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
1962年10月16日到10月28日,古巴導彈危機十三天。哈佛大學教授、肯尼迪總統特別助理小阿瑟·施萊辛格認為:“不僅是美蘇冷戰年代最危險的時刻,而且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危險的時刻。”
古巴危機三十年之后,得知蘇方解禁的絕密檔案披露的驚天內幕后,原肯尼迪政府國防部長羅伯特·麥克納馬拉極度震驚,險些從辦公室的椅子上跌落。世人無比驚駭的真相是,人類毀滅“末日之鐘”(Doomsday Clock)的時針,距離地獄午夜只差一分鐘。
首先,美國情報部門嚴重地低估了蘇聯在古巴部署的總兵力以及古巴軍隊的數量和裝備水平。
1962年10月20下午向總統匯報情況時,麥克納馬拉估計,蘇聯在古巴大約有六千-八千軍事技術人員。這是中央情報局統計了蘇聯跨越大西洋運輸船的數量,以及可利用的艙位和甲板空間后得出的結論。美方的估計遺漏了一個關鍵因素:蘇軍比美軍更能忍受極度惡劣和狹窄的航運環境。
當年蘇軍總參謀部決定在古巴部署五萬零八百四十七名兵力,總指揮官是外高加索軍區司令伊薩·普利耶夫大將,一位參加過莫斯科保衛戰、斯大林格勒保衛戰的沙場老將。實際上,蘇軍已經抵達古巴的總兵力為四千兩千八百二十二人。
駐古巴蘇軍戰斗序列是戰略火箭軍第四十三師,師長伊戈爾·斯塔岑科少將,該師由五個中遠程導彈團組成,其中三個R-12中程導彈團,兩個R-14中遠程導彈團;還有兩個海岸防衛巡航導彈團,一個殲擊機團(四十架米格-21型戰斗機),一個轟炸機團(四十二架伊爾-28型轟炸機),一個直升機團(三十三架直升機),一個導彈快艇支隊(十二艘導彈快艇),一個潛艇編隊,兩個防空師(薩姆-2型導彈發射器二百八十八座,地對空導彈一千零五十二枚)。到10月20日,只有一個R-12導彈團的指揮部和一個R-14中遠程導彈團尚未抵達古巴。
為了護衛戰略導彈部隊,蘇軍部署了四個摩托化步兵團,總兵力一萬余人,每團下屬步兵營、坦克營、炮兵營、導彈營,共配備T-54坦克一百二十四輛、裝甲車二百八十輛、反坦克導彈發射器三十六座、喀秋莎多管火箭炮四十門,自行榴彈炮四十八門,“月神”短程戰術導彈六十枚。其中一位團長名叫德米特里·亞佐夫,后來晉升蘇聯元帥,1987-1991年任蘇聯國防部長,因參與1991年“八·一九政變”入獄三年。
美軍高層認為,卡斯特羅指揮的古巴軍隊相當于窮山溝里的游擊隊,裝備簡陋,不堪一擊。實際上,古巴正規軍總兵力三十萬,配備蘇式T-54坦克三百九十四輛,高射炮八百八十八門,重型火炮和重迫擊炮近千門,地對空導彈一百八十枚,短程巡航導彈一個連,作戰飛機四十一架(米格-21型戰斗機、伊爾-28型轟炸機),魚雷快艇、獵潛艇十三艘,戰斗力相當強悍。
由于艾森豪威爾奉行“大規模報復戰略”,肯尼迪繼承了一支擁有強大的戰略核打擊能力、但是常規作戰能力薄弱的軍隊。當年美軍缺乏常規彈藥,而且沒有足夠的坦克登陸艦運載大量坦克。根據參謀長聯席會議的作戰部署,入侵古巴的地面部隊只有四個師,總兵力十二萬左右,其中海軍陸戰隊一個師、陸軍一個裝甲師從灘頭登陸,第82、第101空降師在側后接應。從兵力和坦克數量看,美軍處于明顯劣勢,登陸作戰恐怕兇多吉少。
其次,美國情報部門致命地誤判蘇聯在古巴部署的核彈頭數量以及動用戰術和戰略核武器的可能性。
美軍空中偵察發現,蘇聯在古巴部署了中遠程導彈發射器。據此,美國決策者假定核彈頭已經運抵古巴,否則冒險犯難、部署中程彈道導彈毫無意義。但是,美方始終無法確切證實是否存在核彈頭,對蘇方在危急時刻動用核武器的可能性同樣毫不知情。
美軍高層認為,僅憑常規武器即可取得入侵古巴的勝利,陸軍部隊沒有必要配備戰術核武器。麥克納馬拉沒有批準為“誠實的約翰”短程地對地導彈(性能與蘇軍的“月神”導彈近似)配備核彈頭,美軍地面部隊甚至沒有做好防范蘇方首先使用核武器的充分準備。海軍“企業號”航空母艦雖然配備了戰術核武器,但是核彈頭儲存在附近海域的巡洋艦。一旦需要發射核導彈,需要用直升機把核彈頭運到“企業號”后才能發射。
克里姆林宮嚴守了三十年之久的驚天秘密是,蘇聯不但已經在古巴部署了配備核彈頭的中程導彈,能夠毀滅美國東部數十個城市,而且還部署了一百余件戰術核武器,足以使美國入侵古巴的登陸部隊在一瞬間全軍覆滅,使海面上數百艘艦艇組成的龐大艦隊頃刻間葬身魚腹。
根據蘇方解禁的絕密檔案,在戰略核武器方面,蘇聯已經在古巴部署了三個中程導彈團,二十四座R-12中程導彈發射器,共有四十二枚導彈,配備核彈頭三十六個,射程二千零八十公里,可以打到華盛頓和紐約,危及數十個城市和九千二百萬美國人,每一個核彈頭的爆炸威力高達一百萬噸梯恩梯炸藥當量,是廣島原子彈(一點四萬噸)的七十一倍。
蘇聯還打算在古巴部署兩個中遠程導彈團,十六座R-14中遠程導彈發射器,二十四枚導彈,射程三千七百公里,可以打到百分之九十的美國城市,核彈頭威力一百萬-八百萬噸當量。但是,在美軍開始海上封鎖行動時,一個R-14導彈團的發射器以及兩個R-14導彈團的全部核彈頭尚未抵達古巴。
在戰術核武器方面,蘇軍擁有海岸防衛短程巡航導彈八十枚,每枚導彈都有核彈頭,當量一點四萬噸,與廣島原子彈威力相同,專門打擊海上目標;“月神”地對地短程戰術導彈六十枚,核彈頭十二枚,爆炸威力二千噸當量,可以攻擊灘頭目標;六架安裝特種設備的伊爾-28型轟炸機可以投擲戰術核彈,每架配備“塔季揚娜”核炸彈一枚,當量一千二百噸;四艘常規動力攻擊潛艇配備四枚核魚雷,核彈頭當量二千噸。
不妨“大膽設想”一下,在八十枚“廣島原子彈”的打擊下,入侵古巴的美軍將可能蒙受何等慘重的傷亡。
當年美國情報部門為何沒有確認發現核彈頭呢?主要原因在于,空中偵察沒有發現安全儲藏核彈頭的特殊裝置。照片顯示,在中程彈道導彈發射場的彈藥存儲箱車附近,有些導彈甚至一度露天擺放,而且只有一名衛兵站崗,沒有戒備森嚴的多道安全警戒網,沒有修筑堅固的鋼筋水泥地下掩體,與美國在蘇聯境內拍攝的的核導彈發射場差異很大。
按照規定,沒有莫斯科的批準,駐古蘇軍沒有發射核武器的權力,但是授權指揮官在與莫斯科失去聯系的危急關頭臨機決斷。蘇軍的核導彈沒有配備電子鎖定系統,無法避免未經授權、擅自發射的可能性。當年蘇軍在古巴的微波通信設施尚未竣工,無線電通信極不穩定,來自莫斯科的信號時而良好,時而根本聽不清。核導彈的發射機制,實際上由每座導彈發射器的指揮官自行控制。
中程導彈團記錄核導彈倒計時的軍官是維克多·葉辛中尉,后來晉升上將軍銜,出任蘇聯戰略火箭軍參謀長。數十年后,他一想到如果遭到美軍空襲時將可能引發什么樣的災難性后果時,都會感到異常不安。葉辛將軍回憶說:“你需要理解蘇聯軍人的心理,一旦核導彈發射場遭受攻擊,憑什么就沒法還手?”1992年1月,麥克納馬拉獲悉上述信息后,感到極度震驚:“這太可怕了!”
當年美軍如果悍然空襲或入侵古巴,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觸發核大戰,“后果將是一場空前的核浩劫”。
回首歷史,總統助理特德·索倫森在回憶錄《總統幕僚:在肯尼迪身邊十一年》寫道:“如果肯尼迪總統在1962年10月決定空襲或入侵,我們知道駐扎在古巴的前蘇聯軍隊馬上會用核武器回擊我們,從而挑起人類的首次核戰爭,最初可能僅在于戰術武器層面,但很快就會不可控制地升級到戰略交戰,直到兩國除了廢墟和武器而別無它物的時候為止。”
如果說古巴導彈危機是美蘇冷戰年代的高潮,那么10月27日“黑色星期六”堪稱這場高潮的巔峰。當天,三起意料之外的偶然突發事件,驚心動魄,扣人心弦,險象環生,差一點觸發全面核大戰。
蘇軍打響古巴危機“第一槍”
10月27日清晨,卡斯特羅給克里姆林宮發了一封電報,建議赫魯曉夫無所畏懼,率先使用核武器打擊社會主義陣營的共同敵人——美帝國主義。
古巴政府第二號領導人切·格瓦拉宣稱:“要么革命勝利,要么舍生取義!”“我們只有自由之路可走,即使意味著數百萬人民將死于核戰爭。”1960年格瓦拉訪華時曾吐露心聲:“我是毛澤東的學生。”
當天上午,美軍一架U-2戰略偵察機在蘇軍中程導彈陣地上空偵察,引誘蘇軍防空導彈雷達開機,探測和捕捉雷達信號。當時蘇軍最高指揮官普利耶夫大將不在指揮所,主管防空系統的的副司令官斯捷潘·格列奇科中將擅自下令開火,U-2偵察機被薩姆-2防空導彈擊中后墜毀,飛行員魯道夫·安德森少校中彈身亡。
U-2在古巴被擊落的“噩耗”傳到美國空軍司令部后,鷹派將領暴跳如雷,認為蘇軍公開挑戰,打響了古巴危機“第一槍”,美軍絕對不能示弱。美空軍將領決定空襲蘇軍防空導彈和中程導彈陣地。作戰方案上報白宮后,肯尼迪考慮再三,否決了軍方的空襲計劃,他決定繼續外交努力,把大規模空襲之日延期到10月30日。
10月27日夜,肯尼迪總統的弟弟、聯邦司法部長羅伯特·肯尼迪私下向蘇方提出兩個條件,第一:如果蘇聯導彈撤離古巴,美國可以保證不入侵古巴;第二:美國承諾從土耳其、意大利撤除“木星”中程導彈,可是需要四至五個月的時間,而且這個幕后交易不能公開。
國家安全顧問麥克喬治·邦迪不贊成用土耳其導彈與蘇聯做交易。他認為:“哪怕美國只是做出姿態,要拿土耳其的防衛與解決古巴危機做交易,那么我們將不得不面臨對北約盟國的信譽大大降低的局面。”
肯尼迪語帶嘲諷地說:“北約就是這付德性。如果蘇聯進攻柏林,他們每個人都會說:‘原來那個交易還是挺好的。我們別再自欺欺人了。”
羅伯特·肯尼迪在《十三天:古巴導彈危機回憶錄》中透露,肯尼迪總統“力圖不使赫魯曉夫丟臉,不羞辱蘇聯,不讓他們由于感到對國家安全和民族利益負有義務而把他們作出的反應予以升級”。
10月28日星期日凌晨,赫魯曉夫給普利耶夫大將發了一封絕密電報:
我們認為你在擊落美國U-2間諜機的事件中行事過于草率,畢竟這是一個關鍵時刻,和解的可能已經出現,我們有可能通過和平手段避免美國入侵古巴。
我們已經決定拆除并撤回R-12導彈。現在就要開始執行這一措施。
請確認收到
肯尼迪胸有全局,冷靜克制,寧可吃一次啞巴虧,也沒有急躁沖動,莽撞行事,對蘇軍打響“第一槍”做出任何影響全局的致命反應。
美軍U-2偵察機因迷航侵犯蘇聯領空
10月27日上午,美軍飛行員查爾斯·莫爾茨比上尉駕駛U-2戰略偵察機去北極執行采集空氣樣本的任務。他曾是美國空軍“雷鳥”特技飛行表演大隊成員,經驗豐富,技術高超。可是,由于極地強磁場造成導航系統失靈,五彩斑斕的極光強烈閃爍,使飛行員難以憑借星座辨別方位,莫爾茨比迷航誤入蘇聯領空五百公里。
在雙方劍拔弩張的危急時刻,蘇軍六架米格-21戰斗機當即升空攔截。為了救援迷航的莫爾茨比,美國戰略空軍司令部命令阿拉斯加防空指揮所,出動擔任戰備值班的兩架F-102戰斗機前去迎擊。
當時肯尼迪已經下令進入最高戒備狀態,按照當年的標準程序,美軍戰機攜帶的已經不是常規武器,而是“獵鷹”空對空戰術核導彈,爆炸威力二千噸當量,相當于廣島原子彈的七分之一。美軍飛行員認為,“獵鷹”是“歷史上最愚蠢的空戰武器”,它不是直接攻擊空中目標,而是設計成凌空爆炸,用沖擊波摧毀敵方的大機群編隊,但是很難對付小組編隊、高速靈活的噴氣式戰斗機。
更要命的是,F-102是單人單座戰斗機,唯一的防御手段就是一枚核彈頭,核按鈕沒有電子鎖定裝置,不需要任何人授權,飛行員單獨一人就可以決定是否發射核導彈,極易擦槍走火。
二十六歲的F-102飛行員萊昂·施穆茨中尉恐懼地回顧說:“即便是引爆一枚小型核彈頭,都可能導致全面核戰爭,可是如果不做出反應來攻擊蘇聯戰斗機,又與飛行員的基本生存本能相矛盾。”
幸運的是,馬上就要被米格機追上之時,迷航的U-2偵察機找回了正確的航向。驚出一身冷汗后,美、蘇與一場核沖突擦肩而過。
10月28日凌晨,赫魯曉夫給肯尼迪發了一封電報:“在一個我們彼此如此緊張的時刻,當一切都進入高度戒備之時,美國的一架飛機卻侵犯了蘇聯邊境。我們都知道一架入侵的美國飛機很有可能被誤認為核彈轟炸機,我們難道不是差一點就被推入決定國家命運的時刻了嗎?”
10月28日上午,美國戰略空軍司令托馬斯·鮑爾把莫爾茨比上尉招到總部,詳細詢問了因迷航侵犯蘇聯領空的來龍去脈。聽完匯報后,鮑爾將軍遺憾地說:“你的飛機沒有配備電磁信號收集器,實在太糟糕了,蘇聯人的雷達系統和洲際彈道導彈估計都在最高戒備的開機狀態。”
莫爾茨比上尉注意到,鮑爾將軍看上去極度疲憊,好像幾天幾夜沒睡過覺。當他離開時,一位準將告訴莫爾茨比:“你真是個幸運鬼,我見過那些闖下的禍遠遠沒有你嚴重的家伙,都被鮑爾將軍嚼碎后一口吐到了地上。”
蘇軍潛艇險些發射核魚雷
當年蘇聯在古巴附近海域部署了一個潛艇編隊,共有四艘“狐步級”常規動力攻擊潛艇,每艇配備二十一枚常規魚雷、一枚核魚雷。
10月27日晚,美軍“蘭道夫號”航空母艦和十一艘巡洋艦、驅逐艦組成的戰斗群,死命追蹤舷號為B-59的蘇聯潛艇,“科尼號”驅逐艦向隱藏在海底的B-59號潛艇投擲了五顆訓練用深水炸彈,殺傷力很小,但爆炸聲響如雷鳴,逼迫其浮出海面,辨明身份。
當時潛艇電力即將耗盡,通風設備停轉,冷卻機出現故障,艇員們忍受著五十至六十度的高溫,很多人中暑昏迷。潛伏在深海中,艇長瓦連京·薩維茨基中校已經兩天沒與莫斯科取得聯系,在深水炸彈爆炸和沖擊波的震蕩下,他誤以為第三次世界大戰已經打響。
對于一個潛艇艇長而言,最大的羞辱就是在敵艦的逼迫下浮出海面。薩維茨基勃然大怒,下令準備發射核魚雷。他激昂地高喊:“我們現在就把美國人炸翻天,我們自已也會葬身魚腹,但也要他們陪葬!我們決不會給蘇聯海軍抹黑!”
按照蘇聯海軍的規章,在危急時刻,如果無法得到莫斯科的直接授權,必須經過艦艇兩位最高指揮官艇長、政委一致同意,才能發射核魚雷。當時政委伊萬·馬斯連尼科夫同樣恐懼和緊張,表示贊同發射。萬幸的是,潛艇編隊參謀長瓦西里·阿爾希波夫中校在該艇兼任大副,他執意不同意發射核魚雷,建議上浮后與總部取得聯系,終于避免了一場迫在眉睫的核沖突。
B-59號潛艇浮出時,海面在空中照明彈的照耀下如同白晝。美國海軍用旗語發出信號:“你艦是否需要幫助?”薩維茨基下令升起蘇聯國旗,答復:“這艘潛艇屬于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停止你們的挑釁行為!”
由于處置得當,阿爾希波夫后來晉升海軍中將,曾任蘇聯基輔海軍學院院長。回顧歷史,美國國家安全檔案館館長托馬斯·布蘭頓于2002年感慨說:“瓦西里·阿爾希波夫拯救了世界!”
在《午夜將至:核戰邊緣的肯尼迪、赫魯曉夫及卡斯特羅》中,作者邁克爾·多布斯指出:“肯尼迪和赫魯曉夫就這樣把人類帶到了核災難的邊緣,但他們也有足夠的智慧,懂得在為時已晚之前各退一步。”“這場危機證明,在政治事務中,人的品格有時可以起到如此舉足輕重的作用。”
肯尼迪夫人杰奎琳在丈夫遇刺后給赫魯曉夫寫過一封私信:“盡管您和他是死對頭,但你們又是盟友,決心不讓這個世界被毀滅。我丈夫內心對核戰危險的顧慮在于,不僅大人物有可能引發核戰,小人物更有可能引發核戰。大人物知道自控和克制的必要性,小人物有時候會被恐懼和傲慢驅使。”
根據已經解密的《肯尼迪錄音帶:古巴導彈危機期間白宮內幕》記載,10月19日星期五,白宮內閣會議室,美國高層討論危機決策。肯尼迪總統悄悄地摁下按鈕,打開了隱藏在辦公桌底下的錄音機,記錄了會議的內容。
司法部長羅伯特·肯尼迪反對不宣而戰。他認為,突然襲擊蘇軍在古巴的導彈發射場“等于制造另一個‘珍珠港事件”,“我哥哥不想成為第二個東條英機”。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馬克斯維爾·泰勒將軍持不同觀點,主張在蘇聯中程導彈做好發射準備之前,盡早和及時空襲古巴。
空軍參謀總長柯蒂斯·李梅將軍認為,美國的核軍力對蘇聯占居壓倒優勢,即使美國入侵古巴,赫魯曉夫也肯定不敢挑起一場必敗的核戰爭,美國絕對可以打敗“俄國熊”。
肯尼迪的思路與眾不同。他清醒地認識到,美國的戰略核武器可能對蘇聯占據壓倒優勢(戰略核彈頭美國五千對蘇聯三百),但是“打贏核戰爭”卻是一個“偽命題”。肯尼迪預測,如果美國入侵古巴,必然招致蘇聯進攻柏林。駐德美軍常規力量薄弱,“這樣我們就只能發射核武器了,別無選擇,這真是自掘墳墓”。
赫魯曉夫曾揚言:“柏林是西方的睪丸,每次我想讓西方人慘叫,我就去捏柏林這個蛋。”
肯尼迪不想把赫魯曉夫逼到“狗急跳墻”的地步,傾向采取海上封鎖的手段壓迫蘇聯退讓,好處是可以避免沖突急劇升級,防止把美蘇兩國推下核大戰的懸崖。
1962年初,美國歷史學家巴巴拉·塔奇曼女士出版了關于一戰起源的經典名著《八月炮火》,既有史詩般的宏大敘事,又有對人物內心世界的深刻洞見。作者認為,誤解、誤算和錯誤的轉達,引發了一系列偶然和突發事件,造成歐洲各國政府和軍界高層在不明后果嚴重程度的情況下,狂熱而荒唐地卷入世界大戰,深謀遠慮變成鼠目寸光,莽撞沖動導致血流成河。
肯尼迪對《八月炮火》愛不釋手,反復閱讀,而且經常在談話時引用書中的名言警句。他不但向白宮幕僚強烈推薦此書,而且希望“軍隊的每一位軍官都應當閱讀”,五角大樓后來將《八月炮火》列為“軍官必讀書”。
黑格爾說過:“人類從歷史得到的教訓就是,人類從來不記取歷史教訓。”第二次世界大戰之所以打響,同樣與德、意、日法西斯狂熱而荒唐,對戰爭后果、對手決心和戰爭能力發生嚴重誤算和誤判有直接關系。
二戰時期,肯尼迪總統的哥哥、哈佛法學院高才生、哈佛橄欖球隊隊長小約瑟夫·肯尼迪投筆從戎,成為海軍航空兵轟炸機飛行員。1944年8月,他奉命從英國起飛,轟炸納粹德國V-1導彈發射場。飛行途中,因炸彈引信故障,導致轟炸機凌空爆炸,年僅29歲的小約瑟夫和副駕駛被機載重磅炸彈炸得粉身碎骨。
戰爭和歷史充滿了各種難以預料的曲折和變化,人生和命運是一系列令人不可思議的偶然和巧合。偉人們偶爾可以左右歷史的方向,但是絕無可能掌控一切。人類面臨戰爭危機之時,領袖人物必須三思而行,避免莽撞行事。輕啟戰爭給“大人物”帶來的可能是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的機遇,而普通軍人和平民百姓面臨的是粉身碎骨、家破人亡的苦難。
羅伯特·肯尼迪在回憶錄中透露,約翰·肯尼迪總統時常擔憂“整個人類滅亡的可能性”。他憂心忡忡的是:“一旦我們犯錯,我們輸掉的就不僅僅是我們自己、我們的未來、我們的希望和我們的國家”,還有全世界的人,他們“在這場核沖突中沒有插手,沒有發聲,甚至一無所知,而他們的生命之火卻要像其他人那樣被核戰爭撲滅”。
10月28日凌晨,給普利耶夫大將和肯尼迪拍發電報的同時,赫魯曉夫通知蘇共中央政治局成員,蘇聯不得不解除“戰爭和核災難的危險,這可能會毀滅整個人類。為了保衛世界,我們不得不從古巴撤退”。
邁克爾·多布斯評論道:“關于古巴危機的故事充滿著誤解和誤算。光靠‘瞎貓碰到死耗子是無法躲過核末日的。我們真正的好運在于,1962年10月執掌白宮和克里姆林宮的是約翰·肯尼迪和尼基塔·赫魯曉夫這樣理智而又清醒的人。”“盡管他們在私人方面和意識形態領域存在天壤之別,但他們對核大戰的本質都有相同的理解。”“他們都是平凡之人,難免會有瑕疵,為人理想主義,行事莽撞沖動,盡管有時才氣縱橫,卻經常犯錯誤。最終他們都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身上流淌著人性。”
[美]邁克爾·多布斯著,陶澤慧、趙進生譯:《午夜將至:核戰邊緣的肯尼迪、赫魯曉夫及卡斯特羅》,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