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手語中的“指點”手勢研究

呂會華

（北京聯(lián)合大學特殊教育學院 北京 100075）

中國手語中的“指點”手勢研究

呂會華

（北京聯(lián)合大學特殊教育學院 北京 100075）

文章通過對中國手語中“指點”手勢的調查分析發(fā)現(xiàn)，從語法的角度看，它主要承擔了代詞的功能，可以作為指示詞，人稱代詞，物主代詞；從構詞的角度看，它是一個自由語素，可以自己獨立成詞，也可以和其他語素組合構成新詞。

“指點”手勢；代詞；語素

“指點”的手勢（pointing signs）在各種手語中普遍存在。手語中的“指點”手勢和有聲語言中配合語言的指示性手勢有所不同，“指點”手勢在手語中是具有語言學屬性的手勢。比如“指點”的手勢在手語中是指示代詞、人稱代詞、物主代詞等。[1][2]

本文所討論的“中國手語（Chinese sign language)”是指中國聾人使用的，有自己語法體系的一種自然語言，即通常所說的中國聾人的“自然手語”(Native sign language)。不是將漢語手勢化的手勢漢語（signed Chinese），也不是《中國手語》。[1]

一、“指點”手勢做指示詞(demonstratives)

國際通行文獻對指示詞并沒有一個特別明晰的定義，一般指各語言中與英語中this、that及其復數(shù)形式相對應的語言成分。因為here、there等指示特征和this類似，有語言學家也把它們歸為指示詞。由于指示詞有不同的句法地位，而代詞的內涵又存在爭議，因此有研究者認為將這類詞稱為指示詞更為合適。典型的指示詞，指示是其最基本的功能，同時可以做修飾語起限定名詞的作用。另外還有一些不具有代名詞或限定詞功能，但是與它們有共同的語義、語用特征。因此Diessel認為，指示詞不但應該包括獨立使用的代名詞和名詞的修飾語，還應該包括地點副詞和方式副詞（demonstrative adverbs）。因此根據(jù)指示詞的不同語法功能，從而有了指示代詞 （demonstrative pronoun）， 指 示 限 定 詞（demonstrative determiners），指示副詞（demonstrative adverbs）之分。[4][5]

美國手語、香港手語的研究表明，在美國手語和香港手語中存在著“指點”（INDEXdet）的手勢在句中做指示詞的情況。[6][7][8]

例1.[IXdetiBOY]DPLIKE CHOCOLATE

The boy likes chocolate.

例2.JOHN LIVE IXadvi

John lives there.

例1、例2是美國手語中“指點”手勢的功能，當“INDEXdet”在名詞前的時候，指點的手勢“INDEXdet”相當于英語中的“the”，表達限定性。而當“INDEXadvi”在名詞之后時，相當于英語中的“there/here”，是一個副詞狀語。一致關系在限定詞短語（DP）中同樣起重要作用，有手控和非手控兩類。美國手語強調在名詞性短語結構中，非手控信息包括頭部傾斜和眼睛凝視的方向。

香港手語的限定詞短語與美國手語比較有一些差異。“INDEXdet”在名詞之前表達限定的意思，等同于廣東話的“這”“那”。在名詞之后時，介于限定詞和副詞狀語之間，比較模糊。非手控方面，香港手語的語料顯示只有眼睛凝視方向這一個明顯的非手控標記。

（一）作為指示詞的“指點”手勢在中國手語中做指示限定詞。指示限定詞是指示詞出現(xiàn)在一個與名詞共現(xiàn)的名詞性短語里。“指點”的手勢和名詞一起，用來指稱一個在說話人看來雙方確知的對象。指示限定詞也被稱為指示形容詞。指示限定詞在本文中記作“指點det”，它與緊鄰的名詞組成一個限定詞短語（DP）。指示副詞在本文中記作“指點adv”，指示代詞記作“指點dempron”，人稱代詞記作“指點pron”，物主代詞記作“指點poss”。

1.指示限定詞在名詞前表限定。

例3.[指點det/青蛙/]DP罐子/青蛙/青蛙在罐子里觀察這只青蛙在罐子里左右觀察。

例4.[指點det/狗/]DP狗掉出窗外 這只狗掉到了窗外。

例5.[指點det/孩子/]DP醒 那孩子睡醒了。

例6.[指點det/狗/]DP趴著往上看 那只狗趴在地上往上看。

例7.數(shù)數(shù)/[指點det/綿羊/]DP吃++ 這些綿羊正在吃（草）。

在這五個例句中，“指點”手勢所指的遠、近有所不同，單、復數(shù)有所不同。將其翻譯為漢語普通話的時候可分別翻譯為“這”和“那”，“這些”“那些”。無論是遠指還是近指，單數(shù)還是復數(shù)，不影響“指點”手勢在句中作具有限定性的指示詞。

2.指示限定詞與類標記結構結合表限定。用來指稱一個確定的對象時用指示詞，是很多語言的共性。在一些有冠詞的語言當中，冠詞來源于虛化后的指示詞。指示詞由于經(jīng)常被用在名詞前來指稱確定的對象，久而久之，逐漸變成一種粘附性的前加限定成分[9]。這一論斷也適用于手語。中國手語中除了在名詞前的指示詞具有限定性以外，“指點”手勢與類標記結構結合也可以表限定。

例8.[Y手形/指點det/女/]DP李四/李四打女/完/指點dempron/小紅/小紅踢女 小紅在踢李四打過的女人。

例8圖中，副手是具有代詞性質的Y手形，主手“指點”手勢，“指點”手勢和類標記手形同現(xiàn)。此時“指點”手勢具有限定性，強調類標記手形所代表的事物。圖①②直譯為漢語普通話：這個女孩。圖①類似于漢語當中的“這個”等一些由指示代詞和量詞組成的指量結構。手語中被稱作類標記（classifier）的概念，本身具有量詞性質，臺灣地區(qū)將其翻譯為“分類詞”，香港地區(qū)則直接翻譯為“量詞”。

（二）作為指示詞的“指點”手勢在中國手語中做指示副詞。指示副詞是指示詞在句中做修飾動詞的成分。這些詞與具有代名詞和限定功能的詞一樣，所指要依賴語境才能得以解釋，意義和距離相關。在中國手語中，它們都是“指點”的手勢，同形，也就是說“語音”相似。

1.指示副詞在名詞前。

例9.指點adv/一/男/拉/指點dempron/一/羊 那邊一個男子拉它，一只羊。

例9中，“一”是一個非限定性的標記詞，所以當“指點”手勢不是緊鄰名詞，中間有其他成分“一”的時候，“指點”手勢不是指示形容詞，是指示副詞，翻譯為漢語的“這里”“那里”。句中第二個“指點”的手勢是指示代詞，翻譯為漢語“它”。

例10.指點adv/一/是/紅棗樹 這里有一棵是紅棗樹。

例10的情況和例9一致。雖然“指點”手勢在名詞前，但不是緊鄰名詞的，中間有插入成分，在此“指點”手勢是指示副詞。

2.指示副詞在名詞后。

例11.男孩/指點adv/錢/一/美元/一/元/一/放手里/攥著 這里一個男孩手里攥著一美元。

例12.山/山指點adv/2/兩山洞 山腳有兩個山洞。

例11，例12“指點”手勢或者在名詞后，或者與名詞同時出現(xiàn)，不具有限定功能，是指示副詞，翻譯為漢語普通話是“這里”“那里”。

（三）作為指示詞的“指點”手勢在中國手語中做指示代詞。替代是指示詞的一個重要的功能。指示詞在句中用作一個獨立的代名詞，充當動詞或介詞的論元。

在美國手語和香港手語中，置于名詞之前的“INDEXdet”所表達的全部表達限定的意思。中國手語有比較特殊的情況。

例13.指點dempron/水/水 這里是水。

例13中，“指點”手勢后邊緊跟著的是名詞，而且位于“水”這個名詞之前，在這里是指示代詞，用于像例13這樣的無動詞句中。除此，還用于判斷句。

例14.一/男/指點dempron/走/指點dempron/是/暗/路一個男子他走（到那里），那里是暗路。

在例14中，兩句話中兩個“指點”手勢的意思不一樣，第一個“指點”在名詞后，但復指“一男”，為指示代詞，可翻譯為“他”。第二個“指點”手勢，在句前，“指點”手勢和“是”字一起構成一個判斷句，“指點”手勢為指示代名詞，在句中作主語。

像例13、例14這樣做系詞謂語句或名詞謂語句的主語的指示詞，也有人將其另立一類，稱為指示確認詞或指示判斷詞(demonstrative identifier)[5]，在此我們將其和指示代名詞不做區(qū)分，統(tǒng)一稱其為指示代詞。

例15.紅/指點dempron/[指點poss/]DP那把紅色（的椅子）是我的。

和例13、例14指示代詞自由做主語的情況不同，在例15中，句中第一個 “指點”的手勢代表之前說過的紅色的椅子，是對前面名詞的替代。第二個“指點”手勢是物主代詞。

例16.[指點det/桌子/]DP指點dempron/[指點poss/]DP這桌子是我的。

在例16中，第一個“指點”的手勢，和后邊的名詞共同構成一個限定詞短語，是指示限定詞。第二個是指示代詞，指代之前說過的桌子。第三個“指點”手勢是物主代詞。

二、“指點”手勢做人稱代詞（pronouns）

澳大利亞手語的研究中[10]，有專門對指點手勢（pointing signs）的介紹。澳大利亞手語中，指點的手勢可以作人稱代詞（見圖1）。

圖1 澳大利亞手語“指點”手勢

例17.[指點pron/]DP走/走過三筐梨 他走過三筐梨。

例18.青蛙/青蛙/[指點pron/]DP在/哪里 青蛙你在哪里？

例19.[指點pron/]DP男孩 我是一個男孩。

中國手語中，“指點pron”為配合不同的人稱，手指的朝向有所不同，手指朝向不同的“指點”手勢分別代表第一人稱，第二人稱，第三人稱。

關于手語中是否區(qū)分第二人稱和第三人稱的問題，研究者意見不同。[2]有人認為可區(qū)分三種人稱。有人認為在手語中不存在第二人稱和第三人稱的區(qū)別，只有第一人稱和非第一人稱。從手控角度去區(qū)分，這確實存在一定困難，但是如果加上非手控特征，我們發(fā)現(xiàn)“指點”的手勢表達三種不同的人稱時有差別。如圖2示，除了指點的方向不同，眼光和頭部動作也不同。第三人稱稍有側頭，目光稍有斜視；第二人稱則抬頭，目光直視。

圖2 第三人稱 第二人稱

在分析語料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同一個手勢，既可以分析為人稱代詞，也可以分析為指示詞的情況。

例20.指點dempron？指點pron？/看不見/摘梨 專心摘梨，看不見他（那里?）。

例20中的指點手勢，語義比較模糊，界定為指示詞和人稱代詞都可以。

這種情況在香港手語中也存在。[8]

一般認為手語中的指示代詞與人稱代詞關系密切，如當表示近指時，手勢方向與第一人稱相同，通常指向離身體較近的位置，在表達遠指的時則與第三人稱類似，方向常常遠離身體。[2]手語中指示代詞和人稱代詞的關系，從手語的角度佐證了人稱代詞和指示代詞關系非常的密切，并且在不斷發(fā)展變化。呂叔湘曾指出漢語[11]“就古代漢語而論,第三身代詞跟指示代詞的關系異常密切,應該合并成一類”。在中國手語中，“指點”的手勢是指示代詞還是人稱代詞也還需根據(jù)語境來區(qū)分。

三、“指點”手勢做物主代詞（Possessive Pronouns）

“指點”的手勢的另外一個功能是做物主代詞。物主代詞是表示所有關系的代詞。中國手語的物主代詞的打法有三種，一種是重復多次“指點”手勢，第二種是先打出“指點”的手勢，再附加非手控信息點頭，第三種是先打“指點”的手勢，然后用5手形推向“指點”手勢所對應的方向。[2]

例21.鋼筆/指點deti筆/誰/指點deti/男/指點dempron/指點POSS這鋼筆誰的？那男子：這鋼筆我的。

例22.指點POSS/孩子/指點POSS我兒子。

例23.指點dempron/指點POSS/朋友/指點POSS這是我朋友的。

在上述例句中，“指點”的手勢具有表達所有關系的功能。為了實現(xiàn)這一功能，除了“指點”手勢的重復以外，還有非手控信息。非手控信息表現(xiàn)為身體向所屬對象傾斜。當領有者為“我”時，身體向后傾斜，當領有者為第三者時，身體向第三者所在空間傾斜。

四、“指點”手勢與手語構詞

手語是視覺語言且沒有書面形式，手語者必須面對面方可進行交流。（即使現(xiàn)在使用社交軟件或者網(wǎng)絡視頻用手語進行交流也一樣需要面對面）。這一特點也對手語的構詞方式產(chǎn)生了影響。具體到本文所研究的“指點”手勢，在構詞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一）“指點”的手勢直接構詞。在中國手語中，有幾個詞語是由“指點”的手勢直接構成的。比如上文中涉及到的“這”“那”“這里”“那里”“ 你”“我”“他 ”“ 我的 ”“ 你的”“他 的” 以及圖3中“上”“下”的手勢。

圖3 上、下

（二）“指點”手勢和手語者身體部位配合構詞

手語者通過指點自己的身體的某個部位來構成詞語。第一種，像頭、眼、耳、鼻、舌、牙齒、喉嚨、腰、肘等，直接指點身體的相應部位表意（見圖4）。

圖4 表達身體部位的手勢

第二種，雖然也是指點身體的相應部位，但不是指稱身體的相應部位，而是指稱另外的對象。如“糖”，“指點”的是面部，但不是“臉”的意思，實際是在指點臉部的突起部位，是“糖”的意思（見圖5）。

圖5 糖 吉祥點

第三種，把身體作為坐標點，和“指點”手勢組合，表達方位（見圖 6）。

圖6 表達方位的手勢

（三）“指點”手勢和輔手配合構詞。手語者的主手“指點”輔手的某個部位構成新詞語。類似于漢字中的指示字的構成方式。輔手大多是可作類標記的手形。

圖7 四季的手勢

圖8 主手“指點”手勢與副手結合的手勢

圖7中，左手拳手形突出的四個骨關節(jié)代表一年四季，四個關節(jié)分別代表春、夏、秋、冬，“指點”的手勢指點某處，代表一個季節(jié)。全部“指點”，代表一年四季。

圖8中的手勢和圖7一樣，在可以做類標記的手形上加上了提示性的符號——“指點”手勢，類似于漢字“刃”的構造原理。

五、結論

“指點”的手勢是手語中極為簡單但又極易被忽視的一個手勢。從語法的角度看，它主要承擔了代詞的功能，可以作指示詞，作限定性成分，指稱地點；也可以作人稱代詞，作物主代詞。從構詞的角度看，它是一個自由語素，可以自己獨立成詞，也可以和其他語素組合構成新詞。中國手語對“指點”手勢的研究還不夠深入，本文也僅限于描寫層面，期望今后能繼續(xù)做更深入的研究。

[1]吳鈴，李恒．手語代詞系統(tǒng)研究綜述[J]．中國特殊教育,2013（9）：21-26．

[2]劉鴻宇．類型學視角下的手語代詞系統(tǒng)研究[J].中國特殊教育,2013（5）：21-25．

[3]呂會華，高立群．中國手語的關系從句[J]．當代語言學,2011（2）：116-123．

[4]陳玉潔．漢語指示詞的類型學研究[M].北京：中國科學出版社，2010：1-12．

[5]王遠杰．H.Diessel的指示詞研究[J]．當代語言學，2008（4）：363-367．

[6]Carol Neidle，Judy Kegl，Dawn MacLaughlin ．The Syntax of American Sign LanguageFunctional Categories and Hierarchical Structure[M]．Cambridge,MassachusettsLondon,England，2000：87-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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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方梅．指示詞“這”和“那”在北京話中的語法化[J]．中國語文,2002（4）：343-383．

[10]Trevor Johnston and Adam Schembri.Australian Sign Language(Auslan)-An introduction to sign language linguistics[M]．New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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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全國殘疾人健康和專用設備標準化技術委員會.中國手語基本手勢[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36-49．

[責任編輯 王占峰]

PointingSignsinChineseSignLanguage

Lv Huihua
(Special Education College,Beijing Union University,Beijing 100075)

Investigation and analysis of pointing signs in Chinese Sign Language finds that,from the perspective ofgrammar,it functions largelyas a pronoun in the form ofeither an indicator,a personal pronoun,or a possessive pronoun.Whereas in terms of the word formation,it acts as a free morpheme,not only being as an independentwordonitsown,butalsobeingpartofanewwordthroughtheintegrationwithothermorphemes.

pointing signs;pronoun;morpheme

G762

A

2095-0438（2017）07-0008-06

2016-12-06

呂會華（1967－），女，北京人，北京聯(lián)合大學特教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方向：手語、聾人漢語習得。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項目“語言類型學視角的中國手語定中語序調查研究”（12YJA740054）；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基于語料庫的聾人漢語書面語研究”（13BYY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