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義
2010年我曾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過一本小書《哲學詩語》,里面有一篇“生命的季節”。我以為,自然界有春夏秋冬四季,相應地可以說,人生也有四季。如果說,人的平均壽命為80周歲,那么20周歲左右則為人生的一個季節。
我出生于1955年12月,1971年招工進廠當學徒,到恢復高考制度后考入湖南師范大學讀書,一晃,不知不覺幾十年已倏忽而過。而今,老之將至,人生已經進入冬季。子曰:“君子有三戒:少年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年,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年,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孔圣人根據人生生理和心理不同時期的特點,教誨學生,在人生的三個不同時期,分別要注意戒除自己好色、好斗和貪得無厭的欲念。老年人主要“戒之在得”,為此,我告誡自己,不要再搞什么研究,做什么學問了,就此擱筆吧,做好充分的準備:去旅游,去遠足,去學習釣魚技巧,去參加老年歌唱團……播種、耕作、收獲的日子已經過去了,現在是人生的冬季,好好地享受已有的生活果實吧!“人生冬季”乃是一個安詳寧靜、凝心致遠的季節,也是一個休養生息、超越自我的季節。
向宏業先生今年已經80多歲了。他曾經是《湖南教育》《新湘評論》雜志的主編,擔任過湖南師范大學和吉首大學黨委書記職務,后來在省教育廳擔任過黨組成員和省政府主任督學職務。同時,他是一位思想活躍、學富五車、古典文學基礎深厚、寫作水平很高的學者。他曾經受聘主持編撰百科辭書。他干一行愛一行,鉆研一行,行行碩果累累。
譬如,在他擔任主任督學期間,正是我國教育督導制度剛剛恢復和重建的時期,他和同志們一道勇于實踐,敢于創新,在創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督導制度的進程中,提出了“督導是教育管理的管理”的觀點,努力實踐“督政與督學相互結合”的督導方法,倡導“要建立中國的督導學”,并主持編著《現代教育督導學》《湖南教育督導史》等,在學界與社會引起了強烈反響。
一天晚飯后,我按慣例在機關庭院散步。太陽下山了,月亮還沒有升起來,一排排高大挺拔的水杉樹、枝葉婆娑的香樟樹和純潔高貴的白玉蘭,倩影綽約,在微風里簌簌細語,像是在訴說著早春的故事。我和宏業先生碰巧相遇并同行。他的身體不是很好,因去年的輕微腦溢血導致他如今的行走不是很自然。但他的精神狀態非常好,思路也很清晰。當他得知我已經從工作崗位上退了下來,立即饒有興致地與我商討退休后的時間安排。他說:“到今天,我才真正發現,人到六十,方才可以說是人生剛剛成熟的季節。”他的觀點新穎別致,是我第一次聽到的,同時我也深切地感覺到是他真情實感的抒發。
沒容我多思多想,他接著說:“你想想看,六十歲退休的時候,你不僅‘不惑,還‘知天命‘耳順,人生歷練、思想觀念、寫作技巧都成熟了,而且又可以自由地支配你的全部時間和精力,供你思考問題,研究問題和寫作,這時的工作效率可以說一天要頂過去好幾天,甚至一個月、一年。”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我寫作第一篇發表在省刊上的文章時,從立意到動筆、完稿,再到修改定稿,最后到見報,花費了我差不多半年的時間。而現在在我退下來差不多半年的時間里,已經相繼在《湖南日報》《中國教育報》和一些學術刊物上發表了十余篇文章。
我與他一路緩緩前行,一路認真聽他的教誨。他感嘆說:“我今年已經八十多了,一切都來不及了。回想自己一輩子,主要有兩點沒有把握好,一是我所有的寫作研究都是因為工作需要,沒有根據自己的興趣、愛好、特長確立自己的研究方向。所以我雖然也寫了不少文章,取得一些成績,但是涉足領域較多,沒有專攻,沒有哪個方面稱得上是出類拔萃的;二是在退休后,我就基本上擱筆了,沒有再堅持寫作和研究。現在回想起來,真是虛度了二十年。”此時,我的心靈受到了強烈的震動。原來,他老人家是以過來人的身份有感而發的,也是真誠地對我勸說和引導。
可能是由于激動的緣故,他的呼吸有點急促,停步下來,對我說:“你先走吧,我有點累了。”我說:“沒關系,我等您,讓我們慢慢走,您老人家慢慢說。”他答應了。
湛藍色的天幕上,星星閃爍著眼睛,在遠方深情地望著我們。我想起康德,這位偉大的德國古典哲學家,想起他“頭頂浩瀚燦爛的星空”的沉思和他的名言:“我們越是忙越能強烈地感到我們是活著,越能意識到我們生命的存在……”
稍事休息后,我們接著往前走。路燈亮起來了,燈光灑在我們前面林蔭小道的枯黃色的落葉上面。我們踩著自己的影子和滿地的落葉向前行。他輕言細語地說:“你想想看,現在人們的生活質量都提高了,人的壽命也延長了,一般來說,活八九十歲是正常的事情。因此,六十退休后至少還可以工作二十年。尤其是前十年,也就是六十到七十這十年,身體正常得很。七十以后病痛多一些,但是思考、研究、寫作,通常還是能夠勝任的。”
他看著我,稍稍停頓了一下,說:“特別像你這樣既有自己的研究方向,又有很好的研究基礎,并且已經取得了很好的學術成績的情況,現在停下來似乎太可惜了。”我沒說什么。他又調侃地說:“我曉得,你是和我說著玩的。”我不由自主地點點頭,又立即搖搖頭。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他的話像是潤物無聲的春雨,于無形之中滋潤著我的心田。我突然想起“莊周夢蝶”的故事。蝶兒翩翩地飛舞在睡夢里,本來不是什么稀罕事兒,稀罕的倒是夢到蝶兒的莊子,醒來之后不知是自己羽化為蝶,還是蝶兒羽化為自己。我感嘆,人啊,只有蛻去丑陋才能變得美麗。
忽然一陣微風起,把滿庭院的芳香吹拂到我的臉上。同時它吹去了我心里的塵埃,也吹得我心中的一江春水向著東方奔涌……
(作者單位:湖南省教育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