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之囚

翟慕航

“……是啊，一些人要生存多少年/才能夠獲得自由/是啊，一個人能轉(zhuǎn)頭多少次/假裝他只是沒看見……”鮑勃·迪倫略帶沙啞的聲音在靜謐的夜晚回蕩。秋靜一個人聽著，深吸一口氣，在夾雜著塵埃的空氣中嗅到一絲空寂。深秋的風(fēng)竟染上冬日特有的寒。

她的體內(nèi)有一把繩索，有一根緊緊地勒著她的心頭，另一些纏縛著他的身體，捆綁著他的四肢。每次她走近人群，就有一只隱形的手操縱木偶一般地收緊了那把繩索，她的心臟被勒得狂跳著、掙扎著，手腳瞬間找不到置放的地方了，動作機械、生硬、莫名其妙。只要那些繩子在那里，她就永遠如同一滴油，努力匯入眾人那汪水，卻終究是浮于水面。

她不甘，一定要找到解決的辦法！秋靜開始看電影，細細觀察那些演員。多么神奇啊，僅僅是因為一個劇本，一群毫不相干的人，就能如魚得水地演繹一個故事，你呼我應(yīng)，不斷變換表情，一切都行云流水，天衣無縫。想想周圍的那幾位同學(xué)，無論是熟人還是陌生人，是男生還是女生，是老師還是同學(xué)，他們都能應(yīng)對自如，轉(zhuǎn)換角色如同切換頻道，仿佛有一個遙控器，只需輕輕按一下，就搞定了。他們是天生的演員，而我呢？我一定要成為生活中的演員！

教室里，她試著跟隨大家的話題說笑，鬼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勀切o聊瑣事；她試著擠出笑容迎合每個人，但笑容在臉上凝固成了一張面具，沉沉地壓著她。表演，表演，太累了，太難了！憂傷和軟弱侵蝕而來，莫名的厭倦涌上了心頭?；氐剿奚?，秋靜打開電腦，緩慢的啟動程序之后，她點擊了電影頻道：那個當紅的女星正魚一般在人堆里穿越、說笑……

有一日，她翻開書卷，讀到這樣一句詩：“我只是個戲子/永遠在別人的故事里/流著自己的淚?！爆F(xiàn)在，那句詩驀然跳了出來，秋靜細細地咀嚼著，一遍，又一遍。難道自己苦心孤詣追求的境界竟是這般不堪？

秋靜拔下了電腦的電源，網(wǎng)絡(luò)斷了，那個嗲聲嗲氣的女星瞬間被一塊黑幕取代。

書是秋靜最好的朋友。在一本美文雜志上，她偶然發(fā)現(xiàn)一個筆友交友的國際網(wǎng)站。她的眼睛立刻睜大了，心里仿佛點亮了一盞溫暖的燈，覺得有一個朋友正在大洋彼岸等她。

她立刻在網(wǎng)上注冊了一個賬號，“安靜而友好”，秋靜在自我介紹一欄里這樣寫道。秋靜從不是個主動的人，這次她想改變一下，她篩選了一番，決定向一位同齡的美國女孩發(fā)出信息。很快，那女孩就回復(fù)了一封信。她叫艾莉，是美國加州人。她告訴秋靜，自己的朋友們常常舉行各種大大小小的晚會，但她很少參加。比起那些浮華之事，她更愿意扎進書堆里閱讀思考。她發(fā)過來幾曲音樂，秋靜從來沒想到音樂可以這樣寫，節(jié)奏怪怪的，每個音符卻都敲擊在她心上。

一封接著一封的長長的英文信，秋靜心中完全醉心于這個異國女孩的描述里了，生出一種美妙的向往。她仿佛看到加州熙熙攘攘的街道，道旁店鋪前餐桌上冒著熱氣的加州牛肉面，還有黃昏時分人們臉上說不出的安詳。秋靜也給她寄漂亮的圖片，用自己有限的英語傾吐著心事，很快，竟也覺得表達自如了。這樣的交流真好，不用凝視對方的眼睛判斷內(nèi)容的真假，不用為一個微末的細節(jié)焦急，不用急促地思考應(yīng)答的話語，也不必擺出一副生動的表情給對方看。秋靜最不習(xí)慣和人家面對面交談，她有時感到對方的眼睛就如一把銳利的小刀，直刺自己柔軟的內(nèi)心，她受不了。

每天，秋靜都滿懷期待地打開那個界面。那天，又寄來幾個加州的街景，秋靜好喜歡，回復(fù)了一段熱烈的贊美，等待著艾莉的回信。一天，兩天……半個月過去了，艾莉沒有回復(fù)。秋靜又發(fā)信，問問艾莉最近忙不忙，心情好不好，可是依然沒有回應(yīng)。秋靜茫然了，不知道該做些什么，才能讓艾莉興致勃勃地給她敲出一封長長的英文信。艾莉已經(jīng)厭倦了？秋靜想，很多時候自己都討厭自己，又怎能保證別人不會厭倦自己呢？她一次次打開那個界面，強迫癥一般，可是依然沒有回信。艾莉的心生機勃勃，里面肯定沒有一片荒野需要別人填滿，秋靜覺得自己被拋棄了。

秋靜在空蕩的街道上走著，刺骨的寒風(fēng)刮著她的面頰，看來冬天確實是到了。突然，她看見一個金發(fā)女孩，坐在路邊的木椅上。秋靜看不真切，或許是近視眼的度數(shù)又加深了的緣故。那女孩緩緩地站了起來，向她走過來。——艾莉！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樣！艾莉有點神秘地沖她微笑，伸出手挽著她，盯著她的眼睛慢慢說道：“你知道嗎，來一趟中國真的不容易呢。我已經(jīng)去看過你說的長城、西湖、泰山……再來看看你，我就要走了?！鼻镬o忍不住流淚，抱緊了她：“你不要走好嗎？留下來陪我，我想念你這么久了……”眼淚一滴滴落在手上，秋靜能感受到眼淚的濕度。

秋靜被自己的啜泣聲驚醒了，淚水還在。窗外是晨曦微露的夜空，幾顆低垂的星星。她趕緊開了電腦，沒有，什么消息也沒有。她的額頭燙燙的，深度的疲倦，睡著了，睡著了……

一覺醒來，秋靜發(fā)現(xiàn)四壁全白，身上的被子也是白的。媽媽焦慮的眼光正盯著自己：“你可醒了！”秋靜試著沖著媽媽笑了一下，唇好干。

加州的街景仿佛是很遙遠的事了，疲倦感已經(jīng)消失了。秋靜做了一次深呼吸，她感到心里的那條繩索沒那么緊了，可它還在?！拔也荒茏鲎约旱那敉?！”秋靜自言自語?？墒?，誰能剪斷那頑固的繩索？誰能治愈被繩索勒成的傷疤？

外面有冷風(fēng)掠過，窗戶吱吱作響。隨風(fēng)飄來的音樂里，鮑勃·迪倫略用沙啞的聲音唱道：

“……答案，我的朋友，在風(fēng)中飄蕩

答案在風(fēng)中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