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鑫
狩獵者
在陽洼梁,要想抓住兔子或者野雞,有兩種方式。
一是蹲守在固定的地方,等著它們出現,再用槍打它們,或者用陷阱套它們。這有一種守株待兔的意味,只要有足夠的耐心,總會有收獲。
另一種方式是背著槍和套子漫無目的地走,從一塊地到另一塊地,梯田參差不齊,并不是每一塊地方都適合生長糧食,比如兩塊地之間的犄角旮旯就容易長出白楊樹野蘆葦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它們通常比麥地看上去茂盛,并且沒人去驚擾,時間長了就成藏著獵物的秘境。你知道的,人不去的地方兔子和野雞們就會悄悄安營扎寨,所以只要雙腳勤快,總能遇到驚喜。
通常情況下,漫無目的地行走會一無所獲,不過也不至于讓人掃興,每次遇到一塊有可能藏著野味的地方,內心總會產生發現新大陸的悸動,哪怕最后是失望,這種過山車般的心情還是能讓人開心一整天。
不管用什么樣的方式,要想抓到兔子和野雞,耐心是很重要的。我們守在兔子經常出沒的苜蓿地。這是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偵查之后才選定的,在一塊有虛土的地方,我們發現了兔子迷離的足印。它們看上去有些凌亂,不過不影響我們判斷這些足印到底來自于兔子還是別的什么小動物。此前我們跟著足印走了好長的路,試圖找到兔子的窩,可是秋天的苜蓿地,到處是苜蓿葉子鋪的地毯,根本看不到某條具體的路徑。
我們就守在虛土附近,幾個人定定地坐著,等著那只倒霉的兔子。第一天它沒有出現,第二天它還是沒出現,就在我們對它失去耐心的時候,一只灰不溜秋的成年兔子搖搖晃晃地進入了我們的視線。我們一直盯著那塊虛土,以至于錯過了它從遠處跳過來的過程,眼尖的小伙伴把食指堵在嘴上示意我們,這才發現那只兔子已經到了虛土之上。那個端著獵槍的家伙,早就按捺不住了,三天沒響的槍,急切又短促地發出一聲“砰”,整個山上都回響著槍聲,因此我們根本不知道兔子在臨死前有沒有發出過聲響。我們把流著血的兔子綁在槍桿上,像打了勝仗的游擊隊,唱著歌下山。
有時候也用這種方法逮野雞,不過不會死守,只要提前找到疑似足印,在它們可能經過的地方埋下陷阱就行,隔天上山準能收獲一只肥大的野雞,這樣做的好處是,不用目睹野雞臨死前的掙扎,也不用浪費有限的子彈,只是那東西做起來比較麻煩,并且一旦打進野雞的身體,收拾起來也頗費功夫。我們在抓它們時已經下足了功夫,可不想在吃它們時再折騰。
就這樣,一到秋天我們便樂此不疲往山上跑,不是漫無頭緒地尋找蛛絲馬跡,就是帶倒霉的兔子和野雞回來,要趕在冬天到來之前,把這些可以靠痕跡獲得的獵物收集起來,要不,在漫長的冬天想解饞的話就得偷偷摸摸翻到人家的雞圈里。和打獵相比,翻墻的行為明顯受到我們的鄙夷不說,隨時還有可能被人家發現用扁擔抽用惡毒的語言咒罵,不要說挨一記扁擔,光聽被偷者斷子絕孫式的辱罵,背上就能滲出一層汗來。因此,我們更熱衷于在大白天漫山遍野找足印,而不會黑天半夜翻墻根。
可偏偏有人喜歡偷偷摸摸的刺激,白天我們一起在陽洼梁丈量山頭找兔子和野雞的痕跡,晚上的時候,他側身從門縫里出去,像一只兔子一樣沒在黑夜里,野雞有的本領他也有,到了村東頭養雞的那一家時,他像野雞一樣就飛進了院子。雞窩在樹上,這是他提前就打探好的,三只大公雞一只母雞。母雞是決然不能動的,一家人的荷包蛋全靠它,公雞除了一天打幾次鳴之外似乎只剩下被吃這一項任務了。于是,把剛翻過墻的手夾在腋窩下暖一會兒,然后慢慢伸進最大一只公雞的肚子下,還沒等雞叫出聲來,另一手已經擰住了脖子。翻墻出來的時候,墻頭上除了多出幾根雞毛外,什么也不會留下。
是那家女主人扯著公雞一樣的嗓子罵娘時,我們才知道村莊夜里又折了一只雞,按照她的罵法,吃這只雞的人,一輩子都不要指望出門能平安了,生個孩子也要冒很大風險,因為在她嘴里,偷雞的人出門會被撞死,生兒子會沒屁眼,總之啥狠毒她就罵啥。當然,他卻相安無事,那些咒罵左耳朵進去右耳朵出來,臉不紅心不跳不說,時不時還會到罵人者家門口圍觀下,在罵聲中回味前一夜的情形,內心竟生出莫名的刺激來。他是這么想的,這些年經常有雞和狗被偷,也經常有人倚在自家門框上詛咒的,罵的內容無非就是出門被撞死生孩子沒屁眼,可是這些年村莊里死了那么多人也生了那么多人,并沒有一個人是被撞死的,也沒有一個孩子一出生就沒有屁眼,嘴皮子上解恨了,詛咒卻沒有一點效力,她家的雞還會被偷走,而她的咒罵和那些被偷走的雞一樣,下落不明。
我們在山上的經驗,只夠收獲到兔子和野雞,有時候甚至連一根野雞毛也不一定能得到,但是他在山下,卻給自己娶來了一房媳婦。后來他告訴我們,要打到獵物,還得去陌生的地方。他就是在離村幾十里路的地方討到媳婦的。說“討”有些太抬舉他了,還是用“摸”準確些,對,是偷偷摸摸的“摸”。冬日里十里八鄉的人都閑著,沒事就愛去趕集,添置點過冬的東西。一次他走山路去鎮上趕集,回來的路上遇到一個和他年齡一般大的姑娘,這姑娘和村莊里同齡姑娘并沒什么兩樣,唯一的不同是,別人都扎著馬尾,她的頭發像月光一樣披著。他說經常在夜里活動,自己最恨的是月光,最喜歡的也是月光。晚上出門最怕有月亮,這樣他就暴露在月光之下,而獵物到手之前,他又希望能有一束光幫他準確地將獵物據為己有。賊不走空路,基本上每天都有收獲,所以他逐漸發現,很多美好的東西都和月亮有關,比如月光下的雞,月光一樣灑下來的頭發……
為了靠近這個頭發像月光的姑娘,他幾乎不跟我們去山上打獵了,天天往集市上跑,后來才知道她家在兩座山的中間,獨獨一家人。隨后的日子,我們村再也沒人一大早因為雞丟了而罵娘,他顧不上村里的雞,一心想著兩座山之間住著的那個姑娘。他用自己慣用的方法到了姑娘家里,不過后院里的雞并沒少,他每次只看看在屋子緩慢流淌的月光。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整個冬天。開春的時候,他被人扭著送到村里來,渾身散發著雞糞味,臉像是被雞抓了一般,整整齊齊幾道血印子。如果把這看作他的第一次失手,那么就是明顯低估了他。后來我們一起上山說起這段事情,他總是吞吞吐吐,不過能聽得出來,他并不是因為偷雞才被抓的,因為別的。別的是什么?我們整天操心兔子和野雞沒心思鬧清楚,不過很快他就從我們這群狩獵者中離開了。又一個秋天到了,我們收拾獵槍和做陷阱用的工具,準備再次上山的時候,父母就拿他做比較:你看看人家的孩子都能打獵了,你們一個個愣頭青還往山上跑。在大人們眼里,他才是個真正的狩獵者。
驅趕者
我一直覺得,那些死去的親人,一直都沒走遠,有一天都會突然回來。
他們的魂魄肯定會在村莊里飄蕩,一會兒看看曾經走過的路,一會兒看看住過的老房子,遇到熟悉的人還會撲過來鉆進他的身體里去。
我應該就是這樣才得上了怪病的。當時,我正站在院子里,看著屋脊上的那對鴿子發呆,它們是那么與眾不同,在村莊里,它們最像紳士,整天站在屋脊上思索著什么。太陽熱辣辣的,我正看得入迷,就感覺有一股風鉆進我的身體里,然后眼前一黑,毫無征兆地暈倒在地。一個人突然跌倒,“訇”一聲嚇得那對鴿子都飛走了。
我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醒來的時候,已經被抱到炕上。直勾勾躺著,渾身發抖,身上蓋著兩床被子還是冷;也覺得燥熱,有汗水不斷滲出來。身體在忽冷忽熱之間轉換著,嘴里還嘟囔著聽不懂的句子,這讓圍著我的人有些詫異,從來沒見過誰病成這樣。
去請村里的赤腳醫生來,把脈、看舌苔,冰冷的聽診器貼在背上聽了好多次,就是查不出原因。醫生就用小紙包包了幾粒西藥片,說就當感冒治吧。可是一口氣吃完這些藥片,睡上半天,病還是不好。
后來是媽媽用一種說不清楚的手法“搭救”了我,媽媽的程序結束,我就能坐起來,像個沒事人一樣。后來,這場怪病就像被種到我身體里一樣,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一次。
爺爺猜想,是死去的親人太過留戀這塵世,每一次回來就會進入我的身體。爺爺說的對不對,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好在家人掌握著的驅趕方法每次都能讓我逢兇化吉。這種驅趕,和我這怪病一樣,說不清道不明。
我至今記著第一次暈倒后的感覺:母親在炕頭前來回走著,一來一去還帶出些風,我愈加地不適。我想喊住她,張開的嘴說不出一個字來。她來回走著,我陷入奇怪的幻覺之中。明明沒有睡著,夢卻像水一樣魚貫而入。我覺得自己在水上漂浮著,腦袋被撬開一樣,骨縫張開,有小風鉆進去,疼,又不疼。疼的時候,身體就像旱地里突然冒出的一眼泉,有說不清楚的力,不斷向體外發散,汗就泉水一般滲出來。不疼的時候,夢變得清晰,我看見一輛拉著麥草的大卡車呼嘯而來,離我越來越近,卡車越來越大,駕駛室里沒有司機。越來越近,眼看著就要撞上來,我卻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腳像粘在地上一樣,無法邁動。卡車撞上來,我下意識躲閃,大卡車卻從我身上穿了過去,然后消失。我懷疑它從此住在了我身體里,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突然沖出來。
疼和不疼不斷地變換著,我有些喜歡這種轉換,遲遲不愿意醒來。就在我沉浸其中的時候,額頭一陣灼熱,這是來自體外的熱。這熱并不均勻,也不持久。我睜開眼,一團火就在眼前盤旋著。有灰落下來,母親就提醒我閉上眼睛,我還來不及按她說的做,鼻梁與額頭之間就被母親用嘴唇吸住。她吸一次,就朝地上吐一次口水,吸一次,再吐一次,嘴里還念念有詞,像是在詛咒。醒來后我才發現,炕頭上擺著裝了水的碗、一把筷子和一些被撕碎的饅頭。枕頭周圍還有紙灰,稍微一動,它們就會飄起來。
就是這個簡單而又神秘的驅趕方法,讓我恢復了正常。母親判斷我是否被飄蕩的靈魂糾纏的依據,來自一把筷子。每次在我暈倒之后,她就端來一碗水,將一把筷子立在碗里,如果筷子站在碗里,就一定是有不干凈的東西盯上了我。這時候,母親就會拿來饅頭,撕一點,朝門外扔一點,嘴里說著“趕緊吃上快些走,不要纏著我娃”。饅頭扔出去,并沒有不干凈的東西跟著出去,只有一群雞圍了過來。反復幾次,嘴里一直是那一句話,咒語一樣。整個饅頭并不用全部扔出去,剩下的半個饅頭要撕碎,泡到站著筷子的碗里。然后拿出香火紙錢,在屋子里燒,灰燼收進碗里。那只碗就一直放在我身邊,一直到我睡著,母親才出門找個空地倒掉。
頻繁的暈倒引起大家的懷疑,剛開始,都在猜到底是不是逝去的人盯上了我,到底是誰盯上了我。大家一一分析,這幾年家族里沒有新亡故的人,要找到合適的目標,還真有些困難。依據是這樣的,早年離世的親人們,都是不曾見過我的,他們不會貿然進入我的身體,而近些年家族也沒有亡故的人,不可能是熟人對我“下手”。沒有標準答案,每一次替我“搭救”的人,只好籠統地邊搭救邊說:“趕緊吃上走,不要纏著我娃娃……”這句話說得很沒底氣。說這話的人,生怕那個盯上我的人是一個至關重要的親人,如果咒罵得嚴重了心里會過意不去,輕描淡寫的罵,我這病一時半會兒又好不了。
在母親和爺爺相繼去世之后,再遇到突然暈倒的事,驅趕就有了確切的對象。奶奶幫我“搭救”,一會兒罵母親狠心,說孩子那么小就扔下不管,這時候還回來干啥;一會兒又罵爺爺,說老不死的疼孫子就不要糾纏孫子,既然走了就不要再留戀,大家都過得好好的。守在一邊的父親,表情很不自然,一邊是他的兒子遭受著莫名的折騰,一邊是他亡故的父親和妻子遭到“驅趕”,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一遍一遍摸著我的額頭。
說來也奇怪,自從我離開村莊之后這怪病就再也沒有犯過。這讓我更加相信,我的怪病跟逝去的親人有關,在村莊里活了一輩子的親人們,逝去之后也沒離開過村莊,他們就飄蕩在村莊里,遠遠地看著自己的親人。一旦走出村莊,他們就沒辦法跟隨我。我也終于明白,為何每個節日親人們都會去墳地。這種儀式感極強的來往,是緬懷,也是交待。每次上墳,年長的人都要說幾句話才回去的。
逝去的人們沒有忘記親人,親人們也記掛著他們。即便是離開村莊的人們,每年的清明和寒食前后,也都會到街道上去給亡人燒紙錢。他們朝老家的方向跪下,擺好祭品,焚香燒紙,邊燒香邊說著城市里的事兒。每一次經過的時候,我都會想起自己曾經得過的怪病。甚至有那么一瞬間,突然很想再一次毫無征兆地暈倒,讓那些回來認領思念的亡人們穿過我。可是,我不能再暈倒,老家離得太遠,身邊沒有掌握“搭救”之術的人,我怕那些飄蕩的靈魂找不到出口。
狗是我的解藥
那時候,我們家什么都不缺,就缺一條狗。這么說吧,別人家有的牲畜,我們家也有,由于爺爺做過村長的緣故,我們家的宅基地還明顯地比別人家位置好,開門見山,門口還有河,我們家的耕地離家不遠,每年莊稼也不比別人家的差。我們明明可以比別人優越,因為養不活狗,在村里便有了低人一等的感覺。要說清楚的是,并不是我們家不愛養狗,而是壓根就養不住,每次抓來一只沒多久就死于非命,像是被詛咒一樣。
此前,我們家是養過幾條狗的。到現在,我還能想起那些曾經和我們有過短暫接觸的狗。進我家門的第一條狗我們就叫它“大黃”,它是條土狗,因周身披著黃色的毛而得名。這狗是爺爺在趕集的路上撿回來的。爺爺一個人走山路,這條土狗就突然竄了出來。看見狗撲出來,爺爺本能地后退,而那狗卻并不兇,看上去還有些可憐。爺爺就沒把它當回事,繼續趕路,土狗卻跟在了他身后。爺爺快走幾步,土狗就小跑起來。爺爺停住,土狗也慢下來。
這狗許是挨了餓,想著爺爺能給口吃的,走了一路都沒得到一口饃饃。它如果中途失去耐心的話,可能就和我家沒有任何瓜葛了。對于爺爺的無視,它偏偏表現得很執著,一直跟著爺爺跑到了家門口。進門前爺爺拍身上的土,那狗就遠遠看著,不靠近,也不跑開。看爺爺沒有攆它的意思,也就放心地跟著進了門。
就這樣,它就成了家里的第一只狗。沒養過狗,就覺得這狗大大小小是條命,當回事養。“大黃”也拘謹,進了大門,二門絕不敢邁進去一步,這倒也讓人喜歡,就把它當成一家人,做飯的時候鍋里多加一把面,我們吃啥它就吃啥。也不讓它躲在偏僻的地方,我們蹲在屋檐下吃,它也在屋檐下,我們進了里屋吃,它就在桌子下舔盤子。出門放牛,我喊一聲“大黃”,它倒也跟我走,到了溝里,卻蔫蔫的,一點也不給我掙面子。在村莊里它也認生,不過我只要出來就帶著它,讓它熟悉下環境,好給我長臉。
狗這東西通人性,你對它好它也對你好,沒幾天“大黃”就不把自己當外人了,有人進門,它還像模像樣地吼幾聲,對方一愣,大黃就用大眼睛瞪,我們出來喊“大黃”,它才停口窩在堂屋的房檐下。人一進門肯定問啥時候養了狗,我們就像介紹家人一樣介紹“大黃”。我們根本就說不清它的來歷,就像說不清它怎么就突然死了一樣。平時我不帶它的時候,“大黃”就守著爺爺,從不單獨出去。有一天,卻獨自跑出去了,并且一連幾天不見蹤影,飯做好盛進盤子里,不見它來吃,我們滿村子“大黃”“大黃”地喊,也等不到它出現。
都以為這只來歷不明的狗,回到原來的主人那里了,沒想到幾天以后有人發現它漂在離家不遠的河里。當時,它整個身子都泡在水里,爺爺靠背上那一溜黃判斷死狗就是突然消失的“大黃”。我用鐵鍬把它撈上來,爺爺在河邊挖了個坑算是給它安排了歸宿。埋狗的時候,爺爺說可惜了一條命。從此,大黃的死亡原因和它的來歷成了謎。
很快家里就有了第二條狗,“大黃”死了沒多久,爸爸就從別人家抱來一只小狗,這狗還沒來得及熟悉我家的每個角落就一命嗚呼,它把給老鼠準備的饅頭啃了,還沒等到饅頭消化,它就口吐白沫死了。一年死了兩只狗,村子里就有了閑言碎語,有人說風水不好養不成狗,也有跟風的說,家人中有克狗的。這讓我們一家不能接受,特別是爺爺,他說宅基地是村里最好的地段,離世的先人們也是陰陽先生拿著羅盤安葬的,風水哪里不好了?可事實是,狗死于非命,并且接二連三。
我家養不成狗這事,就像我上了初中還尿炕一樣,讓人掃興,讓人抬不起頭。可偏偏老有人對此樂此不疲,別人說這事我可以裝作沒聽見,最讓我可氣的是,我每一次尿炕,哥哥都會很快傳出去,一村子的人都知道了我的糗事。更尷尬的是,我發現大家漸漸對我家養不成狗這事沒啥興趣了,開始關注我啥時候又尿炕了。你要知道,我不是誠心要尿炕的,可是不知道為啥每天晚上都做同一個夢,滿世界地找廁所,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犄角旮旯,一陣猛澆之后,壞了,炕濕濕的,怕哥哥知道我又尿炕了,連屁股都不敢挪,就在濕床單上睡一夜,不管我怎么掩飾,第二天肯定會被哥哥發現。
我開始恨自己有這么一個哥哥,恨他每天晚上都睡在我身邊,一尿炕就被他發現,恨他一點都不顧及我的臉面到處說我尿床的事情。如果他不和我睡一個炕,尿炕了我就可以挪個地方睡,也沒人知道我的床單上又多了一張地圖。可是我偏偏就遇上這么一個討人煩的哥哥,為了讓他閉嘴,我還試圖騎在他身上揍過他,后果還是我被美美揍了一頓。
尿炕的事成了一件大事。我漸漸長大,尿炕的事一點起色都沒有,家里人開始擔心這事會影響到今后娶妻生子的大事。大家的意見很一致:這是病,得治。每天盡量不喝水,無非是大地圖不見了,換成了小地圖。哥哥半夜叫我起夜撒尿,剛開始還能堅持兩天,后來因為矛盾升級人家索性不理我,尿炕繼續。請赤腳醫生開了藥方,吃了一個月,沒見效果不說,每天喝的中藥最后也變成了地圖的一部分。打聽到一個偏方,說尿炕因為身子太涼,要根治需吃性溫的狗肉。本來我們家就養不活狗,這又來一個吃狗肉的偏方,這下好,明明看到希望的事又陷入了尷尬。可偏偏哥哥把吃狗肉治尿炕的事傳出去了,全村人都知道我只有吃狗肉才不會再尿炕。他們開始防著我,好像我會撲過來吃了他們家狗一樣。
狗肉成了我的解藥,可是怎么才能吃到狗肉?要知道,在村莊里,大家都把狗當成家里的一份子看待,順其自然就把殺狗看做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并且老一輩說殺狗的人都會遭到報應,這禁忌一直沒人敢碰。
后來我還真就吃到了狗肉。我一直記得吃狗肉的那個晚上的每一個細節。那晚下雨,落下來的雨多于我聽見的雨,整個村子刷拉拉的,被一遍一遍地洗。大半夜的,哥哥卻還沒回來,我一個人睡在炕上就開始胡思亂想,哥哥如果一直不回來該有多好,這樣我再尿炕就可以挪地方睡覺,也不必擔心第二天被別人知道。我竟然有些興奮,有些睡不著的意思。不過興奮在哥哥推門進來的那一瞬就全部煙消云散,我看著他進來,就把頭悶在被子里裝睡,沒想到他竟然掀起被子摸炕,這讓我很惱火,這是想看我笑話嗎?我騰地翻起來,想跟他干一仗,站起來的時候,才發現渾身濕透的他手里拿著一疙瘩肉。
哥哥被我突然的舉動嚇住了,我的舉動也被他手里的肉叫停了。哥哥說你還沒睡就趕緊把這疙瘩狗肉吃了。一聽狗肉,我有些不好意思,剛才還想著跟哥哥干仗,沒想到他拿著我的解藥來了,我一把拿過來那疙瘩肉,塞進嘴里就往肚子里咽,眼淚都快噎出來了,我太需要這塊肉了,需要它以最快的方式趕走尿炕的困惑,以至于連肉是什么味道都沒嘗出來。哥哥一夜無語,翻來覆去大半夜,直到雨停了才睡去。
你信嗎,從那晚開始我真的沒再尿過炕,每次起床一摸床單是干的,內心就一陣欣喜,突然之間就有些不再討厭哥哥了,他的狗肉治好了我的病。我發現他卻病了,我起床的時候,他還躺在被窩里,表情僵硬,還不時發出呻吟聲。我推一下他,他哼一聲,我摸他額頭,燙得要命。赤腳醫生給他一根溫度計,燒得可以,掀起衣服,有一大片的淤青,身上到處是血絲。
隔壁村傳來消息,說下雨那個晚上有人溜進村里偷狗,勒狗的動靜太大被發現了,狗主人摸著黑朝偷狗的人背上就是一鐵鍬。我突然明白了什么,難怪那個雨夜哥哥回來得那么晚,第二天還一病不起,原來他是替我去偷解藥了。我不知道哥哥是怎么想到去隔壁村里的,也鬧不清楚那么大的雨他是怎么把人家的狗勒死帶回來一塊肉。這些我都沒有問過哥哥,只知道那塊肉徹底治好了我的尿炕,不過這塊肉從此讓我心里有了一個解不開的結,老覺得那塊肉好像長在了身體里的某個位置,下雨的時候還會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