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貴彪
變遷的風景線
王貴彪
睜開眼睛一看,眼睛立即被山填塞得滿滿的。那高高的,連綿的山群象波浪一樣,伸延到遠方去。風一吹,感覺像水波微微蕩漾一般。但是,山群被污染了,泛著讓人難受的灰白色的泡沫。灰白色的石頭裹滿了奔跑著的山,像一件骯臟的華麗服裝。山群奔跑的樣子,象疲弱、骯臟、瘦骨嶙峋的綿羊,低著頭,哀傷地奔跑。
尖尖的,那些石頭,驕傲地生長。遠遠的山,雖然生長在很遠的地方,進到眼睛里,卻能割破視網膜,讓眼睛看到布滿血紅絲線的圓球。
我不敢將眼睛停留。在那些石頭上,我眼睛里的細胞遭到了殘酷的殺戮。灰白與乳色的朝霧糾纏一番,變不成米白色,而是蒼白色。米,能對抗饑餓,蒼白卻增加著饑餓的感覺。或許可以,望米色而暫時忘記饑餓。不,這是灰白色,石灰一樣的顏色,比燒堿更灼傷著眼睛。
我們在那灰白色里,成為饑餓的旅行者。機車奔跑著,哐隆哐隆的聲音是那樣的空洞。我越走越害怕。這樣的石漠化,不僅荒涼了我的眼,更錐刺著我的心。我害怕,機車輪子卷動的風,稍稍劇烈一點,那些石頭,會不會被吹動。吹動的石頭,砸到我們的臉上,我們會血肉模糊。我耳邊似乎聽到唐代詩人岑參在《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 》中狂喊著,“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
我害怕,那些石頭,會不會象竹子一樣,盛開美麗的花朵?石頭站在高高的山上,迎著風,艷麗開放,然后山在石頭花的萎謝中,慢慢死去,世界因此陷入黑暗。
山,老了。粗短的“頭發”的灰白訴說著它的衰老。步履蹣跚,緩緩的,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它的每一個動作,看著都讓人擔心。也許夜里的秋風,稍稍烈那么一點,山就會轟然倒下去,成為永遠的荒漠。就如遙遠的沙漠,遙遠的戈壁,睡成一種死亡的哀苦。生命離開了土地,土地沒有了綠色。沙漠里的沙,是金黃的火一樣的顏色。戈壁上的石頭,是灰白的冰冷的霜色。
在這里,山只是一個借用的道具而已。更準確地說,是一個舞臺。在花一樣美麗的故事里,石頭或許從來都不曾擔當過主角。石頭只是默默的幕后工作者,在陰暗中發揮作用。
山群的過去,在我眼里沒有記憶。在書頁的文字里,有一些關于石頭從配角到主角的一些隱含的描述。在“三線”建設的高潮里,在那個不正常的年代,綠色退出去,石頭冒了出來。在震天響的口號里,用“戰天斗地”的刀,迅速將漫山遍野的綠樹砍伐。山洪與暴雨合謀,一起推動了這場可怕的政變,讓石頭成了主角。這個“惡之花”,拼命飾演著惡魔的丑陋。石頭,堅硬地冒出來的石頭,成為黔山秀水,一種遍體疼痛的心酸。
時光荏苒,貧窮與饑餓逐漸占領了故事的中心。在石頭縫里,只能生長一點荊棘,在石頭與石頭之間存留的土地上,只能種包谷和土豆。石頭不能成為消化的食物,也不能提供呼吸的空氣。石頭,成為故事的轉折。沒有了樹,離開了綠色,山只能穿著灰白色的綴滿大如斗的石頭的衣衫,迎風蹣跚而舞。山不再靈動,成了凝固的一道道疤痕。山的挺拔偉岸也變得猥瑣可憐,身體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在石頭的叢林里,山只是一個死去的骷髏。樹,樹才是山的肌膚,是山豐潤的肌肉,卻難覓蹤影。
我們在山群里奔跑千次,也被這種顏色弄得疲憊不堪。山流動在我們這些火車司機的眼里,成為懸掛在眼前的畫布?是怎樣的畫布呢?一片白癜風一樣的灰白,一塊幕布而已。石頭溶進了畫布,占領了一切。灰白是一種可怕的顏色,石頭是銳利的線條。石頭的每一個動作,都在重新創作和詮釋著原本應該非常美麗的畫,一直在流動著的“畫”。如果山水畫家面對這樣的山,也會廢筆而嘆,恐怕也很難畫出美麗的圖畫。
在很多時候,我們都希望自己可以遁形,尋找靈魂可以遨游的地方。肉身所在的這個山群,與塵世總是有些格格不入。我們閉上眼,希望這一次能夠除外。如果,我們的眼睛能生長出綠色,那該多好?
山巒間的荊棘與巖石同生,二者相互糾纏,相互掩映,相互成為背景。清晨的時候,淡淡的煙霧裊裊上升。青色的煙,更增加了灰白山石的猙獰和神秘。煙霧迷糊了山群,但迷糊不了內心的渴望。
只要思想還在,綠色的夢想就不會遁形而去。在腦海里尋找無數次,讓身體和心靈一起變幻綠色的美麗。不,我們不能任由荒漠繼續。在中國夢的號角里,吹響了向荒山要綠色的沖鋒號。封山了,栽樹了,綠色慢慢在灰白色的下面冒起來了。漫山的灰白色,逐漸往幕后退卻。
再沒有比樹木更環保的染發劑,再也沒有比綠樹更加神奇的返老還童的神奇了。山沒有染發,而是重生綠油油的毛發。青春重新回到了山的身上,長出了茂密的青綠色。這是青春的毛發,這是繁茂的生命力。山改變了時間流逝而無情衰老的規律,時間往前流,歲月越年輕。山得到靈丹妙藥的醫治,恢復了青春。
只要去行動,時間就不會虧待夢想。當我們某一次,某一次的夢真實地出現在現實的眼睛里,還是讓人欣喜。只是一眨眼,綠色不再是腦海中的記憶,而是真切的感受。在我們的眨眼之間,綠波浩淼,滿山換了新顏。綠色就在我們奔跑的車輪下,哐當哐當地生長,叮隆叮隆地跟灰白色的石頭戰斗,然后摧枯拉朽,將勝利的紅旗招展。
我相信我們一定見過漫山的綠色,象在公園里一樣,我們的機車只是游覽的觀光車。就在那前方,黛青色的山頭,仔細辨認,能否看出那靜穆的石頭,掩映在綠色的波浪之下。雖然,在秋風的蕭瑟里,石頭還會成為一個配角,偶爾客串一個角色。但,它不再是主角,也沒有了主角表演的余地。石頭占領的舞臺,只能上演小丑劇。真正能給我們帶來美的享受的,是青綠的樹,五色的花表演的“天籟”的喜劇。
我們尋找到了希望,那連綿的綠色,滋養眼睛的綠色。這是地球母親,她的乳汁喂養的綠色,裝扮她衣裝的綠色?她的生命,在綠色里,無時無處不充滿著活力。
在大自然的雕塑里,綿綿山群對力的張揚,展露出山洋溢的旺盛生命力。這生命力,是從“綠色”那里“偷”出來的。綠色給我們的夢增加了翅膀,我們的身體輕盈了。不再沉重。我們不再感到身體的割裂,不再有血紅的迷惑。綠色戰勝了灰白色。我們肚子飽了,吸到的空氣清新了。在這樣的山群里奔跑,翠綠的SS1型機車,嫩草綠的SS3型機車。我們溶在綠色里,成為一片葉,成為一個光合作用的細胞。
此時此地,機車在奔跑。一座座山,被甩在了身后。山的翠綠,盈盈的,欲滴落晶瑩的水珠似的。象一個少女的夢,粉色籠罩下的淺綠。
我能感覺到,我的靈魂,棲息在某棵柔弱的細枝上。如果可能,我的靈魂,寧愿象一條紅色的飄帶,在綠綠的風中,一路飄舞。
綠色的樹,各色的花。在山的舞臺上,成為主角。每天都不斷上演新的故事,故事講述著公園省的傳奇,講述黔山的清秀,講述黔水的靈俊。我們睜大眼睛,這不是夢,比夢更加讓人欣喜快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