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海底兩萬里》看凡爾納的海洋觀

馬筠

儒勒·凡爾納，即使在群星璀璨的法蘭西也算得上是偉大的作家，他的一生都對大海愛得深沉。凡爾納的一個侄子后來對他做出的評價是“自由、音樂和大海”①，可見他對海洋的執念之深。

凡爾納的小說可大致分為三類：上天、入地和進海，其中尤以“進海”為多，五大代表作中②，最為有名的三部全是以海洋為背景的，那就是他最為著名的“凡爾納三部曲”——《格蘭特船長的兒女》是海上歷險，《神秘島》是海島奇遇，《海底兩萬里》更是迄今為止最優秀的海底探險小說。

從小時候的私自上船，到青年時代改裝小漁船，再到花費巨資買游船，凡爾納終其一生都在試圖能與海洋靠得更近一點。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執念與熱情，凡爾納作為一個從沒有海員經歷的作家，才能寫出那些絲毫不輸于海員作者的海洋名篇！而伴隨著這些燦爛文章的凡爾納的海洋情與海洋觀，影響著一代又一代讀者。

一、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凡爾納對待海洋的態度

在凡爾納眼中，大海是自由的代名詞。他對待海洋的態度，無疑是癡迷而向往的，這是因為在凡爾納眼中，大海，特別是公海，是沒有政府或是宗教枷鎖的地方，沒有評判，沒有等級，這是最公正、最平等、最自由的地方。在他的許多作品里都有類似觀點的出現。在《海底兩萬里》中，凡爾納在塑造鸚鵡螺號的時候，設計鸚鵡螺號上有一切人類文明的瑰寶，有書籍、有畫作、有音樂、有科學實驗室、有美食、有機械、有電力，甚至有當時陸地社會都沒有的核能概念，但唯獨沒有陸地社會的準則。可見海洋在凡爾納心中，是能夠脫離俗世準則的束縛的完全自由之地。他借尼摩船長之口說過：“我不是你所說的那種文明人，我與你們的社會斷絕了所有聯系，因此，我不用遵循那些虛偽的準則……”③，更是讓尼摩船長發出“一個人本應該生活在海里，只有在這兒他才會真正的獨立！只有在這兒我才沒有主人！在這里，我們都是自由的！”④的吶喊。

關于凡爾納，有個很有名的傳說，不論過程或原因如何⑤，總之，小凡爾納曾經偷偷上過一條遠航的船，當然在船開之前就被發現并送還給了他父母，回家后他向擔憂不已的母親做出了保證：“我再也不去海上旅行了，除非在幻想中……”⑥。在《凡爾納》一書中，編者認為凡爾納的性格特點是“一旦承諾，遵守一生”⑦，所以他“告別了童年對遠航的向往，轉而開始文字生涯”⑧，正是因為保證了，所以斷絕了小儒勒的航海夢，因為只能在幻想中遠航，所以他拿起紙筆。這就使得凡爾納對待海洋有了一種癡迷的態度，那是一種對待理想的態度，就像司馬遷追尋孔子高尚的品行時所說的“身不能至，心向往之”⑨，正是由于“身不能至”，才更便于理想化，更能寄托自己的一片情懷，更是會“心向往之”。凡爾納與海洋的距離，決定了他對海洋，由幼年純粹的向往與熱愛，到后來的化作理想寄托，越是遠離，越是癡迷。

二、緣何情深：凡爾納海洋情結的成因

凡爾納的海洋情結，與他的個人經歷有著密切的聯系。首先，他出生于法國的一個港口城市南特，那里是盧瓦爾河大區⑩的首府，所在的布列塔尼地區？？更是有著極其悠久的海上貿易歷史。阿納托爾·勒布拉茲曾經這樣評價南特：“他吸收了那半是江河半是海洋的氣息，看到了揚帆駛去的小船，聽到了海上輪船汽笛的鳴叫，這才使他成為空間的征服者。”？？生長于這樣的城市，海風的氣息大概從小就深深印入小儒勒的腦海里了，對海洋和遠航的好奇大概也就是從那時起開始產生的。在凡爾納所寫的《童年的回憶》中，不難找到證據，他說：“我生活在商業大都市的海上貿易浪潮中，那里是許多遠洋貨船的出發地和到達港……它們給我帶來多少回憶啊！我在想象中攀著船桅的側支索，爬上桅樓，緊緊抱住桅冠！我是多么想從晃動著的搭在碼頭和船舷之間的跳板上走過去！”？？可見在凡爾納還很小的時候，每天見到的這些遠洋船就在他心里埋下了一個海洋遠航夢。

如果說凡爾納幼年所處的環境決定了他對海洋純粹的熱愛的話，那凡爾納后來的經歷就是加深了他對海洋的迷戀。青年時期的凡爾納因愛上了自己的表姐卡羅琳而被家里人送去巴黎學習法律，而在他到達巴黎之后不久，革命爆發，新的共和國成立。年輕凡爾納第一次聽到：自由，平等，博愛，他是激動的，但他也看到新的國度誕生于巴黎人民的血泊之中，年輕的他并不能完全理解，但是，自由、平等、博愛，這些詞深深刻進了他心里，“在儒勒·凡爾納看來，這幾個詞具有神奇的力量！”？？而之后，隨著凡爾納漸漸長大，愛情上受到挫折，拿破侖政變又敲碎了他心中自由、平等、博愛的共和制理想政治，心目中的偶像維克多·雨果流亡國外，有著提攜之恩的大仲馬破產遠走他鄉，戲劇沒落，創作遇阻……這些事情，一件件堆積起來，使得凡爾納由原來的天真風趣變得沉默寡言，他開始從純粹的理想中脫離出來，看到真實的、令他失望的世間。凡爾納在拿破侖反動內外政策壓制的極端困難的時期里，開始探索自己的人生道路。在現實極端困難的條件下，他開始專心寫作，寫作，去創造一個又一個的新世界。這時，他又想起了伴隨他長大的那片蔚藍，想起封塵許久的海洋夢。到海上去，只有那里才有真正的自由、平等！所以他創造了鸚鵡螺號，他用尼摩船長的口喊出他內心的理想，“我愛它！海就是一切！”，因為“大海不屬于獨裁者”，所以“要生活——就生活在海中吧！惟獨這里有獨立！在這里我不承認有什么主子！在這里我是自由的！”？？由此可見，在經歷許多之后，海洋在凡爾納心中已經不再僅僅是那一片神秘蔚藍之地了，那是一個自由的地方，那是他的理想之國！

凡爾納的海洋情結，首先是由于故鄉在海港，耳濡目染的喜愛；更重要的，是在經歷種種挫折之后，大海儼然已經成為凡爾納心中唯一的凈土，成為他所有理想的寄托，所以他才會一生追尋著大海，熱愛著大海，他愛的不僅僅是大海，更是大海所代表的自由與理想。

三、莊生夢蝶迷桃源：凡爾納對海洋的認識方式

凡爾納曾說過：“我滿足于看地圖、查資料。我踩著我的小說主人公的腳印走，與他同呼吸、共命運，喜憂與共。我從不進行真的探險，只在幻想中漫游世界。”？？所以，盡管曾擁有過一艘小漁船和一艘小游船，但實際上，大概是為了遵守對母親的許諾，凡爾納從未做過長期航海的水手，他只和朋友做過幾次短途旅行，但僅僅是這樣，也足以讓他興奮不已了，他的《英格蘭和蘇格蘭旅行記》中有大量的情結都是源于他第一次坐船到英格蘭看望弟弟的經歷。

凡爾納對海洋的迷戀，就像是陶淵明對桃花源的執著，海洋就是凡爾納的桃花源。因為不能接近，不能肆無忌憚的投入海洋的懷抱，凡爾納只能用想象，他查地圖、看游記、查閱大量科學資料，他在幻想中，跟隨著主人公的腳步，出海，遠航。

作為一個從沒有做過水手的作家，凡爾納寫的海洋卻出乎意料的磅礴、有趣。大概是因為在他寫作時，支撐他的對自由的向往和對現實的憤怒與反抗，讓他的主人公既有著船員的自由和粗獷，又不失知識分子的堅強又有理想，這樣的人物性格格外的吸引人。不同于同為巨匠并有著深深海洋情結的維克多·雨果那種“等你結婚時，送給你妻子，他與大海結成了夫妻”？？式的浪漫憂傷，凡爾納寫的船員有著“只有這里才是完全自由的”？？的狂熱奔放，這是因為凡爾納筆下的海洋寄托著他的理想，而他筆下的人物則承載著他的性格。

可以說凡爾納認識海洋的方式，是少量的接觸，大量的閱讀加上賦予海洋自己靈魂的一部分，這樣的認知方式，沒有讓他的作品顯出紙上談兵式的不切實際，反而讓他的人物具有了獨特的個性，讓他的情節充滿突破式的想象力，讓他的海洋格外吸引人，而這樣特別的文字，至今無人能比。

四、文學界的達·芬奇：凡爾納對海洋的設想及利用

凡爾納，可以說是文學界的達·芬奇，他不僅僅是個偉大的作家，不僅僅是在幻想中航行，他的幻想由于他執著地做了大量的前期準備，雖然大膽，卻更加具有開辟性，最顯著的例子就是《海底兩萬里》中的鸚鵡螺號，一艘全部使用電力的潛水艇？？，特別是他還隱約提出了核能概念？？，這些都是劃時代的想象，因為這些設想，在被變為現實以后，直到今天仍然具有極其深遠的意義。

從《海底兩萬里》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凡爾納是如何設想、利用他心中無比熱愛的海洋的。他充分地利用著海洋的資源，在海底沉沒的大陸上種植海水植物，放牧海洋動物，甚至他們還有海底墓地？？；除了需要定期浮上海面更新空氣外，在凡爾納的設想中，海洋絕對是一個非常舒適的居所。

之前提到過，凡爾納將海洋看作是理想中的凈土，他對在這片凈土上生活抱著極大的期望，所以他查閱了大量科學資料，大膽想象卻不荒誕無邊，他以一個作家的身份，盡了最大努力為海洋的利用做了最科學的設想，而事實證明，他的成就是巨大的，這些設想，至今影響著人們對海洋的開發與利用觀念。

五、因為懂得，所以珍惜：凡爾納的海洋觀

盡管凡爾納對海洋利用的設想十分科學，他的海洋觀卻是非常理想化的，他不會過多地去考慮海洋資源豐富價值幾何，而是會覺得海洋資源豐富，所以可以支持起完全的自由，因為只有無求于陸地，才能不受制于陸地。

從《海底兩萬里》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來，雖然凡爾納在設計利用著海洋，卻從沒有想要統治過海洋，看尼摩船長，有著最為先進的潛水艇，卻并不會濫殺無辜，他只說“大海是自然界的巨大儲存庫”“惟獨這里有獨立”？？，但他從未以海洋的主人自居。在尚未出現資源危機的那個時代，自然不會是因為考慮到環境保護之類的原因，而是因為，海洋在凡爾納眼里，是自由的象征，在生活中沒有自由的他，太明白自由的可貴。

因為懂得，所以珍惜——這才是凡爾納最為高尚的海洋觀，他不僅僅是熱愛著海洋，保衛著海洋，與海洋和諧相處，最重要的，是他珍惜海洋，珍惜那份純凈和自由。

結語：凡爾納的海洋世界夢

凡爾納一生熱愛海洋、向往海洋，他用文字創造了自己的海洋，而這個獨屬于凡爾納的海洋，卻成為了整個世界的夢想：時而寧靜，時而壯闊，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在那里有最豐富的資源，最美的景色，最先進的技術和最奇妙的探險，那是自由的國度，創造的天堂，那是每個被束縛在塵世里的人們最美好的向往。

《凡爾納》的引言中這樣說道：“這位偉大作家，雖經百年，他的思想、他的精神和他的科學預見，影響乃至決定一代又一代旅行家、地理學家和科學家的人生道路選擇。”？？無論是對海洋的理想化，還是為之付出無數辛勞的海洋科學幻想，儒勒·凡爾納，用他的一生去熱愛海洋，想象海洋，而正是因為他不僅僅是憑著滿腔熱情，更有背后無數次翻閱地圖、游記以及各種科學材料的努力，才能使得他幻想中的海洋如此迷人，使得那么多人為了實現他的幻想而前赴后繼。

一生戀海，半生未能出航，凡爾納用全部的熱情與希望構建了一個平等自由的海洋；十年輝煌，終生獻給幻想，凡爾納用筆為世界勾勒出夢境天堂的模樣。

注釋：

①[法]奧利維埃·迪馬著，蔡錦繡，章暉譯：《凡爾納帶著我們旅，行》，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9頁。

②即《海底兩萬里》《八十天環游地球》《神秘島》《格蘭特船長的兒女》和《地心歷險記》五部，凡爾納合集譯本以此五部銷量為多，最負盛名。

③[法]凡爾納著，嚴瑞清編譯：《海底兩萬里》，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1年第8版，第54頁。

④同上，第60頁。

⑤由于不同版本傳記上關于這一段故事的記載不盡相同，學界也在討論，并沒有定論。

⑥故事詳見《儒勒·凡爾納的三種生活》，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

⑦朱寶宸，何茂正編著：《凡爾納》，沈陽：遼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188頁。

⑧同上，第16頁。

⑨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專門引以贊美孔子：“《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⑩大區（法語：Région）是法國的一級行政區，地位相當于中國的省或者自治區。

？？地區（法語Région），法國政府建立一個新的行政單位，每個地區由幾個省組成。

？？[法]奧利維埃·迪馬著，蔡錦繡，章暉譯：《凡爾納帶著我們旅行》，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8頁。

？？同上，第9頁。

？？朱寶宸，何茂正編著：《凡爾納》，沈陽：遼海出版社，199年版，第25頁。

？？[法]凡爾納著，嚴瑞清編譯：《海底兩萬里》，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1年版，第60頁。

？？朱寶宸，何茂正編著：《凡爾納》，沈陽：遼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3頁。

？？[法]維克多·雨果：《海上勞工》，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

？？[法]凡爾納著，嚴瑞清編譯：《海底兩萬里》，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1年版，第60頁。

？？同上，第65-77頁。

？？同上，第66頁。

？？同上，第97-104頁。

？？[法]凡爾納著，嚴瑞清編譯：《海底兩萬里》，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1年版第60頁。

？？朱寶宸，何茂正編著：《凡爾納》，遼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4頁。“引言”是借用俄國的西歐文學史專家K·安德列耶夫的文章稍加整理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