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疑難校釋(2)

楊 琳(南開大學文學院，天津 300071)

【民俗語言文化】

《金瓶梅詞話》疑難校釋(2)

楊 琳
(南開大學文學院，天津 300071)

《金瓶梅詞話》雖然已有眾多學者做過校釋，但其中的難解之處仍然比比皆是。作者此前已對第一回中的疑難字詞做過校釋，此文專就第二回中的疑難詞語加以校釋，前人已有定論的自然不在討論之列。

金瓶梅詞話；疑難詞語；俗語詞；訓詁

《金瓶梅詞話》(下簡稱《詞話》)雖然已有眾多學者做過校釋，但其中的難解之處仍然比比皆是。作者此前已對第一回中的疑難字詞做過校釋，此文專就第二回中的疑難詞語加以校釋，前人已有定論的自然不在討論之列。

捻指不覺雪晴

話說武松自從搬離哥家，捻指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光景。

后世排印本都如此標點，文意未安。“捻指不覺”針對的是“過了十數日光景”，而非“雪晴”，故句子當斷為“捻指不覺雪晴過了十數日光景”。

胡梯

那婦人一手推開酒盞，一直跑下樓來，走到半胡梯上。

《漢語大詞典》：“胡梯，扶梯，樓梯。”例證最早引南宋洪邁《夷堅志補·雍氏女》：“若會宴親戚，則椅桌杯盤，悉如有人持攜，從胡梯而下。”釋義大致不差，但理據不明。

目前流行的解釋是“胡”為“扶”之音同借用。梁思成解釋說：“胡梯應該就是‘扶梯’。很可能在宋代中原地區將‘F’音讀作‘H’音，致使‘胡’‘扶’同音，至今有些方言仍如此，如福州話就將所有‘F’讀成‘H’；反之，有些方言都將‘湖南’讀作‘扶南’，甚至有‘N’‘L’不分，讀成‘扶蘭’的。”[1]這種解釋至少存在下面兩個障礙：

其一，音借說只適合南方某些方言，而“胡梯”一詞廣泛流行于北京官話、冀魯官話、中原官話、晉語、蘭銀官話等北方方言[2]，這些方言中“胡”“扶”并不同音，沒有證據說“胡梯”源自吳語或閩語。

其二，“胡梯”一詞早見于唐代。《孫子·軍爭》：“故夜戰多火鼓，晝戰多旌旗，所以變人之耳目也。”宋吉天保《十一家注孫子》引唐杜牧注：“每于十字路口必立小堡，上致柴薪，穴為暗道，胡梯上之，令人看守。”南唐靜、筠《祖堂集》卷十八《趙州和尚》：“師為沙彌，扶南泉上胡梯。”“扶梯”一詞《漢語大詞典》最早舉清魏秀仁《花月痕》中例，我們找到的例證最早見于明代。如明沈啟《南船紀》卷一《四百料戰座船》：“鼓架一座，扶梯七張，旗柜一個。”這是指建造戰船所需構件。明周清原《西湖二集》卷十三：“小房后便是灶，看那樓上扶梯就在灶邊，相去不遠。”明代以前僅見一例：南宋悟明《聯燈會要》卷六《趙州觀音從諗禪師》：“師在井樓上打水，見南泉從下過，師抱樓柱，懸雙腳，云：‘相救！相救！’泉以手敲扶梯，云：‘一二三四五。’師遂下樓。”但同樣記載此事的宋祖慶《拈八方珠玉集》卷中作：“泉敲胡梯，云：‘一二三四五。’州便下樓。”宋賾藏主《古尊宿語錄》卷十三《趙州真際禪師語錄并行狀》作：“南泉上楜梯，云：‘一二三四五。’”均作“胡(楜)梯”。傳本《聯燈會要》見于日本京都藏經書院前田惠云、中野達慧等人1905—1912年主持編印的《卍字續藏》(又稱《續藏經》)中，“扶梯”當是后人所改。既然唐代尚無“扶梯”一詞，音借說就沒有前提條件。

看來音借說不能成立。

胡梯最初可能指佛塔內的樓梯，其樣式源自西域，故稱“胡梯”。王其鈞介紹說：“應縣木塔內的樓梯也是木質，這些樓梯還是典型的胡梯形式，有階有欄，穩固、結實、安全。”[3]宋婉琴介紹說：“20世紀60年代初，政府撥款3000元，對金臺觀進行了較大規模的維修、彩繪。為了有利于辦公，對玉皇閣結構進行了改動，將內胡梯改為外樓梯，回廊明柱改作磚砌外墻。”[4]這都表明“胡梯”與“樓梯”含義不盡相同。胡梯與普通樓梯最明顯的區別在于它兩邊有圍欄。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容止》：“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樓理詠，音調始遒，聞函道中有屐聲甚厲，定是庾公。”宋吳聿《觀林詩話》：“函道，今所謂胡梯是也。”(函或作亟，訛誤)“函道”之函義同“函谷關”之函，比喻道之兩邊封閉如函匣。宋晁載之《續談助》卷五：“造胡梯之制：高一丈，拽腳長隨高，廣三尺，分作二級，攏頰?柂促踏板(側立者謂之促板，平者謂之踏板)，上下并安望柱，兩頰隨身各用鉤闌，斜高三尺五寸，分作四間(每間內安臥欞三條為度)。”胡梯上有側立的促板，可知其有圍欄。后來所指范圍擴大，泛指樓梯，包括有圍欄及沒有圍欄的。

腳程

武松辭了武大，回到縣前下處，收拾行裝并防身器械。次日領了知縣禮物——金銀駝垜，討了腳程，起身上路。

陸澹安：“腳程，路引。(舟車經過關卡的憑證。)”[5]《漢語大詞典》：“腳程，用以代步的牲口。”白維國(2005)：“腳程，路費。”[6]白維國(2011)：“腳程，代步的牲口。”[7]解釋各不相同。

按：路引、路費二說未見可靠證據，難以采信。代步的牲口義則基本可取。清李世忠《梨園集成·走雪》：“(生叨)腳程有么？(丑上)來了！弟兄七八個，八個多豈腳(疑訛誤，《戲考》第4冊《南天門》作“個個趕腳貨”)。是誰顧我的馿嚇？(生)我顧你兩個馿。”評劇《鍘閣老》第二場：“李堂：‘你有腳程嗎？’金永生：‘也是無有。’李堂：‘說的是哪。小子，備匹馬。’”這兩例中的“腳程”指遠行用的驢馬，可用來馱運東西，也可騎行代步，所以準確的解釋應該是遠行用的牲口。

“腳程”本義為腳走的路程，猶今稱車走的路程為“車程”。明魏煥《皇明九邊考》卷一《經略總考》：“銀買雖若簡易，緣地方道里遠近不同，計筭腳程，多致末踰其本。”引申指行走的能力。《詞話》第三十八回：“這馬是昨日東京翟云峰親家送來的，是西夏劉參將送他的。口里才四個牙兒，腳程緊慢多有他的，只是有些毛病兒，快護糟踅蹬。”這里指牲口的行走能力。清貪夢道人《三續彭公案》第十三回：“眾位，賊人腳程甚快，料想追不上了，天已不早，咱們找個所在歇息歇息。”這是指人的行走能力。古代遠程馱運東西多用牲口，故“腳程”引申指遠行用的牲口。

除了簾子

未晚便回家，歇了擔兒，先便去除了簾子，關上大門，卻來屋里動旦。

“除了簾子”不是去掉簾子，而是放下簾子。上文武松告誡武大云：“歸家便下了簾子，早閉門，省了多少是非口舌。”“除了簾子”即“下了簾子”。“除”有解開、取下義。第八回：“婦人又早除了孝髻，換了一身艶衣服。”第四回：“西門慶便向頭上拔下一根金頭銀簮，又來挿在婦人云鬂上。婦人除下來袖了，恐怕到家武大看見生疑。”

博浪

婦人便慌忙陪笑，把眼看那人，也有二十五六年紀，生的十分博浪。

“博”本字為“波”。漢語中曲折不平義可引申為俏麗義[8]。“波浪”有起伏崎嶇的特點，故引申為俏麗。元馬致遠《青衫淚》第二折：“小子金銀又多又波浪，你不陪我，卻伴的那樣人。”又有賣俏義。元武漢臣《玉壺春》第二折：“我是寨兒中風月的元戎將，善吟詠，會波浪，能譔梨園新樂章。”崇禎本不明其義，改為“浮浪”。

窄多多

窄多多尖趫腳兒。

白維國(2005)：“窄多多，形容窄小。”[9]“多多”未見作形容詞后綴用的，草書“弓”“多”形近，“多多”當為“弓弓”之誤。古人說女子窄小的鞋腳常說“窄弓弓”。元蘭楚芳《中呂粉蝶兒·思情》：“我則見窄弓弓藕芽兒剛半扎。”《雍煕樂府》卷二《端正好·金錢問歡》：“我打扮的風流俊俏，梳裹的百媚千嬌，云鬟再整鳳釵高，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纒扎的窄弓弓金蓮小。”《雍煕樂府》卷十四《集賢賓·憶十美》：“足呵蕩湘裙，半扎慳蹴金蓮，雙鳯嘴，窄弓弓三寸兒步輕移，他便是蹅遍了香塵不見跡也。”《盛明雜劇》初集汪廷訥《廣陵月》第五出：“窄弓弓繡鞋，窄弓弓繡鞋，久未歷塵埃，怎當這禁害？”

墊

瓜睛目

那人見了，先自酥了半邉，那怒氣早巳鑚入瓜睛目去了。

“睛目”一般認為是“哇國”之誤，這自然是對的。值得注意的是，“國”之所以誤成“目”，原文必當作“國”，否則難以誤成“目”。

至于“爪”寫作“瓜”，是因為俗字中“爪”與“瓜”常常混同不別[11]，具體是“爪”還是“瓜”，據文意而定。《國語辭典》(1948)：“爪哇，南洋群島中的一大島，今屬荷囒。”[12]爪音zhǎo。由此可知，民國以來國語中其島稱為zhǎowā。“爪哇”是印度尼西亞語Jawa的音譯，最早見于宋末元初。如宋末鄭所南《太極祭煉內法》卷下(明《正統道藏》本)：“有到爪哇國者，曾見此鏡。”周密《癸辛雜識》續集卷下有《瓜哇銅器》(清《學津討原》本)。“爪”在《中原音韻》中屬于照母蕭豪韻，讀[iau]，此音來自《廣韻·巧韻》的側絞切，是今天讀zhǎo的來源，但此音與Jawa無法對應。“爪”今天還有zhuǎ的讀音，上溯到元代屬于家麻韻[ua]，此音可與Jawa相對應，這表明宋元之際“爪”已有家麻韻的讀音，但宋元文獻中未見對此音的記載。“爪哇”正確的讀音應該是zhuǎwā。

慣細風情

那一雙積年招花惹草、慣細風情的賊眼，不離這婦人身上。

梅節：“慣細風情，‘細’崇本作‘覷’，劉改‘戲’。”[13]“細”當是“習”的音借。宋晁迥《法藏碎金錄》卷三：“人之常情所慣習者，當云習性，而又云習氣者，何也？”明趙時春《浚谷集》卷五《寄張邦敷柏林幽居》：“世俗慣習兒女情，那知丈夫髯如?？”明馮夢龍《醒世恒言》卷二十三：“一個原是慣熟風情，一個也曾略嘗滋味。”皆可為參證。

都是

不想這叚姻緣卻在他身上，都是在簾下眼巴巴的看不見那人，方纔收了簾子，關上大門，歸房去了。

“都”崇禎本改作“卻”，白維國、卜鍵校注本也直接改作“卻”。按：“都”字不誤。“都是”即今天責怪別人時常說的“都是你”之“都是”，義為“全是因為”。

是

他父母雙亡，兄弟俱無，先頭渾家是早逝。

梅節：“先頭渾家是早逝，‘是’應為‘已’，形近之誤。”[14]王夕河：“此‘是’字當是‘祗’的借字無疑。”[15]二說均非。此“是”字表示強調，猶言“乃”。第七十四回：“西門慶是往前廳去了。”

大謝

王婆道：“若得大官人抬舉他時，十分之好。”西門慶道：“待他歸來，卻再計較。”說畢，大謝起身去了。

根據文意，西門慶似沒有“大謝”王婆的必要。梅節：“‘大’崇本作‘作’，水滸作‘相’。”[16]“大”當是“答”的音借。

撮合山

干娘，你旣是撮合山，也與我做頭媒。

隗芾：“撮合山——原為形容媒人的手段高，可以把兩座山都說合到一起。以后即做為媒人的代稱。”[17]此解非是。“撮合山”義為撮合之山，山即“保山”“靠山”之山，比喻做事可靠之人。“撮合山”是對媒人的褒稱。

刷子

王婆道：“這刷子踅得緊，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交他抵不著。”

游手好閑者喜歡顯擺炫耀，故“刷子”引申指喜歡炫耀者。元鄭廷玉《冤家債主》第二折幫閑柳隆卿、胡子傳自報家門詩：“不養蠶來不種田，全憑說謊度流年。為甚閻王不勾我？世間刷子少我錢。”此“刷子”猶臺灣閩南話中所說的“凱子”。

抵

你看我著些甜糖抹在這廝鼻子上，交他抵不著。

“抵”《水滸傳》第二十四回作“舐”。“抵”義不諧，應為“舐”之訛誤。

操閗毆

這婆子端的慣調風月巧排，常在公門操閗毆。

梅節：“操斗毆，‘操’應為‘遭’，同音替代。……此謂王婆子上述缺德犯法之行為，常在官廳挨毆責也。”[24]此解未得。“常在公門操閗毆”是說夫妻因打斗而告到官府，其是非勝敗常被王婆操控。

[1]梁思成.《營造法式》注釋注[A].梁思成《梁思成全集》第7卷[C].北京：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1.207.

[2][22]許寶華，[日]宮田一郎主編.漢語方言大詞典[Z].北京：中華書局，1999.3856.3951.

[3]王其鈞.神圣凈土：宗教建筑[M].臺北：龍圖騰文化有限公司，2011.132.

[4]宋婉琴.張三豐與金臺觀[M].三秦出版社，2005.160.

[5]陸澹安.小說詞語匯釋[M].上海：中華書局，1964.640.

[6]白維國.金瓶梅詞典[Z].北京：線裝書局，2005.194.

[7][9]白維國主編.白話小說語言詞典[Z].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695.492.

[8]楊琳.“吃醋”考源[J].勵耘語言學刊，2016，(01).

[10][13][14][16][24]梅節.金瓶梅詞話校讀記[M].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20.21.21.22.23.

[11]楊琳.訓詁方法新探[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155.

[12]汪怡等.國語辭典[Z].上海：商務印書館，1948.2620.

[15]王夕河.金瓶梅原版文字揭秘[M].漓江出版社，2012.16.

[17]隗芾.元明清戲曲選[M].吉林人民出版社，1981.57.

[18]姚靈犀.瓶外卮言[M].天津書局，1940.114.

[19]王利器主編.金瓶梅詞典[Z].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240.

[20]王锳.宋元明市語匯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8.108.

[21]曲彥斌主編.俚語隱語行話詞典[Z].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265.

[23]楊琳.詞匯生動化及其理論價值——以“抬杠”“敲竹杠”等詞為例[J].南開語言學刊，2012，(01).

【責任編輯：周 丹】

2017-03-29

楊琳(1961-)，男，甘肅臨夏人，教授，主要從事語言學、文獻學、民俗學等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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