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紅燕
一
自從確定關系以來,莫慈開始覺得空間逼仄,生活變得無限透明。
他的微博、微信、QQ、郵箱,天天都得接受檢查,常常無心的一句話,就會衍生出禍端。爭吵、辯解、哭泣、發誓,這些事周而復始,漸成家常便飯。莫慈覺得無奈,更覺得心累,幾次想揮劍斷情絲,但一看到媛媛嬌嗔的臉,便由不得偃旗息鼓。可是,他在政府部門擔任秘書,每日承受高壓,有了委屈,不能找朋友傾訴,也不敢在家人面前伸張,現在連虛擬空間都不能發泄,光埋在心底,他覺得自己也快要崩潰了。幸好想起一個公用郵箱,原是預備給高中同學共享資源,但老同學們并不買賬,問者寥寥。莫慈索性修改密碼,占為己有。
因著工作忙,莫慈雖然修改了密碼,但還未有時間整理清空原有的郵件;再且,他和媛媛的關系即將取得實質性的進展:今晚,他將要去拜訪媛媛的父母,若能獲得首肯,從此他便會成為市領導的乘龍快婿。故此,一下班,他便趕回租賃的房子洗澡,把自己拾掇干凈。
手機鈴聲響了一次又一次,莫慈用毛巾擦了擦頭發,沖到客廳,才拿起手機,鈴聲便戛然而止。是個陌生號碼,在他洗澡期間,連打了三次。他斟酌了一下,正想反撥,大門的鎖孔處便轉動出聲。
是媛媛。
莫慈嘴角帶笑,可還沒迎上,門便被狠狠推開,又被重重關上。莫慈才想開口,媛媛銀牙一咬,一只粉紅色的高跟鞋便飛了起來,砸向玄關處的禮品。饒是如此,她尤不解恨,跟上去補了幾腳,直將禮品踢得東歪西倒。莫慈看得直抽氣:這些禮品在媛媛眼里可能不值一提,但卻花了他四個月的工資;媛媛這樣心浮氣躁,可是嫌他備禮太薄?
潛藏已久的恐懼倏然襲上心頭。他定了定神,賠笑道:“媛媛,伯父伯母……”
“今晚去不成了!爸爸媽媽沒心情見你!我家現在都炸開鍋了!”媛媛橫來一眼,面孔竟有幾分猙獰。
苦澀的滋味久久盤旋于莫慈的喉間:看來果然是高攀不上,她的父母連面都不愿一見,就將他判了死刑……
“都怪你的老同學!不要臉的賤貨!怪你!都怪你這頭蠢豬!”
媛媛撲上來,粉嫩的拳頭密密捶打莫慈的胸膛,尖銳的聲音更是刺得他打了個激靈:“誰?媛媛,你說的是誰?”
“還不是你老家的那個狐貍精!她毀了表哥!她居然在市政府論壇發帖,污蔑表哥強奸女下屬!我呸!一朵蔫不拉幾的苦菜花,給表哥提鞋都不配!妄想借機踏進我家大門,休想!這么血口噴人,跟瘋狗似的,一定不得好死!”
莫慈猛然想起下午在辦公室聽到的八卦,說是市委某領導的親戚犯事了,被捅到網上;沒想到,那個人竟然是媛媛的表哥喬木,受害人則是自己的老鄉兼高中同學穆蘭。
莫慈立刻走到茶幾前,打開手提電腦,登錄市政府論壇,找到那張舉報帖子。
帖子上說,一個月前,喬木利用職務之便,命女下屬隨同接待。女下屬不勝酒力,終被鉆了空子。事后,女下屬覺得無臉見人,遂辭職往廣東打工。未料母病,女下屬又匆匆回來。期間,喬木頻頻短信騷擾,半月前甚至上門糾纏,被女下屬待業在家的弟弟發覺。其弟憤怒異常,揍了喬木一頓,揚言要他身敗名裂。為息事寧人,喬木承諾賠錢20萬。其弟按約來到酒店,拿了錢剛走出大廳,便被警察逮捕,罪名是敲詐公務員。為救親人,女下屬出示手機短信,證明一切是喬木的陰謀。手機作為證據上繳,兩天后歸還,里邊的所有短信被刪除得干干凈凈。于是,不但其弟罪名坐實,就是女下屬亦被威脅:誹謗公務員,也當追究刑事責任。走投無路,女下屬只好鋌而走險,到網上求援。
媛媛猶在耳邊怒罵不休,莫慈只覺渾身如蛆蟲附骨,往事便如電閃過。
那時正是三月,他與媛媛剛確定關系。因喬木去年考上公務員,被分配到他的故鄉龍灘縣農業局任職,媛媛與表哥感情厚密,又從未去過龍灘,言談間甚是向往。他遂抽出時間,帶媛媛走一趟。表兄妹廝見畢,他又引著二人一同去往老家。恰是這故鄉一日游,他見到了久未聯系的穆蘭,亦由此得知穆蘭在鄉里的農業推廣站做技術指導員:難道,禍端由此而起?
他的印象里,穆蘭生性耿直,不慕虛榮,無論高中大學,好幾個內外兼修的男同學圍繞身邊,都未能虜得芳心。喬木固然有前途有門楣,外形可觀,但是為人傲慢嘴毒,穆蘭能任他乘虛而入,可見是有所看中;到底,她看中他什么?莫非,恰如媛媛所言?
好容易哄走媛媛,莫慈掏出手機,盯著那個陌生號碼,思忖片刻,終是撥了出去。鈴聲只響了一次,對方馬上接起。
“莫慈,是我,穆蘭。”
莫慈揉了揉眉心,嘴里居然也能爆發出爽快的笑聲:“今天真是吉星高照,五年了,整整五年,你還是第一次打電話給我,真叫人受寵若驚。”
對面語氣有些凝滯:“你貴人事多,不好多打擾。我就是有個事問問你。”
“能效犬馬之勞,不勝榮幸。”
對面的聲音躊躇一會兒,才道:“最近你是不是修改了老同學公用郵箱的密碼?我前幾天放了點東西在里邊,現在急用。”
莫慈眼皮一抖,忙湊到電腦前。鼠標點了兩下,那個郵箱里果然有新封郵件,時間是他修改密碼前。隨手點開,郵件里全是短信拷貝,內容與他剛才翻看的帖子大半吻合。他抿著嘴唇,緊緊地攥著鼠標,以至鼠標上凝結著一層汗水。
刪,還是不刪?或者復制下來,打印交給媛媛?
媛媛的父母一直嫌他是農民的兒子,既非名牌大學畢業,又無有實力的親眷,除了赤手空拳打拼前程,沒有哪樣入得他們的法眼。若是自己能替他們處理掉這個燙手山芋,他們會不會另眼相看?
莫慈眺望窗外,窗外的世界正慢慢變黑。
他呆呆地看著,仿佛置身茫茫大海;心臟突突亂跳,便如驚濤駭浪里的孤舟,時沉時浮。
二
穆蘭一直緊握手機,耳朵緊貼屏幕,直到屏幕發燙,左耳受不了,又快速換到右耳。可手機里始終沒有傳來莫慈的聲音。她合上眼,靠著電線桿略微休息。不料,喬木的臉突然竄出,一雙微微挑起的桃花眼又在不動聲色的打量;她悚然一驚,忙睜開眼:原來,又是幻覺。她卻驚出一身冷汗,低頭一看,通話已結束。
莫慈他會怎樣做呢?
恍惚中,她似乎看到明晃晃的教室,她和他一前一后地坐著,不是討論習題,就是幻想若是能考上大學,未來的生活該是怎樣……可是早在五年前,她與他已形同陌路,如今,他在陽光道上疾步飛奔,她則仍舊盤桓獨木橋上,憑什么指望他肯屈就?
穆蘭自己都覺得可笑。突然,手機鈴響,穆蘭看了號碼,忙收斂情緒。才按下接通鍵,手機里便傳來冷冷的聲音:“你不是一直視富貴如浮云,視權勢如糞土嗎,怎么輕而易舉就被人鉆了空子?你平時的清高呢?都端到哪里去了?”
“我——”
“還敢獅子大開口,要20萬是吧?你讓人家怎么想你?敢說不是半推半就?結果你滿意了吧,把自己的親兄弟都賠進去了!”
“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你為什么找我?”
穆蘭一時想起從前的糟心事,恨不得馬上掛斷電話。可現在走投無路,她不得不忍氣吞聲:“不是我。遭殃的是我朋友,也是我同事,一個漂亮的小姑娘。”
手機那頭愣怔了兩三秒:“你是說,那張舉報帖里的女下屬指的不是你?”
“對,不是我。”
“你為什么會有短信拷貝?”
“出事前,我朋友來找我,給我看了手機短信。為防萬一,我建議她備份。那時她和弟弟急著與喬木見面,時間又緊,所以就把短信拷貝交給我。當時我正好在翻看老同學郵箱,順手就將備份放在里邊,后來……”
莫慈突然氣急敗壞:“所以事發后,你同事偷雞不成蝕把米,又來找你,你就替她出頭,是嗎?穆蘭,你是她娘還是她爹?你這么上躥下跳的干什么?這種事憑一腔熱血就能解決嗎?你的年紀簡直活到狗身上,老這么大包大攬的做圣母,你不煩,旁人看得都煩!以后別來騷擾我,郵箱里的郵件我會刪除,就當什么都不存在,你好自為之。”言罷,他掛斷了電話。
手機明明已放下,可穆蘭猶覺得耳畔轟轟作響
既然舉報帖已經發到市政府論壇上,身為政府職員,莫慈會看到不奇怪;短信拷貝在他掌握的郵箱里,他推敲出前情后果也不奇怪,但是他的態度,怎么那樣兇悍,分明含著濃濃的怨憤。是了,他必然還惦記著五年前的事,那事確實打了他的臉……若非真的走投無路,這輩子,她豈又愿與他再有牽連!
穆蘭抬手拍打額頭,及時剎車,免得情緒一直沉湎于消極里。而后,她想,自己真的是大包大攬的圣母嗎?
那天,上級例行檢查,局里突然打來電話,指定要她到縣城匯報。這是從未有過的事,她直覺是喬木從中搗鬼。自從認識以來,此人頻頻現身鄉里,美名曰指導工作,實則對農業技術一竅不通。無論她到哪里,他便步步追隨,常常沒話找話,大獻殷勤,以至于在鄉里、局里都引來飛短流長。此后,穆蘭處處避開,可沒想到喬木又出幺蛾子。她垂頭喪氣的到了縣城,匯報完畢,還得隨同接待。喬木如影隨形,她極不舒服,恰巧在酒店門口碰見蘇秀秀。蘇秀秀曾和她一塊在鄉里做過技術指導員,算得上交心的朋友;因為有文藝方面的才干,幾個月前被調到局里,據說還有望進縣文工團。此刻久別重逢,穆蘭便拉著她絮叨。局長笑瞇瞇地湊上來,硬把蘇秀秀一塊帶上酒桌。席間,幾乎人人都向她倆敬酒。穆蘭不愿傷身,兩杯下肚之后,裝著醉酒的樣子,趴在桌上。蘇秀秀則因略有酒量,一直被灌得癱軟成泥。喬木借機相送,穆蘭見領導皆已走遠,便正色拒絕,扶著蘇秀秀坐三碼離開。
來到蘇秀秀的住處,伺候她吐完,又弄來醒酒茶給她喝下,扶她上床睡了,摸摸癟癟的肚子,穆蘭拎包出來吃夜宵。等她回去時,卻見房門虛掩,內里嗚咽不絕。穆蘭大駭,急忙進去,只見蘇秀秀衣衫不整地趴在床上哭泣。據蘇秀秀所言,穆蘭才知出了酒店,喬木便一直跟在她倆后邊,乘她走后再來敲門。當時蘇秀秀將醒未醒,以為是她回來,掙扎著起來開門,不想卻引狼入室。
看著蘇秀秀痛不欲生,穆蘭恨不得將喬木挫骨揚灰。如果說最初喬木步步緊逼時,她怕是自己自作多情,領會錯了對方意圖,所以拒絕的態度雖然堅決,但還是給喬木留足顏面;現在看來,此人不過禽獸,只要對方是略有姿色的女子,隨時可更換目標。如今他是吃干抹凈,全不顧別人死活。特別是蘇秀秀辭職后,她對喬木更是深惡痛絕。然彼時再恨,她也沒想過要舉報,她知道自己的斤兩,便如蘇秀秀一般,家底平平,父母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弟弟待業在家,幾畝薄田,糊口而已;胳膊扭不過大腿的道理,她明白得很。可親眼看到蘇秀秀的結局,她左思右想,終是覺得良心難安。若是當初沒有她拉著說話,蘇秀秀又何至于參加酒宴?若是她不裝醉,那么多的酒水何至于全推到蘇秀秀身上?若是她不曾離開住處,喬木又如何能乘虛而入?
末了,穆蘭下定決心,征得蘇秀秀同意,在網上發了那張舉報帖。
古人說風起于青萍之末,到現在為止,一定有不少人看過那張帖子,只不知會不會一石激起千層浪,得到她們想要的結果?
三
夜已深,除了喜歡夜生活的人,余者大多已經入睡。
喬木猶坐在電腦前,看著那張舉報帖,嘴角上,帶著譏諷的笑。現在,只要點一下右上角的X,那么這張帖子便永遠也看不到了。他掏出手機,盯著手機里最近聯系人一欄,果斷點了一個號碼。
第一遍鈴聲響完,對方沒有接聽;他并不氣餒,又接著按,如此反復,二十分鐘后,終于打通了。只是,對方并不說話,可他耳朵好使,通過聽筒,他聽得到對面淺淺的呼吸聲。
喬木笑了:“怎么,現在終于懂得怕了?”
對面的聲音雖帶鼻音,但依然清朗:“我為什么怕?違法犯紀的人才怕。”
“要是這場風流戲是你情我愿,這也算違法犯紀?”
“無恥!”
“這話應該說給你的好朋友聽。”
“賊喊捉賊,說的就是你這種人!”
“是嗎?那你就等著。早則明天,遲則后天,你那所謂辭職打工的好朋友會重新來局里上班。你為好朋友兩肋插刀時,想沒想過插你兩刀的正是她?哎呀,這樣奇葩的友誼,從前只聽人說,沒想到有生之年,我還能看到真人版上演。說起來,這種獨一無二的感受,穆蘭,我得感謝你啊,沒你的話,我還真不知道,一個看起來白蓮花般楚楚動人的女子,居然也有這么深、這么毒的心思,說是將別人玩弄于股掌都不為過啊。什么叫做蛇蝎心腸,最毒婦人心,拜你所賜,我終于得以大開眼界了!”
對面的聲音漸漸起伏:“你想挑撥離間?”
喬木一面玩弄桌上的筆,一面不屑地哼道:“就你腦瓜里的那點腦髓,用得著我挑撥離間?還是問問你那好朋友吧,繡花枕頭一包糠的傻瓜!”
“你又做了什么上不得臺面的事?人在做,天在看呢!”
“天在看又怎樣?你沒聽說過嗎,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在你眼底,我既然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怎么可能隨隨便便就被天收了去?你還是先擔心自己吧。你忙著為別人出頭,卻不曉得自己是頭被人牽著鼻子的牛!”
對面似在冷笑:“我有什么好害怕?那是你和秀秀之間的事,我沒添也沒捏造,都是事實。退一步講,就算你有關系能在市里一手遮天,難道整個國家也是你家說了算?中央巡視組還在南寧呢。”
“呵呵,所謂的沒添沒捏造,那只是你一廂情愿的看法。要不,我把中央巡視組的電話號碼告訴你,你再接再厲?”
對面倏然無聲,喬木心里頓時痛快到了極點,嗤笑道:“我說你那張廣西大學農學院的畢業證不會是買來的吧?就你這智商,簡直是玷污中國的高等教育,你還是到娘胎里回爐重造吧!”
說完,喬木掛斷電話。
其實,一個鐘頭前他的事情徹底解決時,他就想好好嘲笑穆蘭,但是他又想再看一看那張舉報帖,說得那么細致入微,就好像親身經歷一般。那個女人,看著伶俐,卻是個糊涂蛋;這樣的人,怎么就扯得自己深陷泥潭?
食指輕輕點著額角,他慢慢回想最初的見面。
那時,他拗不過媛媛,又怕她莽撞行事,只得陪著她到莫慈家里轉一圈。心底里,他看不上莫慈,也就媛媛眼拙,把這男人當作寶貝:除了清秀的外貌,偶爾能寫寫酸不拉幾的文章,他確實看不出莫慈有什么出彩之處;說白了,就是個鳳凰男。幸好,莫慈還有點眼色,不敢以男朋友的身份自居,在父母面前,介紹他和媛媛時說是同事,所以莫慈的父母熱情周到得恰到好處,叫人受之舒坦。飯后,莫慈領著他與媛媛去看自家的果林。自從入了這個行當,喬木知道,只要是龍灘縣水果基地鄉的果農,家里若有一片果林,那可就是真金白銀的土財主。莫慈家的果林整整一坡,種的全是桃子;國家給的政策,縣里給的扶助,一年下來,二三十萬不成問題。
彼時,正逢桃花盛開,一片粉嫩嬌艷,花香盈目,鳥雀穿梭,盈盈入耳。媛媛拍手直叫,一會趴在桃樹下回眸淺笑,一會扶住枝頭仰首凝思,擺足了姿勢,拍夠了照片,玩得十分盡興。他心里也有幾分愜意:莫慈家門檻固然低了些,但有了這片桃林,只要用心經營,日子定會越過越好;說不定將來莫慈在市里買房子,他家里不但能一次性付款,裝修什么的也不含糊,這樣一來,媛媛真要嫁過去也不會太虧……
因著心情好,他索性又往上走。與莫慈家桃林相挨的是其二伯家的果林,種的是珍珠李,恰巧李樹也全開了花,一樹樹、一簇簇,點點微微,雪白輕盈,恰與莫慈家的桃花相映生輝。大伙正得趣,莫慈的二伯母領著一個姑娘從花海深處出來。那姑娘身材高挑,穿著老土的運動服,結著兩條又粗又黑的大辮子,十足村姑模樣。喬木連細看的耐心都沒有,只因余光瞄見莫慈眼神發直,便漫不經心的掃一眼姑娘的臉蛋,視線卻如被磁石吸住。姑娘明明肌膚偏黑,卻自有韻味;特別是她的眼睛,極黑極柔,如打磨過的極品墨玉:別說一般的村姑會自慚形穢,就是嬌滴滴、粉嫩嫩的媛媛見了也頗不自在。
若是莫慈因美色而發愣,他能理解,但莫慈眼神劇閃,五指緊捏成拳;對面的姑娘則睫毛急顫,左顧右盼,可見二人有些瓜葛。不過片刻,莫慈回過神,迎上前去寒暄,又替雙方介紹,他才知道,這個叫穆蘭的村姑與他同個單位。看在媛媛的份上,他越俎代庖,力邀穆蘭與他們同行。初時,穆蘭借口有事,急于要走,他便問三問四,處處不離果木栽培。喬木本意是要表妹看透莫慈心底的小九九,奈何自家表妹是個傻的,不但什么都沒看出來,還拖著莫慈往花海里選景拍照。喬木長嘆一聲,只好謀而后動。
也算天遂人意,往后的日子正是果木的護理季節,龍灘縣一心要壯大本地自然經濟,農業局上山下鄉,進行技術指導忙得不亦樂乎。他自告奮勇,來到穆蘭的轄區,配合工作。穆蘭心機不深,加之他特意擺出君子姿態,一次次的旁敲側擊,穆蘭與莫慈的那點舊日情愫便被摸個清清楚楚。簡而言之,這是一段俗套的故事。最開始時郎情妾意,未料上了大學,男方開了眼界,毅然決然的選擇一條可以少奮斗十年的捷徑,撇下曾經心心相印的女孩,追隨著一干對他前程有益的男男女女嗨皮,其中就包括媛媛。最終,男方由此謀得了一個好位置。喬木還在掂量如何將自己打探來的消息反饋姑母姑父,局里便四處風傳他在追求穆蘭的消息。喬木氣極而笑,穆蘭有幾分姿色不假,但是他的眼光也沒那么糟糕;連莫慈都知道選妻子可以不計脾氣修養,背景才是硬道理,自己家資殷厚,更沒必要作踐自己。若不是惋惜家族里第二代無人從政,日后少了支柱,他又何必委屈自己作個小公務員?做個小公務員也就罷了,居然還要迷戀一介村姑,簡直是笑掉人的大牙!他喬木再怎么眼瞎,也絕不會犯渾至此!
于是,喬木預備抽刀斷水,讓一切流言蜚語灰飛煙滅;偏偏局長多事,美其名曰給他制造機會,點將讓穆蘭到縣里來匯報工作,還隨同接待。烏龍由此產生也就罷了,他居然還被卷入另一場桃色緋聞——要不是穆蘭那豬腦袋,他能被坑成這個樣子?
哼哼,蘇秀秀什么人,他向來心里有數。平日里,他敬而遠之,美其名曰兔子不吃窩邊草,但人一心犯賤,真是擋也擋不住。想到穆蘭這個傻黑直要和蘇秀秀那個陰險賤咬得滿嘴是毛,喬木心底真是如炎炎七月喝冰啤,爽得無法言語。他都有些迫不及待:到底,誰會勝出?
拉開窗戶看外邊,四下里還黑呼呼、靜悄悄,可喬木卻由衷希望夜色快些褪去,黎明好早些來到。
四
蘇秀秀照著鏡子,鏡中人甜美俏麗,體態窈窕,穿的白色連衣裙素雅精致,看起來十足大家閨秀。她滿意極了,背上粉色小坤包,騎著小電驢上班去了。
辦公樓前,她剛停好車,就聽到有人招呼:“秀秀,你回來了,沒什么事吧?”
蘇秀秀轉過頭,是財務室的劉阿姨,忙滿臉堆笑:“劉娘,沒事了。”
劉阿姨將她渾身上下一番打量,也笑道:“看你這么活潑伶俐,又美又香,哪有什么毛病。現在的醫院真是的,連檢查都搞不準,害得人白白破財。”
“就是嘛,叫我南寧、廣州各跑了一次,嚇死我了,幸好沒事。”
“算了,就當放長假,瀟灑一回。”劉阿姨邊說邊走:“你上幾樓?要不要銷假?”
蘇秀秀踏著十寸高的高跟鞋,與劉阿姨裊娜并行:“要咧,都去了整整一個半月,大約本季度的補貼是沒有了,是不是,劉娘?”
劉阿姨才要接口,卻見樓梯后走出一個人,那人穿著運動服,肩上斜挎帆布包,臉色憔悴,眼睛通紅,只盯著蘇秀秀。劉阿姨覺得面熟,便低頭尋思。那人靠近蘇秀秀,壓低了聲音說:“你不是辭職了嗎?怎么又回來上班?銷假又是怎么回事?”
劉阿姨回頭看蘇秀秀,只見蘇秀秀目光閃爍,嘴唇哆嗦,便搶著道:“誰辭職?你說秀秀啊?人家前段時間因為身體不舒服,所以才請假到南寧、廣州復檢,現在身體沒事,當然要回來銷假上班。哎,你是八臘鄉農業指導站的穆蘭是吧?今天上來是干什么?”
穆蘭沖著劉阿姨點點頭,看向蘇秀秀的眼神已大有深意。蘇秀秀忙拉住穆蘭的胳膊:“穆蘭,我們出去說。這個事長,這里講不清楚。”
“哦,怎么講不清楚?前晚你在我那里哭得凄凄慘慘,怎么今天就滋潤得跟發了橫財似的?”
蘇秀秀眼里蓄滿淚水,楚楚可憐:“穆蘭,我都和你說清楚,不過這里講話不方便,我們,我們……”
劉阿姨湊上來道:“院子不方便說,不如到辦公室里說。”
穆蘭沉著臉,雖不發一言,手已扶住欄桿,腳也踏上臺階。
“不!”蘇秀秀幾乎尖叫,身子快速移動,立刻擋在前方。
劉阿姨倏然瞪圓了眼,看看蘇秀秀,又看看穆蘭。
穆蘭仔仔細細地端詳蘇秀秀,臉上終于顯出古怪的笑:“好,不在這里,也不到辦公室,外邊有個奶茶店,已經開門營業了,我們就到那里。”
蘇秀秀忙不迭點頭,幾乎是扯著穆蘭往外走。穆蘭很費些力氣,才甩開蘇秀秀捏得死緊的雙手。看著兩人迅速走出院子,劉阿姨巴眨著眼,飛快地從包里掏出手機,翻了個號碼撥出去。
五十米處,奶茶店果然在營業,因著時間還早,生意清淡。兩人一前一后的進了店,隨便點了兩杯飲料,坐在靠門的小桌前。老板手腳麻利地送上飲料后,又縮回柜臺前忙碌。穆蘭將帆布包放在桌上,端端正正地坐直身子,盯著蘇秀秀道:“你弟放出來了?”
蘇秀秀避開穆蘭的眼,小聲說:“大概中午就可以出來。”
“那20萬賠償要到手了嗎?”
“穆蘭,你怎么這么說。”
“我怎么說有關系嗎?你做都做了,還不許別人說?”
蘇秀秀一下子漲紅了臉:“我做什么了?穆蘭,你是知道我的,你怎么可以跟著別人瞎說。”
穆蘭面色凝重,語氣淡淡:“蘇秀秀,我以為我們曾經是朋友,尤其是當初一同在鄉下時,我們無話不說,無事不談。但是自從去年12月你調到局里,就變了個人,我完全認不得你了。”
“瞧你說的,我不就是比以前會打扮些,其實底子還是跟以前一樣。”
穆蘭從上到下打量蘇秀秀一番,最后,目光落在她緊緊拽著的小坤包上:“這個應該不是山寨版吧?幾百,還是幾千?”
蘇秀秀十指緊緊按住小坤包,笑得有些勉強:“哪能那么貴。咱們工作不過兩年,工資才千把塊,哪有閑錢買貴的。不過是先到實體店里看好樣式,再到淘寶上淘仿品。這要是給識貨的人看見了,會被笑死的。”
“用自己的工資,確實只能用仿品;但是如果有人給錢花,又怎么會虧待自己。”
蘇秀秀垂下眼,沒有接話。
穆蘭斂起笑容,語氣倏然一轉:“昨晚那人打電話給我,說你跟他是你情我愿,我本來還不信,可后來上網再看那張舉報帖,已經被管理員刪除,因為所舉報的事不屬實。那么現在你來告訴我,你是真被強奸,還是勾引未遂?你是被迫辭職,還是躲到南寧墮胎?你的那些短信證據,又是從何而來?你利用完我,打算怎么給我扣屎盆子?”
蘇秀秀臉上的血色霎時褪得干干凈凈:“穆蘭……你,你別血口噴人……我怎么可能是那種人!你可不要胡說八道。”
穆蘭本該滿腔憤怒,不知怎么就滿心苦澀,連聲音都帶著疲倦:“你是什么人,你自己最清楚。至于誰在胡說八道,自己心底有數。”
說完,她站起身,預備要走,帆布包的帶子卻被拽住。她低下頭,蘇秀秀正可憐巴巴地仰望,姿態柔婉,真真梨花帶雨一般。
穆蘭冷了聲音:“放手。我還要趕回鄉下上班。”
“穆蘭,就算有些事我沒跟你說實話,但那是個人隱私,犯不著一五一十地跟你匯報。本來你可以袖手旁觀,但是那個舉報帖是你提議發的,也是你自愿發的,我可從沒逼你。出了這個門,你不要亂說話,我們還是朋友。”
那些本已被穆蘭按下去的怒火一下子飆躥出來,想也不想,她抓起桌上的飲料向蘇秀秀潑去。蘇秀秀大聲尖叫,嚇得老板從柜臺后面抬起頭。老板看著穆蘭臉上的恨意,待要出口的話便全部咽回肚里。蘇秀秀終于維持不了形象,一邊翻出紙巾揩拭臉上、身上的污漬,一邊破口大罵。穆蘭卻恍若未聞,只低下頭,俯視她的眼,一字一句道:“我傻我不怨人,有什么后果,我自己會擔責任;但是你的那些齷齪事,休想再牽扯到我身上,要是今后我聽到半句對我不好的話,你做小三又墮胎的事,我可以幫你廣而告之。”
這是穆蘭一輩子講得最狠的一句話,蘇秀秀跌坐于椅子里,鼻尖紅紅,眼眶也紅紅:“穆蘭,你怪我,你憑什么怪我?那么多人傍大款,給別人做小,你怎么不跳出去指責她們,單單揪住我不放?”
穆蘭忍無可忍:“你要做了婊子又立牌坊,我當然不敢攔你,但是你算計我做什么?你摸摸你的良心,從認識以來,我有那點對不起你?以前在鄉農業推廣站,工作上的那些爛攤子,是誰幫你收拾?半夜高燒不退,是誰背你去鄉衛生院?養條狗,都還知道幫人看門,當你是朋友才處處幫襯,你就是這么回報朋友的?”
蘇秀秀雙手捂臉,嚶嚶哭泣:“我哪里又不如別人了?身材有,相貌也有,就是因為有些土氣,不過是和喬木說幾句話,那些人就在背后說三道四。就連喬木,每次和我照面也是陰陽怪氣。如今我整整齊齊像樣了,人人見我三分笑臉,還有誰敢當面嘲諷?連喬木都來撩我。我做第三者又怎么樣?我搶你的,占你的了?別人愛給我錢花,你要眼紅,你自己掙去!你那晚那么積極幫我拿主意,不就是怕我近水樓臺先得月,怕喬木從此以后不再將你放在眼里,所以你就以舉報的形式黑我,其實,你才是那個想攀高枝的人!”
穆蘭感覺再說下去,自己的腦瓜就要被門夾了,“呸”了一聲,大步走出奶茶店。
那刻,她的心底堵得難受。她想,她真是個失敗的人,從前保不住愛情,今日也保不住友情——或許,那個人說得對,她的智商有問題,所以總是識人不清,每每掏心挖肺地對著別人好,結果總是被別人當墊腳石狠狠地踩——果然的,她就是一頭被人牽著鼻子走的蠢牛!
直到沖上馬路,她才發覺飄著雨。雨雖不大,但又厚又密,從頭到腳,已潤澤大片。可她并不想躲避,只一徑直走。走著走著,不小心碰著人,她下意識地閃往一旁,低著頭說:“對不起,沒踩著你吧?”
“你哪時不是有眼無珠,跟你這種人計較,豈不是自取其辱。”
穆蘭腦中一個激靈,抬頭一看,撞上的恰是喬木。喬木一手撐傘,一手輕拂適才被她所撞處,滿臉嫌棄。穆蘭雙手并立兩側,突然來個90度角的鞠躬。
“我還沒有死,犯不著行此大禮。”喬木啼笑皆非,退到一米之外,免得沾了這女人的傻氣。
穆蘭直起身:“對不起。是我錯了。如果需要負法律責任,我不會逃避。”
喬木有過好幾種猜測,唯獨沒料到穆蘭會如此直白,不由得呆住。他回過神時,穆蘭已經走出老遠。他揚聲道:“這么醍醐灌頂,是不是昨晚上另有人給你通風報信?”
穆蘭沒有吭聲,邁開長腿疾走。
喬木撐著傘,瞇縫著眼,直待看到她攔住一架三碼車,走得無影無蹤,方才緩緩回局里上班。
五
莫慈最近春風得意。因著喬木的事件,他立場穩,反應快,掛了穆蘭的電話后,立刻告知媛媛;經由媛媛之手,其父母及喬木也看到了這封郵件。故而危機一過,媛媛的父母立刻撥冗相見,相見之后,皆大歡喜。媛媛見父母賞識莫慈,頭腦一熱,便將舉報帖中許多機密的關系全部告訴了他。
嚴格說來,喬木不能算是完全無辜。在開始還沒看出蘇秀秀的意圖時,看在她膚白貌美,嘴甜心活的份上,曾幾次邀請其參加朋友圈的飯局。后來蘇秀秀意圖顯現,雖然在他那里碰了壁,但已在他的朋友圈混成熟臉,甚至與他的一個哥們暗通曲款。偏這哥們已經結婚,妻子與其同在市里的機關單位,因為家底硬,為人頗為強勢,故那哥們心愿得遂的同時又處處覺得憋屈。哥們因公差幾次到龍灘來,一來二去,就與蘇秀秀勾搭上了。原先那哥們想得美妙,妻子是管飽管體面的桌上正餐,這小縣城的情人就是飯后甜點,二者相隔遙遠,定是互不知情,相安無事。可沒想到蘇秀秀竟然借著有孕,索要名分。哥們這下美夢破滅,急得跳腳,為防妻子發覺,于是拜托喬木從中斡旋。喬木本不欲招攬是非,奈何哥們苦苦哀求,只好接手。沒想到那晚接待上級后,蘇秀秀借酒裝瘋,一哭二鬧三上吊,迫得喬木不得不到其住處見面。見面時,喬木耐心告罄,連門都沒進,就在走廊外推開蘇秀秀,自然沒能談攏善后事宜。蘇秀秀想到竹籃打水一場空,又恨又怕,恰穆蘭夜宵回來,便將惡水缸扣在喬木身上。其后,蘇秀秀左思右想,舍不得放棄既得利益,又別無他法獲得更高價值,便放低姿態,用短信與喬木討價還價。補償談攏后,她便以復檢為名,跑到南寧墮胎,卻不料丑事被其弟知曉,便打上喬木住所。喬木毫不猶豫地報了警。蘇秀秀剛坐完小月子,聽聞此事,嚇得趕緊從南寧趕回來。隨后,她腦洞大開,將她與喬木間的短信掐頭去尾后展示與穆蘭;穆蘭深信不疑,果然被當槍使。
媛媛的父母慮及喬木也有錯,一是當初不該看蘇秀秀美貌就將人帶入朋友圈;二是不該替朋友出頭,結果不吃羊肉空惹一身羊膻。最后商議的結果是,蘇秀秀的物質欲望絕對不可以滿足,但要撤訴弄出其弟還可以,并借此敲打一番。蘇秀秀老實了,下一步就是處理穆蘭,結果喬木攔在里邊,說這事他來搞定。媛媛父母思忖再三,遂信他一回。
莫慈卻不淡定了,思前想后,念及往日,最終又給穆蘭打了個電話,揀要緊處說。那頭,穆蘭一直靜靜聽著,末了,嗓音嘶啞地說聲“謝謝”。
可掛完電話,莫慈還是睡不著,往事蕪雜,紛紛涌上心頭。
中考時,穆蘭的數學、英語、物理、化學全是A+,正是市第一高中最想要的種子生源;若非當初縣高承諾免除她的三年學費,并月月補貼生活費用,她又怎會留下。一直以來,穆蘭智商不低,只是情商不高,做起事來不懂迂回婉轉,特別容易得罪人。故而進入高中后,學習上她是遙遙領先,但在同學里,卻交不到知心朋友。一開始,他其實也和別的同學一樣,只想在學習上沾她的光,可接觸多了,漸漸覺得她這樣的人也不錯。穆蘭其實甚好相處,只要不違背底線,你給她一句好話,她便會還你三分笑臉,因為感覺到他待她的誠心,她對他也極是友善。所以,臨到高考前,他長吁短嘆,屢屢在她面前哀嘆自己學習上的種種不足,為前途堪憂。最開始,穆蘭好言寬慰,但是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后,咬著牙根不說話。但他只要逮住機會,類似的哀怨輪番上演,還流露出自卑之情,最終,穆蘭做了讓步。那時候,縣高的考場還沒裝攝像頭,監考也不甚嚴格,兩人考前約了時間地點,到高考時,以上廁所為由,借著事先放在衛生間高墻上的手機,他從她那里拿到了數學、物理、化學及英語的答案。故而,那一年的高考,分數劃定后,他險險上了一本線,成了本校最大的黑馬,最后被廣西師范大學錄取。穆蘭的分數,本來是可以填省外的重點大學,一來為他,二來想減輕父母的經濟壓力,最終選擇了廣西大學。
莫慈一直覺得自己是不會辜負穆蘭的:他們出身相同,品貌相配,生活相類,還是患難之交,將來一定可以白頭偕老。可是進入大學后,撇下學習的壓力,在人來酬往中,他終于發現自己高估了穆蘭。大二那年的寒假,他從桂林趕往南寧,欲與穆蘭會合后再回老家。當時班上的一位女生與他同行。這女生是桂林人,家資富有,鄰居請家教,她便將這份報酬優厚的工作介紹給他,日常還帶著他出入她的交際圈,非富即貴,讓他大開眼界。況且這同學容貌嬌麗,出手闊綽,他一路上照顧有加,處處依順。后來見了穆蘭,女生非要請他倆吃飯。席間,女生大談化妝品、服飾、包包一類女性關心的話題,偏偏穆蘭面沉似水,一句也不接茬。飯畢,穆蘭居然堅持要AA制。他當時就面色不佳,將穆蘭拖到一邊,道:“做人怎么能這樣?既然說好了是她請客,你再來這出,豈不是打人家的臉?要么就大大方方的接受,要么就自掏腰包以盡地主之誼,這樣大家面上才好看。”
穆蘭不但不受教,反而嚴肅地說:“第一,她既然說是來南寧見朋友,那么現在她已經在南寧呆了24個小時,就連入住酒店都在你隔壁房間,你們時刻寸步不離,連來見我也一起,你讓我怎么想你們之間的關系?第二,我們一見面,她就挑剔我的穿著打扮,以指點為由,不斷炫耀,并且也將你指使得團團轉,而你也甘之如飴。我有眼睛有腦袋,我想我還可以作出判斷。”
莫慈當時就冷了臉。以為穆蘭這樣看他,實在是妒心太重。然心底里,他恍然大悟:原來,他的行情如此之好,除了穆蘭,也還有城市的漂亮女生為他著迷;這樣的資本,他怎可以罔顧不見?
那一晚最終不歡而散。他極生氣穆蘭不識大體,不懂得在外人面前維護他的面子,于是想著將她晾一晾。生硬的道別后,他陪著同學揚長而去。
第二天,他覺得懲罰夠了,再電話聯系穆蘭,沒想到穆蘭竟然關機。等到他終于打通電話時,已是三天之后,穆蘭早已獨自返回龍灘。莫慈氣得七竅生煙,索性整個假期都沒去找她。直到新學期,氣消的差不多了,他又才撥打電話,卻被告知對方已停機。那時,他心底隱隱生出一絲疼痛:那個號碼,其實是她與他高考后辦理的情侶號,如今她撇而不要,豈非是緣分到頭?
而后,種種本可以再見面的高中同學聚會,她都有意避開,不單與他形同陌路,與別的高中同學也幾無聯系。莫慈一直覺得當年的事是穆蘭小題大做,直待認識了媛媛,他才漸漸明白,自己當初做得有多么功利齷齪,錯失了一顆曾經全心全意對待自己的心靈。再次與穆蘭重逢,他百感交集,可是一切不可再回頭來過,他唯有咬緊牙根堅持最初的選擇。幸好發生了舉報事件,終于讓他得以彌補,故思來想去,還是在處理結果出來后給她一個電話,也算是指點她如何看人,再不要吃悶頭虧。
從此,他與她,路歸路,橋歸橋,不欠情分,不失道義,各奔前程。
六
塵埃落定,穆蘭卻一直寢食難安。喬木固然未曾來找麻煩,但是自己犯過的錯誤又怎可以視而不見。其實最開始發帖舉報的時候,她不是沒考慮過結果,但那時滿心正義,自然渾身是膽;如今水落石出,她成了共犯,除了悔恨自己的愚蠢魯莽,她實在是無法為自己開脫。
她比不得蘇秀秀,無論怎么鬧,看在好友的份上,喬木總得顧忌一二;她與喬木除了同事情分,便什么都沒有了,那么,又怎么指望喬木善罷甘休?
左思右想,穆蘭覺得自己欠喬木一個慎重的道歉——雖然那天也曾道歉,但是在那種情況下,匆匆三兩句話,毫無誠意,指不定喬木心底恨不得將她挫骨揚灰。她不求能取得他的寬恕,只想求得心安,尤其是靜下心來想想事件的最后結果,她終于生出危機感:作為過錯方,她不會因此而丟掉工作吧?
于是周六,她又跑一趟縣城,忐忑許久,終是撥了喬木的號碼。
喬木接了手機,卻不說話。
穆蘭硬著頭皮道:“你好,打擾到你了嗎?”
對面嗤笑:“你不就是故意打擾嗎?這么矯情干嘛?有話就說,有屁快放。”
血液倏然涌上面孔,好容易呼吸平穩,她才艱難地從牙縫里擠出話來:“如果方便,可以請你出來坐坐嗎?”
“你是哪根蔥?你說你想見我,我就馬上滾出來?哼,只怕面都還沒見上,強奸犯的帽子又扣在我頭上。說不得,到時候運氣背,別人誣告成真,我丟了工作不算,還成了過街老鼠,人見人罵。如果只是戳我的脊梁骨就算了,搞不好還指著我家祖墳罵;我一家上下,是招你還是惹你了,你怎么這么毒!”
穆蘭目瞪口呆,只得憋著氣軟語低聲:“我錯了,你大人大量,不與小人計較。見個面,到時候,任打任罵,隨你高興。”
“哦,叫我當街打罵女人,你要別人怎么看我?看來是要我名聲盡毀,你才如意。不過你這腦容量還真是小,大明擺白的出這種餿主意,是以為天下人人和你一樣智商?這樣吧,我給你出個主意,你干脆拿把刀子,當著大伙的面,一刀捅了我,再把我的心肝挖出來,看看是紅的還是黑的。到時候反正人也死了,你再四處宣揚宣揚,蓋棺定論,我準一輩子都翻不了身。這種事你一定干得得心應手。”
穆蘭已經不知道該怎么組織語言,但心里又想,這個人向來嘴上刻薄,不如再讓他泄泄憤,說不定他就此放過自己一碼。于是,她斂氣屏聲,不敢接話。
偏偏那頭的人還在惡言惡語:“你啞巴了?發帖子的時候,不是伶牙俐齒,妙筆生花嗎?現在是心虧了還是被人坑傻了,你出門沒吃藥啊?”
穆蘭憋不住了:“我錯了。你希望我怎么做,心底才算解氣?”
對面冷笑:“麻煩不是你自找的嗎?自己弄臟的屁股,自己擦去!”
說完,對方掛了電話。
穆蘭垂下頭,臉上一陣紅來一陣白,久久都理不出頭緒。
轉眼七月中旬到了,她忙得腳不沾地,對于帖子事件的擔憂便暫且擱置一旁。除了應付工作,她還忙家里的農活。她科班出身,自然不能浪費資源,從去年開始,不單將自家的自留地種滿瓜果蔬菜,還租種鄉里因外出打工而拋荒的田地。于是,她家坡上有桃子李子,地里有沙姜西紅柿,沙田里還種了西瓜花生。穆蘭勤快,家人又齊心,去年就是個豐收年,今年又沒有大的自然災害,按她精心護理的情形,收入只會比去年更好。到時候,家里可以翻蓋新房,還可以到縣城買塊地皮,她和弟弟各有所依。父母和弟弟都很贊成這個計劃,一家人做起活來,干勁十足。
可是在弟弟開著拖拉機,帶著母親到漢軍市場推銷自家的西瓜和巴骨桃后,她家的歡快氣氛便一掃而空。
原來不知因何緣故,就在這兩樣水果賣得熱火朝天時,不知哪里冒出來的市場質檢員要求質檢,話里話外,不是質疑西瓜打水,就是懷疑巴骨桃上殘存農藥。于是,那些掏了錢的扔下水果叫退錢,要付錢的趕緊放下水果轉身離開。爭辯間,弟弟與質檢員推搡拉扯,驚動了120。好容易從派出所出來,已是傍晚,一大車的西瓜,兩大筐的巴骨桃都沒著落。弟弟與母親又在市場邊的十字路口叫賣,卻無人問津。不但如此,旁的水果販一直指指點點,將質檢員先前說過的話再三宣揚,路人們要么聚眾圍觀,要么批評斥責。弟弟與母親兩嘴難敵眾口,又累又餓,只得又將一車瓜果拉回家來。
穆蘭直覺是有人使壞。這么多年來,在市場或路口叫賣瓜果,從未有質檢員插手;必然是得罪了什么人,才招致這樣的結果。果然托人輾轉打聽后,得知是有人匿名舉報,然后才被質檢員按圖索驥地找上門。初時,穆蘭義憤填膺,恨不得將匿名者揪出來揍一頓:別人家的瓜果如何護理,她不敢打包票,但是自家瓜果,就憑專業所學,自然能做到綠色無公害。可這樣的話,說出去誰有耐心聽?人生來便喜歡盲從,又常常自命不凡,縱被輿論牽著鼻子走,尤還沾沾自喜,以為眾人皆醉,唯己清醒。那使壞者,利用的就是這種心態。他想壞的,也許不止是她家的一次生意,而是所有生意!
果然不久后,弟弟和母親第二次上縣城,換到龍灘市場推銷瓜果,又被質檢員盯上,買賣又一次落空。這回,穆蘭毫不猶豫地打電話給喬木;喬木不再推三阻四,爽快赴約。
咖啡店里,穆蘭態度虔誠:“喬大哥,我是真的知道錯了,有什么今天我們好好說,不牽連別的,成不成?”
喬木斜靠著沙發,懶洋洋道:“別,千萬別叫哥。非親非故,這么隨口一叫,別人聽見了準會想歪。我臉皮薄,經不起折騰。”
穆蘭討了沒趣,索性開門見山:“看來喬公子怨氣一直很深,我也不廢話,究竟怎么做,你才肯放過?”
喬木斜來一眼,語調高高揚起:“吆,我一門不出,二門不邁,又怎么招惹你了,就這樣被扣上了欺善霸良的大帽子!”
穆蘭審視喬木的臉,對方鎮定自若,全無端倪可尋。她抿抿嘴,聲音冷了下來:“明人不做暗事。這個星期,你挑唆質檢局的人干什么,你自己清楚。發帖子污蔑你是我不對,我理虧在先,你怎么折騰我都無話可說,但是你不能壞了我家人的生計。”
喬木撇嘴冷笑:“編,接著編,這樣的事有一就有二,正好今天我有空,賠得起。”
穆蘭一面環顧周遭,一面淡淡地說:“喬公子一定是很喜歡這家咖啡店。今天一說見面,你就給推薦了這里,不知隔了24小時后,又坐在同一位置上是什么感覺?”
喬木倏然抬眼,眼神如刀。
穆蘭只當看不見,撮一口飲料,又說:“昨天早上十點,你就是坐在這個位置,穿一件粉紅T恤,著白色休閑褲,跟一個穿藍短袖的人嘰嘰咕咕。十幾分鐘后,那人便領著質檢局的人在前邊的路口攔住我弟弟和母親。”
“你跟蹤我?”
“不敢,只是人趨利避害的本能。從第一次質檢局的人找上門,我就想跟來看看;幸好昨天我也來了。”穆蘭頓了頓,直視喬木:“說吧,你希望我怎么樣,才不會再揪著這事不放?”
喬木揉了揉眉心,道:“原來你不傻呀。看來那張大學文憑倒是真的了。”旋即又嘆息:“你說你既然有這么個好腦子,為什么就老是著人家的道?你這樣的人,是不是就是評論家們常說的中國式教育的悲哀——‘高分低能啊?”
穆蘭自動過濾不想聽的話,只固執追問:“你希望我怎么樣,才不會再揪著不放?”
喬木自覺心態已穩,便笑著反問:“你說,面前明明擺著美味佳肴,但是偏偏有一只惡心巴拉的綠頭蒼蠅飛來飛去,怎么也趕不走,除了揮著蒼蠅拍使勁打之外,你能干什么?”
穆蘭聽懂了,黑油油的眼珠仿佛蒙上了灰塵,呆滯而無光。很久之后,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低低道:“你是要我辭職,再不出現在你眼前?”
喬木坐正身子,下巴高高揚起,面色深沉。
穆蘭被他看得久了,雙手無意識地抓著桌布,一直將桌布揉得皺巴巴的。
七
一個星期后,喬木得知穆蘭果然辭職,心里既痛快又遺憾。痛快是因為終于將這個沒眼色的石頭踢得遠遠的,遺憾卻是想不到這女人居然有壯士斷腕的勇氣,叫他備好的后招都不及使出。幸好,緊跟著穆蘭消失的是蘇秀秀,這女人倒沒有穆蘭那么傻,而是找到退路,調到縣文工團去了。
喬木神清氣爽,開始琢磨著如何在縣里舉辦的首屆“珍珠李節”大干一票。
縣里將珍珠李節設在穆蘭曾經任職的八臘瑤族鄉洞里村,八臘鄉是龍灘縣唯一的一個少數民族鄉,為促進銷售,7月27日那天,特意從鄉政府及縣直機關抽調工作人員穿上瑤族服裝,在現場大會上作些民族特色展示。喬木對此毫無興趣,陪著事先接觸好的廣東果商走馬觀花。然不論他領著人轉到哪個活動點,都會看見不想見的人。比如進行“超級大胃王”活動時,在臺上比賽吃珍珠李的選手中居然有穆蘭的弟弟。這家伙奪得頭名就算了,領獎時還不忘大嚷:“我家的珍珠李吃著才爽!”搞得果商幾次打聽,他要訂的貨,與臺上的家伙有無關系。喬木敷衍著將人帶開,偏又在“水果裝箱比賽”活動處見到穆蘭的爸爸,明明已是近五十的年紀,還樂呵呵的與一群后生比賽。想來那女人一定在現場轉悠,喬木閉一閉眼,趕緊將果商領去果園。
早在一個星期前,他就把一半的定金交到挑選好的果農手上,只等時間到了,就領著商販直往果園看貨簽約,全權替果農負責。他這般殷勤,走的就是去年同事們發家致富的老路。自從有了縣里的政策支持,農業局再不復往日寒磣,每每到了瓜果豐收的季節,只要與果農協商好底價,抓住銷售渠道,就可以輕松賺上一大筆差價;果農們也甚為高興,只需專心伺候果木,再不用為銷路發愁,真是皆大歡喜。
喬木干勁十足地指揮果農及雇來的幫工、司機,手腳麻利地將幾萬斤李子裝車發貨。一直忙到下午五點多,雜雜拉拉的事情才處理完畢。想著剩下的利潤,喬木本已酸麻的身軀不覺輕便起來。他正要離開,一架拖拉機駛了過來。山路狹窄,他只好站到邊上。拖拉機過去時,他隨眼一望,正正瞧見穆蘭坐在拖拉機副駕駛座上,她一面打手機,一面滿面笑容地摸著懷中的帆布背包,想來也是賺得缽滿盆盈。
才兩星期未見,這女人怎么鄉土氣又濃了,都快趕上道旁農婦。
喬木嫌惡地皺起眉頭,就是穆蘭望過來時,他都不愿稍作掩飾。穆蘭臉上的笑容頓時消了大半,轉過頭,當作什么也沒看見。
直到八月中旬,喬木因珍珠李節而帶來的快樂終于達到頂峰。原因無他,憑這次賺的錢,還有家里給的補貼,他竟然買得起一輛三十萬的奧迪。他得意地呼朋引伴;朋友們因強制高溫假,便從市里趕來響應,一伙人熱熱鬧鬧地去往縣郊的登里村。
登里村近來揚名,是因為村里引山泉而修建了一處集休閑娛樂于一身的游泳池。喬木尚未來過,因而興致勃發。一路上,雖道路蜿蜒,但兩旁山地不是樹木蔥蘢,便是稻海翻浪,還有玉米飄香,青竹展翠,看得人心舒暢。及至進到登里休閑福地,看見深池、中池、小池三個青幽幽的池水在青山環抱下方方正正的一字排開,再仰頭前視,便見泉水在山間林木中迂回環繞,汩汩而下,喬木的朋友們都忍不住大喊:“好爽!”
一行人放下東西,點了燒烤,除了矜持婀娜的女伴,全都換上泳衣泳褲,嘩啦啦地跳到水里。
初入水時,喬木著實打了一個寒顫。山泉不似室內泳池循環用水,缺的就是那么一股溫暖勁頭,然山泉水清且活,忍過了開頭三五分鐘的涼意,身體的本能便全被調動起來,恨不得化身為魚,搖著尾巴游到地老天荒。喬木在一米六深的中池游得十分盡興,這時,旁邊一個姑娘狗爬式過來。喬木見那人明明四肢修長纖美,偏偏姿態難看,忍不住翻白眼。可眼珠子才往上翻,他悚然心驚,忙垂目再看:可惡,這女人怎么陰魂不散,走到哪里都遇見!
他張嘴就道:“吆,癩皮狗掉塘啦。”
誰想那人不長耳朵,兀自前游,蹬起的水花,濺了他一臉。
喬木怒目而視,想要追上去展現矯健泳姿,同來的朋友爬上岸,喚道:“游久了身子酸,快起來喝幾杯,活絡經骨。”
他甩甩頭上的水珠,也爬上岸。
幾罐啤酒下肚,一幫人又撲通撲通跳進二點三米深的深池,喧囂甚上。
喬木卻萬萬沒有想到,他的左腳抽筋了。他竭力探出頭,想叫朋友,眼角的余光則瞄見朋友們游到盡頭,又齊齊翻過欄桿,撲到中池繼續嬉戲。他想向岸邊求救,偏偏此刻池邊一個人都沒有。他撲騰著身子,竭力冷靜,一口水卻嗆進鼻子,難受得渾身哆嗦,身子隨即如石頭般沉了下去。他下意識想彈腿,可左腿僵硬疼痛,完全伸展不開。他雙手亂舞,勉強將頭抬出水面,不料水如倒灌,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噴著一串又一串的水泡,他又一次沉了下去。沉沉浮浮中,他看到的世界,全被綠幽幽的水色占據;兩耳轟轟亂響,便是拼了最后一絲力氣,他也什么都聽不清了。
難道,他就這樣溺斃泳池?
忽然,喬木就悔不當初:媽的,為什么不早點買車!這下,便宜誰了?
他不知自己胡思亂想了多久,只覺得一道道白光閃現,身子遽然飄蕩空中。就這樣成仙升天,還真叫人遺憾,他都還沒有兒子繼承香火,從此,他就是孤魂野鬼了……他的遺憾還沒發完,只覺腹部被擠壓,嗓子眼堵得難受,于是一口口的嘔吐。
“好了,好了,水吐出來就好了!”
喬木努力睜開眼,上方趴著好幾張熟悉的臉,全是他朋友。神志恢復,他才想慶幸自己福大命大,余光卻瞥見穆蘭濕漉漉的地站在不遠處:這是個什么狀況?
答案最終不言而喻,救命者,此小女人也。
事后,喬木覺得尷尬,再想找人時,偌大一個登里村,早就不見其人蹤影。
思來想去,他做不來忘恩負義的事,咬咬牙,選在周六早晨,登門致謝。
這時已是八月末,大部分農民已收完稻谷,正忙著翻曬。喬木當初下鄉送技術時,就曾到過穆蘭家,這次來,自然是輕車熟路。恰巧,穆蘭戴著一頂草帽在家門口的平壩翻曬谷子,聽著汽車響,抬起頭,便看見一輛白色的小轎車停在平壩前頭。她皺了眉,正要叫司機走人,卻見喬木推門而出。
穆蘭不由得挺直腰板,滿臉警惕。
喬木面色也不大好看,但還擠得出笑容。待他從后箱取出禮物,穆蘭立刻就明白來意。
她道:“你不用這樣,不過是舉手之勞。”
眼見她面色平靜,他的臉色跟著和緩:“我知道。不過這舉手之勞救的是一條人命,你可以不讓我進門,但是我不來,真是睡不著覺。”
她瞇縫著眼,說聲“你隨意”,接著彎下腰,拉著釘耙翻曬谷子。好在來之前已做好足夠的心理建設,故而沒過多久,他走到她的跟前,一本正經地說:“對不起。我做事太絕,弄得你這樣。你大人大量,我——”
她抬起頭,因為勞動,額角處的汗水密密滲出,那些碎散的頭發被浸成一縷一縷,看上去頗為狼狽。但是,她面頰紅潤,曬黑的臉龐異常細膩,還有那雙黑幽幽的眸子,亮得不像話。她看著他,他竟有種錯覺,仿佛她的目光直看到他的心底,于是,他忘了要說的話。
“我不怪你。現在我挺好的,你回去吧。”
她的聲音很平穩,一點起伏都沒有;大概真像她說的那樣,但是他卻難受了。之前對她的種種挑剔,現在全在腦海里折騰,本來他只想裝模作樣地走個過場便立刻走人,現在卻真真切切地希望得到她的原諒,甚至是讓她罵上幾句、踹上幾腳。偏她輕描淡寫,倒讓他真實地感受到自己的小肚雞腸。他想,他總得為她做點什么,不然,他就真的太無恥了。于是,他搶著要幫她扒曬谷子,她則把釘耙收回來,說道:“別浪費力氣,你不會做這個。”
他尷尬地退開,頂著日頭站在一旁。她又忙碌一陣才歇息,瞥一眼身旁,見他額角滲滿汗珠,便取下草帽,一邊往屋里走,一邊說:“天熱,這邊坐。”
他如蒙大赦,忙跟著她走。然到了屋檐下,她并不邀他進屋,只指了凳子,便自顧入內。他只能怪自己作孽在前,怨不得人給臉色。他乖乖坐好,又豎著耳朵聆聽。屋內靜悄悄的,看來只有她一人在家,他便是想巴結人,也是難上加難了。正胡思亂想,她提著籃子出來。籃子里裝滿桃子,上邊還放著一把小刀。
她將籃子放在他面前:“自家種的,沒灑農藥,你嘗嘗。”
他記起前事,不禁滿面通紅,眼瞅著她并不像刁難,這才拿起刀子。她拿來的是巴骨桃,這是南方傳統的硬肉桃中的一種,在龍灘縣尚未主打水果經濟前,各鄉各村都有,只是產量不高,品相也參差不齊。想是精心栽培之故,這些巴骨桃雖不如油桃那般瑩潤光潔,色澤鮮艷,但體大如蘋果,果色如玉,讓人看了就覺得甜味縈繞喉間。削了皮一吃,果然清脆甘甜,十分爽口。他忍不住邊吃邊嘆,她卻只是微笑,不曾接口。
整整一頓飯的工夫里,一直都是他在尋找話題,正口干舌燥,她開了口:“我很忙,你回去吧。”
雖然很早以前就明白她是個什么人,他還是氣結:都吃了那么多虧,怎么還不會委婉說話?難道他臉上就寫著“死乞白賴”四個字?
他憤憤不平地起身,可還沒走上幾步,又轉回來,盯著她的眼,慢慢道:“他領結婚證了,國慶節就辦喜酒。”
她完全明白他說的是誰,她的反應也令他滿意,于是,他不禁暗自點頭。誰想,她卻說:“恭喜。”
他愕然:“跟我什么相干?”
她拿著釘耙走過來,看他的眼就像看白癡:“從此,你們是親戚了,不管怎么頭痛腦熱,都是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
她再沒有理他,他卻站了好一會兒,才含著笑上車。
那時,他想:跟智商高、情商低的人打交道,其實挺省心;這個女人,真不叫人討厭。
只是,從此之后,他與她再無交集了……
八
蘇馨調到縣文工團已經一年多了。這會兒,她撐著遮陽傘,穿梭于南寧王府井百貨商店一帶。
她心情極好,自從請算命先生占卜八卦,將蘇秀秀改成蘇馨后,她的日子果然過得舒適而溫馨。在縣文工團,她的腰肢不算最軟,但勝在纖細,無論民族舞還是現代舞,皆跳得婀娜多姿,叫人看了賞心悅目;她又擅長與人打交道,一張小嘴,常將團長哄得心花怒放,但凡有到外縣交流或是到市里匯報演出,總少不了她的份。她其實還是個不恥下問的人,怎樣去掉話語里的鄉音,怎樣化妝烘托神韻,她都能虛心討教,又還會玩烘托氣氛,所以在同事們中格外混得開。這不,天道酬勤,上天又給她安排了一個極般配的男人。
那是去年年關前,縣里舉辦春節聯歡晚會,會后團里的臺柱演員受縣領導接見,她在其列。新來的領導年紀輕輕,氣宇軒昂,當時就叫她上了心,她笑得極甜極羞澀,以至于領導多看了她十幾秒。然直待到了來年三月,縣里組織舉辦三堡桐花節,那位領導出席講話,她則作為群眾演員,扮作藍衣壯族婦女,站在一群真正的壯鄉婦女中歌迎四方賓客,鮮媚得如蘿卜地里盛開的喇叭花,叫人想不注意都難。從此,她搭上那位領導的大船。
雖然領導也是有夫之婦,但比之前一個叫她傷身又傷心的負心漢來說,這個男人好得她夢里都在笑。這人要皮有皮,要內涵有內涵,雖然手頭緊些,但前程一片大好。蘇馨又打聽到,領導的妻子雖然來頭大,但是千金小姐脾氣也大,常常將其搓揉使喚。故而,她在領導面前小心曲意,溫柔體貼;領導待她也不含糊,真真是如膠似漆,難分難舍。此次她之所以來南寧,便是領導乘著出差,特地叫她來相會相伴。其實,他們都在龍灘縣上班,本不該如此曲折。但領導是沾了岳父的光,上了自治區培養干部的名單才能空降龍灘縣任職,為著長久計劃,蘇馨吸取上次教訓,十分配合忍耐。然此刻身在外地,她終于可以揚眉吐氣,足蹬恨天高涼鞋,如天鵝般揚起頭顱,婀娜的身姿愈發搖曳生姿,引得路人頻頻回頭。
領導老遠見她,雖面色不顯,但眼睛已經亮了起來。蘇馨裊裊婷婷的走近,迫不及待地纏住領導胳膊。為抄近路,兩人拐進一條巷子,未得走前幾步,迎面便被人擋住。
領導頗為不滿,卻在抬眼時變了面色,急急放開摟著纖腰的手。蘇馨也嚇得鞋跟一歪,險些摔倒地上。那會,她聽到對面的人冷笑:“莫慈,你跟媛媛結婚還不到一年,這就急著偷腥。你也不看看找的是誰!”
言罷,犀利的眼光投向她,依舊嗤笑:“蘇秀秀,這回你眼光不錯,挑中的是潛力股。不過,要是不小心又懷上了,你打算訛幾十萬?再栽贓給誰?是不是又要唆使穆蘭那傻瓜替你沖鋒陷陣?”
蘇馨的心肝驚顫不休,不由連連叫喊:“你胡說,我沒有!你胡說,我沒有!”
然而,身旁的莫慈面色詭異,瞳孔一會放大一會縮緊,看得蘇馨頭皮發麻。她不管不顧的地撲上去,拽住莫慈的胳膊,泫然欲泣:“阿慈,你別聽他胡說,我真的沒有。阿慈,我真的沒有。”
莫慈甩開她的手,干笑道:“表哥,你誤會了。我們只是——”
喬木一面走近,一面陰森森地笑:“我誤會了。到底是我哪只眼睛誤會了?莫非,剛才像八爪魚一樣摟著這女人的是我?這女人口口聲聲叫喚的也是我?”
莫慈待要狡辯,喬木已經撲過來,揚起拳頭,重重地向莫慈揮去。莫慈應聲而倒,血流滿面。蘇馨尖聲大叫,引來無數路人。莫慈第一下吃虧是在于驚魂未定,現在被揍得狠了,本能反擊,于是拳來腳往,二人扭打成團。
突然,人群中有人喊:“警察來了。”
遠遠的,似乎真有警笛鳴響。喬木與莫慈回過神,狠狠瞪了對方一眼,忙忙散開。然而,喬木總覺得不對,他回首搜羅,竟然在人叢中看到穆蘭的身影:難怪,剛才那聲音那么耳熟;可她為什么會在這里?
他低下頭,覺著自己雖然有辱斯文打了一架,但整整衣服,也還能見人,于是掉轉頭,直追穆蘭。
因著口渴,穆蘭到路邊小店買水,轉過身,喬木已立在身旁。
她點點頭,沿街而走。
他緊緊跟著,聲音極輕:“謝謝你。”
她擺了擺手。
“你怎么會在南寧?”
“我參加公務員考試,考上了,來這里面試。”
喬木停住腳步:“5月份自治區直屬機關公開遴選的那次?”
“嗯。”
喬木眼睛睜得甚圓:“這種考試要分高得離譜,你還真有兩把刷子!”
穆蘭眉目間有些糾結,最后決定實話實說:“沒那么厲害,不過是本能而已。一般只要涉及考試,我都會全力以赴,何況我沒了正經工作,每次見到父母愁眉苦臉,都覺得對不起他們。無論如何,我必須得重新有份工作。”
喬木垂下頭,思來想去,也只得說那爛了的三個字:“對不起。”
“別這樣。福禍相依,我現在是因禍得福,面試也順利通過了,前途光明著呢。”
她的眼里、面上,滿滿的全是光彩,那種喜悅與幸福不覺也感染到他身上。他淺淺地笑,良久才道:“穆蘭,你是大智如愚的人,所以才福澤深厚。”
她輕輕哼了一聲,未曾將他的話放在心上。
他卻又說:“你十九歲就看出莫慈是個人渣,果斷地甩了他,這些年對他不理不睬,只過自己的日子,做得非常棒。你看我家,媛媛被保護得太好,天真不諳世故,識人不清也就算了,連姑父姑母那樣見過大風大浪的人,都還被這人渣騙了。這個人渣,一輩子只會踩著女人的附加值上位!”
最后那句話,她深有同感,所以才在路過此處時,不計較往事,喊了一嗓子。當時就是覺著喬木能為表妹出頭,親情可貴,不想他落得進警察局的下場。然而深入探討的話,已涉及到別人家的隱私,她猶豫著不愿意接口。
他卻又苦笑:“女人的直覺還真準。四月份時,媛媛打電話給我,說是懷疑莫慈出軌,叫我在龍灘盯緊些。當時我還以為她無理取鬧,畢竟在龍灘,抓不到任何證據。這次跟來不過是臨時起意,沒想到還真有,而且是那個女人!媽的,藏得夠深的!”
“別跟我說,這是你家的私事,還是回去商量的好。”
她的面色那樣肅穆,叫他一愣。旋即,他忍不住嘆氣。家丑不可外揚,他豈有不知。實在是親眼見證平常搖尾乞憐慣了的莫慈出軌,而且對象還是那個女人,一時氣憤難忍,不然他也不會控制不住自己。可是,回去以后要怎么說?莫慈自然罪該萬死,絕不能便宜;但是媛媛呢?從她幾次三番的電話來看,她還是割舍不下,只想著那人渣回頭是岸……
若是媛媛能如穆蘭多好……
穆蘭不覺得她與喬木就此可以成為朋友,又見他心事重重,便禮貌而果斷的告別。喬木呆呆地看著她轉身走進附近的圖書批發超市,心底沒來由的半苦半甜:其實,穆蘭一直挺好……當初,他怎么就沒看到?
九
自從被喬木發現奸情,莫慈惶惶不可終日。他恨極了蘇馨的欺瞞,也恨極了喬木的多事。他是真的不知道,蘇馨就是蘇秀秀,若是早點知曉二名同是一人,他又豈會正眼看她;這個心思歹毒的妖女,居然把主意打到他的頭上!還有喬木,仗著一點表親血緣,在岳父家事事插手,真是狗拿耗子;此人必然將發現的一切告知岳父岳母,他苦心經營的一切,豈不付之東流?
想到就此失去一切,莫慈覺得生無可戀。
于是,他絞盡腦汁,趕緊修補。他先是電話媛媛,一遍遍的懺悔道歉,一次次的重溫舊夢,再聲聲愛戀,口口情深,說得電話那頭,媛媛痛哭涕泣。有了媛媛的幫襯,再致電岳父岳母時,他又放低姿態,頻頻作出保證;岳父岳母雖然恨不得撕了他的肉,可耐不住自家女兒情深,只好暫時作罷。
莫慈已經嗅到雨過天晴的味道,可還來不及歡喜,又一道閃電劈了下來。
有人在網上實名舉報岳父岳母貪污受賄,證據確鑿,中央巡視組立刻受理。前一刻岳父岳母還在大會上作報告,下一刻便身陷囹圄。比之奸情敗露,莫慈更害怕此事的深度挖掘。整日里,他惶惶不可終日,媛媛的來電不接,蘇馨的求見不理,甚至主持工作時,也恍恍惚惚。終于,該來的都來了,他的領導職務被免除,只勉強保住工作而已。
就在幾天前,他還是人人見而畢恭畢敬的縣領導,轉眼間,他便成了人人茶余飯后的笑話。古人說的黃粱一夢,指的可是他?
莫慈萬念俱灰。可最讓他受不了的事情還沒結束,高中的一個同學在Q群說穆蘭已經通過政審,將在南寧農業廳上班。一片撒花賀喜里,莫慈悚然心驚:那個被他利用,又被他棄如敝履的女子,明明沒有靠山,又不知變通,居然混得比他好;到底哪里出了問題,他的陽關道變成荒涼小路?
他不愿思索,不愿回家,更不愿看見媛媛哭喪的臉。末了,除了倒在蘇馨的懷里汲取力量,他再也找不到一絲安慰。最后,他終于做了一件有魄力的事,便是快刀斬亂麻,立即提出離婚。不管媛媛如何尋死覓活,他受夠了窩囊氣。靜心想來,唯有在蘇馨那兒,他還能時不時攫取仰視的目光。
這一年的年末,乘著風浪漸小,他與蘇馨領了結婚證,雖不敢大辦酒席,但還是預備了幾桌。來的人也給面子,未曾提及往事;只是對比從前娶媛媛時,這排場真真凄涼。
這一回,莫慈不勸自飲,喝得酩酊大醉,一直又哭又笑。
喬木站在酒店的門邊,本來是想砸場子,見了這情景,稍稍駐足,便悄無聲息地走了。
喬木開始思索自己的未來。他本就不想呆在小地方,可當初考公務員,屢考屢敗,不得已才報考龍灘縣。最初之所以來,未嘗不是抱著朝中有人好辦事,委屈個兩三年就調回市里的念頭;如今樹倒猢猻散,平常攢集起來的人脈煙消云散,一切只有靠自己。是繼續蝸居小縣城,還是另謀高就?掐指一算,他考上龍灘的公務員快三年了,如果現在就作準備,按政策,明年又可以再報考一次。于是,他厚著臉皮跑一趟鄉下,從穆蘭父母手中討到穆蘭的新手機號碼。
穆蘭接到他的電話時,非常吃驚。但聽他一直在討教公務員考試及相關復習一類的事,不好漠然視之,便將當初用過的書籍送給他。不知是喬木資質不行,還是不夠刻苦,2015年的國考,他又一次名落孫山。因為他打電話來訴苦,穆蘭不得不稍作安慰,一來二去,她又驚奇地發現,除了親人,他也懂得關心別人。三月初,她因時氣而哮喘,吃西藥又過敏,十分難受。他不知怎么知道,弄了中藥快遞寄來,服了幾付之后,她果然痊愈了。如此,二人慢慢進入到準朋友境地。穆蘭向來對“朋友”一詞認知高,故每每接到喬木的電話,都會談一談自己學習的方法與心得,順帶又鼓勵一番。四月份時,喬木真的通過了南寧事業單位的筆試;七月份時,又在面試里拔得頭籌。然而因為出差及個人原因,他直到九月才聯系上穆蘭。
那一天是9月3日,國家第一次籌備反法西斯勝利紀念活動。穆蘭趁著三天假期,回了一趟老家。她早早起來,幫著母親喂雞喂豬,算好時間,和家人一起邊吃早餐,邊圍在電視前觀看閱兵大典。
突然,門外笑聲朗朗,居然是喬木來了。
穆蘭吃驚地發現,喬木與家人極為稔熟,母親遞過去的一碗面條,他不但不推拒,還吱溜吱溜吸得歡快。
看著她本來就大的眼睛瞪得分外圓,他道:“要分點給你嗎?”
她略略傾過身子,聲音恰好夠他聽得見:“你來我家干嘛?”
“有事。”
“什么事?”
他悠悠地吸了一根面條,又悠悠的道:“這不是事嗎?”
“你——”她拿著筷子想指他,又覺得不禮貌,便悻悻轉頭。
他卻一本正經地湊近:“昨天我碰到伯父,老人家說怎么好久不見我來家坐,你說,長輩問,我能不從命嗎?”
穆蘭忍不住翻白眼:打蛇隨棍上,說的就是這貨!
她轉過頭,雙眼盯緊電視。因閱兵儀式尚未開始,記者正在采訪老兵。一個白發蒼蒼、滿臉溝壑的老戰士被追問當初為何參加抗日時,老戰士緩慢而堅定地道:“假如我們不去打仗,敵人用刺刀,殺死了我們,還要用手指著我們骨頭說,‘看吶,這就是奴隸!”
那會兒,喬木覺著胸膛一片滾燙,眼角處,悄然潤澤。
老人念的是田間的詩,讀大學時他看過,當時不以為然,覺得現代詩寫成這樣,難怪會淪為文學殿堂里的陪襯。可經歷了世事,增長了年紀,再聽這詩,他居然感受到了先烈的信念;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心底也有這樣的熱血。然而,一介男兒,家逢坎坷時不曾掉淚,旁觀歷史反而心酸,不是太可笑了嗎?
斜眼顧忌旁人,恰見穆蘭飛快地擦拭眼角。剎那,一種情思觸不及防地鉆出心底。他怔怔地看著她,渾然忘了其他。
穆蘭的母親來收碗筷,弟弟與父親則到偏房拿瓜果。
乘此機會,喬木朝穆蘭伸出右手,輕輕道:“認識你很高興,我叫喬木。”
穆蘭被鬧糊涂了,目光呆滯。
喬木舔了舔嘴角,頭一回覺得底氣不足。可他仍看著她:“以前我態度不好,一直以來,都想與你有個好的開始。現在,就當我們重新認識,好不好?”
“噗嗤”一聲,穆蘭笑了:“別鬧。這種矯情的話,電視上才演。”
喬木紅了耳朵,幾乎咬牙切齒:“你當我在做戲?”
“難道不是?”穆蘭的視線定在喬木的嘴角:“你都來我家蹭吃蹭喝蹭電視,你說,我們還需要重新認識?”
喬木整張臉終于紅透了,眸子卻如清水,蕩起層層漣漪。
穆蘭亦斂了笑,聲音又輕又柔:“你不用為以前的事內疚。那時,真的也是我錯,你可以追究法律責任,但是你沒有;所以辭職的事,我真不怨你。你看,現在我很好,你也很好,只要政審過關,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在南寧重逢。有些事就是這樣,如果沒有推手,人便無進無退,慢慢老成一潭死水。幸好,在我們都還年輕的時候,破釜沉舟,從此往好的方向走,應該慶幸才對。”
他很想握住她的手,想對她說,這大半年來,若是沒有她的傾聽與鼓勵,他早就迷失在家人的哀傷里。幸好,她寬宏大量,不計前嫌,安撫他躁動的情緒的同時,也叫他保住了尊嚴——可惜,他還什么都不及說出口,她的家人又紛紛匯集這間屋子。他只能挪了挪凳子,離她更近些。無論她說什么,他都在第一時間接口;一家人其樂融融,熱烈地加入討論。
那會兒,喬木有種感覺,覺得自己將來若能成為這家的一份子,那么此后他的人生,幸福指數,一定很高很高。
于是,他全心全意地陪著她,任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
責任編輯 郭金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