“二戰”以后形成的美國主導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正在遭受嚴峻的挑戰,這一秩序支撐下的國際公共產品供給體系也面臨著供給不足的窘境。自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以來,尤其是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國際公共產品供給尤其是國際金融領域公共產品不足的窘境更加突出,國際社會需要中國等新興經濟體國家承擔責任,增加國際公共產品的供給以適應國際政治經濟格局的變遷。
黨的十八大之后,中國外交在維護國際公益、提供公共產品上表現更加積極。中國提供國際公共產品不再是被動的為了提升國際威望和國際合法性所采取的維護國家利益的行動,而是出于國際社會公益、承擔大國責任的表現。這一變化是具有根本性的。從中國的歷史看,中國有積極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的王道外交和國際主義傳統。從現實看,提供國際公共產品也是中國開展大國外交、實現國家崛起的必由之路。因此,中國外交應該向更加注重國際社會公益和提供國際公共產品的方向轉型。
提供國際公共產品對中國外交的行為方式產生了重大的影響。提供國際公共產品使中國外交變得更加遵守國際規則、融入國際社會;更加自信、自主,更多獨立提出解決方案;更加強調與國內職能部門配合;由于國際公共產品供給來源的復雜性,也催生了國內其他職能部門承擔對外交往使命。中國所提供的國際公共產品,不論是地區沖突治理還是全球經濟治理,都是以遵守國際規范、融入國際社會為前提的,體現了中國的自信、自主,在提供公共產品的過程中,中國在獨立提出方案的同時,非常注重與其他國家的合作,并且在合作中顧全大局、主動承擔責任。通過提供國際公共產品,在國內層面,中國外交加強了各職能部門的溝通合作,在中央的統籌安排下承擔外交職能;在國際層面,中國不僅密切了與合作國之間的關系,也加強了同公共產品消費國之間的關系,推動了中國多邊主義外交的發展。
總之,提供國際公共產品既是時代和國際社會對中國的期望,也是中國對于國際社會的主動貢獻,是中國開展大國外交、實現國家崛起的必由之路。提供國際公共產品是中國外交轉型的重要內容及轉型方向。隨著中國國家實力的增長,提供國際公共產品將在中國外交中占據越來越重要的地位,中國外交將由注重維護國家利益逐漸向維護國際社會公益轉型。
[責任編輯:譚 建]
趙可金,男,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副院長、教授;尚文琦,男,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國際關系學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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