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露丹
從去香港中文大學讀研到留下工作,我一共在香港待了三年。三年彈指一揮,不短不長,與一批普通香港人同過學、共過事,學了一口廣東話,交了幾個香港朋友。很多人都好奇,香港人究竟是怎樣的?是把內地人當“蝗蟲”的不友好派?是不會說普通話只講粵語/英語的趾高氣揚一族?還是懷著一顆中國心愛黨愛人民的愛國分子?
上述的任何一個標簽可能都不恰當。普通香港人的生活本質上和內地人沒什么區別,學生熱血、激情、理想主義,年輕人關心工作、薪水、婚戀、房價,中年人承擔家庭重擔、照顧孩子,老年人頤養天年……但奇怪的是,不管處在什么年齡段,在與內地人看似相同的生活軌跡下,香港人又散發出自己的獨特個性,活得獨立、冷靜、精彩紛呈。
60后女同學:獨立是一輩子的事
Sybil是我讀研遇到的第一個香港同學。第一節課便遲到的我倆灰頭土臉地“跌”進教室的角落,算是一對“難姐難妹”。我沒問過她實際年齡,但從她的容貌和“工作20多年”的言辭來看,她應該和我媽媽差不多大,是一位60后阿姨級別的同學。
在香港就讀一年制研究生課程的學生中,70%是從內地各高校申請去的應屆本科畢業生,30%是香港本地生和國際生。和內地學生不同,申請讀研的香港人大多都有豐富的工作經驗,例如這位Sybil同學。讀研于他們而言,或是職場gap year (間隔年),或是自己的興趣使然,或是為自己充電,總之每個人都有十分明確的讀研原因,不會盲目升學。
我也曾經問過Sybil:“你子女們都上大學了,為何你還想讀個研究生?”
“我子女上大學和我讀研究生沒太大關系吧,”Sybil露出謙虛的笑容,“我的工作是社工,但最近幾年對媒體特別感興趣,現在正好有時間,便想再進學校學學傳媒,或許會有一些新的啟發。”
Sybil平時就職于一家社工機構,主要職責是幫助精神病、智障人士康復并走上工作崗位。如果對社工概念沒有充分的了解,很多人會把他們等同于內地的義工或居委會大媽,這其實是個天大的誤解。在香港,社工是一個必須經過嚴格資歷認證的職業,就像會計師或律師資格,在大學里也開設相應的專業課程。經過長年積累,香港的社工管理模式和運作經驗已經非常成熟,甚至遠遠超過發達國家水平,社工的待遇也算優渥。Sybil做社工已經20多年,接觸了很多案例,在讀研過程中,她多次將自己豐富的案例經驗與課堂上教授所講的文化、傳媒理論結合起來,讓我們這些非社工專業的年輕學生們更深刻地理解了香港社會的亞文化與弱勢群體。
Sybil身材瘦小,戴著眼鏡,穿著十分樸素,這和她平時一絲不茍的學習態度倒是十分搭調。我與Sybil的緣分除了眾人皆知的“遲到二人組”,還成為學習的搭檔。我在香港做的第一個presentation (演示報告)就是和她合作完成,令我印象深刻。那時,剛到香港的我粵語很差,Sybil作為一個阿姨級別的香港人,普通話則很差。在合作的過程中,我倆的交流十分費勁,得在英語、普通話、廣東話、簡體字、繁體字間不停切換……記得有一天我倆在圖書館討論問題直到深夜12點,走出圖書館的剎那,我倆都長吁一口氣:“天哪,我怎么會選擇跟你一組?!”說罷便哈哈大笑,笑聲回蕩在寂靜的校園。那一瞬間,我完全忘了身旁的Sybil已年過五十,那爽朗的笑聲多像一個少年。
作為班里最年長、人生經驗最豐富的學生,Sybil卻一直保持謙虛的姿態。她雖然沒開口,卻身體力行地告訴我們:獨立是一輩子的事,一個成熟的人無論在什么時候,都要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想做什么,并努力去做到。
70后女上司:香港人的包容與開放
研究生畢業,我還算順利地在香港找到了工作,并遇到我在職場的第一位老板——Alice。
這位女老板是公司的COO (首席運營官),40歲左右,十分干練,留著一頭利落的短發。和許多香港人一樣,她也喜歡往頭發上噴啫喱水,即使走在大風天氣中,發型還是臨“風”不亂。與頭發相比,她胖胖的身體就顯得“可愛”很多,估計是怕穿職業裝太緊繃,所以她平時愛穿寬松的休閑服飾,腳蹬潮牌運動鞋。別看她身材豐腴,走起路來卻腰板筆直、腳下帶風,自信、淡定又從容。
記得我第一天到公司上班,她路過我身旁,看到是個生面孔,便停下來十分有禮貌又不失老板風范地用香港獨有的中英夾雜語跟我打招呼:“Hi,我係(是)Alice,Welcome!”說完微笑著遞出右手。面對突如其來的老板問候,我在原地愣了一秒才面露微笑,友好地與她握手。幾句簡單的對話后,她得知我是內地人,便迅速切換至流利的港式普通話,讓我感到既驚訝又親切,驚訝于她愿意說普通話而且還說得那么好,驚訝于她的體貼與關懷。
Alice其實并不是我的直屬上司,而是上司的上司,按理說我跟她的接觸應該很少,但當時我很幸運,在公司新拓展的項目中,由于我的部門經理要照顧小孩,便把我這個小兵派給Alice協同她出差,參與公司的各項會議、展覽等商務活動。在將近半年的時間里,Alice帶著我還有其他同事到過新加坡、中國臺灣以及國內其他城市,朝夕相處的日子多了很多。香港人的同事關系本來是非常淡漠的,下班之后便“老死不相往來”,但這樣經常一起出差的經歷卻讓70后的Alice和90后的我變得亦師亦友。
跟Alice熟悉之后,她跟我聊了許多她自己的經歷。她是在英國讀的大學和研究生,畢業后在英國、中國香港、內地都工作過,老板有“鬼佬”(香港人對外國人的稱呼),有香港人,客戶更是遍布全球。“我們這一代人是真正看過世界的,”Alice的這番話讓我記憶深刻,“我在內地待了幾年,現在已經習慣用拼音來輸入簡體字,習慣用微信,其實方便許多,但有些香港人看不慣,他們跟我抱怨:你為什么要用簡體字和微信?若倒回去20年,不該有這樣的問題。作為香港人,你應該什么都會,英語可以,中文也可以,繁體可以,簡體也可以,怎樣都可以,這樣才能跟世界各地的人交流,做生意。”
聽她說完這些,我才恍然大悟:第一次照面時她與我的那番普通話對話其實是根植于她內心的一種包容和開放精神。于那個年代的香港人而言,包容性和適應力是這座彈丸之地的國際化大都市對其居民最嚴苛的要求和最豐盛的禮物。對我而言,這樣一種“怎樣都可以”的態度,也教會我在競爭力巨大的當下社會如何保持足夠的韌性與廣度。
離開香港的時候,Alice特意請我在維港的海邊吃飯。望著窗外璀璨的夜景,她有點感慨地對我說:“香港永遠歡迎你回來。”話語里就像透著某種使命感。我也順著接了一句:“內地也永遠歡迎你。”看似兩句特別客套的話,卻把最真誠的希望樸素地種在了對方心上。
80后男閨蜜:人生的無限可能
Wilson是另一名香港男同學,比我大五歲,是我們專業的超級學霸,人稱“Wil神”——所有學科全是A,GPA高達3.94 (滿分4.0),以專業第一名成績畢業。
如果說他只是一名學生,拿到這樣的成績也就罷了,可他只是兼職來學校上課,選的課都是晚上或者周末,下班后再趕來學習。而且,他本職工作是在投行做金融分析,經常整夜不睡覺地看美國股市,早晨休息片刻又繼續投入工作,他說他大多數論文都是在開會時寫完……每每聽到他這些“光榮事跡”,我們內地來的學生們都瞪直了雙眼,一開始還十分擔心地讓他早點休息,后來大家都習慣了他的節奏。每當他又熬了個通宵,在社交網站曬出一張日出時,我們就例行公事般地為他點一個贊。
如果說他只是個雙商極高的學霸和工作狂,也就罷了,可他還是個文藝到骨子里的好廚子。剛開學的時候,大家對彼此都不了解,Wilson也是個極其低調的家伙,穿著短袖T恤、帆布鞋,跨著帆布包就來上課了,非常不起眼。然而有天不小心作為同桌的我卻發現他的不尋常之處——他寫的漢字非常漂亮!要知道在香港能把漢字寫得好的人屈指可數,因為香港人平時交流幾乎都用英文,嫌棄繁體字筆劃太多。或許是興趣相投,我漸漸便和這位Wilson同學熟起來,也漸漸發現除了寫字,他還會畫畫、攝影、說法語、吹長笛、辦雜志、做各類好吃的……
Wilson的經歷也很勵志,他的父母是廣東鄉下人,70年代到香港打工并留在香港,生下他和妹妹。他從小很爭氣,學習很好,上的都是一流的公立學校,并且憑借優異成績考取了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的經濟系,大二時卻因家庭變故不得不輟學回到香港。然而香港沒有大學收留他繼續讀經濟,從小熱愛文學的他便轉而入讀新聞系以完成本科學位。出于現實考慮,畢業后的他沒有從事記者行業,還是選擇了金融。可是要進入投行,哪是容易的事情?況且他還沒有相應的文憑。于是,他便開始自學,白天工作,晚上溫習到深夜,用一年的時間考取了難度極高的CFA (特許金融分析師)證書,最終敲開投行的大門。
如果說他只是個事業成功的勤奮文藝男青年也就罷了,可他現在竟辭掉年薪幾百萬的工作去了泰國清邁當城市規劃師。他給我發消息告訴我這件事時,我先是十分吃驚,轉而冷靜一想,這不才是真正的Wilson嗎?永遠不按常理出牌,永遠活得瀟灑自在。
我曾經很嚴肅地問過他:“這個世界最令你著迷的東西是什么?”他思考片刻,告訴我說:“Possibility——可能性。”嘴角自信又含蓄的微笑被我捕捉到。
90后女神:修養深處的善意
與Wendy接觸不多,因為只有一門課和她一起上,但她卻是我在研究生同學里唯一認可的“女神”。Wendy和我們大多數內地學生同齡,是為數不多的本科畢業直接選擇讀研的香港本地學生。由于年齡相近,所以和我們這幫內地來的女生們十分投緣。
說到“女神”必備的美貌、才華與好性格,Wendy一樣都沒落下。她是那種典型的廣東美人長相,瘦高個、白皮膚、大眼睛、深眼窩,有點像香港女明星黎姿,但又多了份乖巧與文靜。Wendy的英語特別好,從口語到寫作都無可挑剔,記得有門課是美國教授上的,每次輪到Wendy發言,聽她講話都像是一種享受,條理清晰、富有節奏,而且英語發音非常地道。研究生畢業后,Wendy又憑借優異的成績順利申請上了香港浸會大學的傳播學博士,成為一名集才華與美貌于一身的女博士。
我之所以非常喜歡她,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她的性格,成熟、平和、落落大方。記得在那門美國教授的課上,很多內地同學一開始不適應全英語環境,教授提問都沒人回答,Wendy總是把發言機會先留給大家,如果實在沒人回答,她再來當“救場王”,避免課堂上教授與學生之間的尷尬。還有一次是在畢業典禮上,有位個子矮的女生和她一起拍照,在按下快門的瞬間,Wendy輕輕彎了下腿,讓自己矮了一些。這些細節雖然很小,在我看來卻是非常好的修養,畢竟真正的善意是讓人察覺不到的,只會讓人感到舒服,這也讓大家默默記住了這個美麗聰慧的香港90后女生。
從上面的文章里,你可能發現了,無論是年長的Sybil,還是作為老板的Alice,我與她們都是直接以英文名互稱,這在香港十分普遍,這背后透出香港人基礎價值觀中的“平等觀”其實非常強,而從“平等”延伸出的“獨立”“堅持自我”激發了他們身上更多的可能性,也保留了每個人身上的閃光點。加之國際化都市賦予他們的廣闊視野與兼容并包的心態,讓他們心中仿佛天然有一種善良叫做尊重,使得生活在其中的人感到自由,這點恐怕是每一個熱愛香港的人對它心懷感恩的地方。
北宋黃庭堅有那么一句詩:“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在香港度過的三年時光雖然短暫,卻值得我永久想念。那些香港朋友們教會我的事就像一片片精美的書簽,永遠地夾進我生命的書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