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量詞“只”和“枚”用作指人量詞,是網絡語言中獨有的現象。本文對網絡上有關指人量詞“只”和“枚”的語料進行檢索、分析,探尋它們在語法結構、語用表達上的特點,并探究量詞“只”和“枚”發生活用的原因。
關鍵詞:網絡語言 指人量詞 只 枚
當今網絡語言中出現了“只”和“枚”活用為指人量詞的現象,諸如“三小只”“妹子一枚”等數量短語廣泛傳播?!爸弧薄懊丁弊鳛橹溉肆吭~最早使用于明星粉絲群體之中,用來指稱所喜愛的明星。后被其他群體所接受并且廣泛使用,同時,所指稱的對象也發生了變化,不再限于偶像明星這個特定群體,基本上可以用來指稱任何人群。但同其他指人量詞如“名”“個”“位”相比,網絡語言中的指人量詞“只”和“枚”帶有其自身的特點。
一、指人量詞“只”和“枚”在語法結構上的特點
(一)指人量詞“只”的結構搭配特征
網絡語言中指人量詞“只”的主要搭配是“數詞+形容詞+名詞”和“形容詞+數詞+名詞”。例如“三小只”和“小三只”,這兩個詞表達相同的語義,可以互換。
漢語中存在“數+形+量”結構,但并不常見。陸儉明(1984)通過考察630個常用量詞(包括借用量詞)發現,只有129個量詞組成的數量詞中間能插入形容詞,約占量詞總數的20%。例如:
一大把(年紀) 一整本(書) 一小撮(胡子)
一長溜(椅子) 一厚摞(報紙) (繞了)一大圈
朱德熙《語法講義》對量詞進行了分類,并且說明了對“數+形+量”結構的看法:“臨時量詞是名詞,所以可以受形容詞或名詞的修飾,例如‘一大箱子書、一木頭箱子書。個體量詞有少數可以受單音節形容詞修飾,但形容詞只限于‘大、小、長、方等有限的幾個,例如:‘一大張紙、一小塊石頭、一長條肥皂、一方塊冰?!淮髲埣堃部烧f‘一張大紙,但前一種說法描寫的意味比較重。”①
具體到指人量詞,這個結構是不能成立的,人們不會說“一小個老師”“一小員猛將”,這是活用為指人量詞的“只”獨有的。并且“三小只”中的“小”并不像集合量詞(如“一大幫人”“一小撮山賊”)用來形容數量的少,而是用來表現稱呼者對被稱呼者外表上的認同和情感上的溺愛。從這個角度來說,“三小只”里的“小”更接近于“一厚摞書”里的“厚”、“一大張紙”里的“大”,是具有描寫性質的。
(二)指人量詞“枚”的結構搭配特征
黃伯榮、廖序東《現代漢語》中總結量詞的語法特征時指出:“量詞總是位于數詞和名詞之間,數詞與量詞詞組組成數量短語,作定語、狀語或者補語、賓語等。”②在現代漢語中,量詞短語通用的語序是“數詞+量詞+名詞”,如“拿一雙筷子”“有一株樹”,當語序調整為“名詞+數詞+量詞”時,就變成了“拿筷子一雙”“有樹一株”,是不符合現代漢語的使用習慣的,會讓讀者感到別扭。一般來說,“名詞+數詞+量詞”單獨出現在賬簿、單據等環境中,前后不加任何句法成分。如:
(1)賈蓉一面忙展開單子看時,只見上面寫著: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麅子五十只……(《紅樓夢》第五十三回)
指人量詞“枚”不存在這個問題,“名詞+數詞+量詞”的結構對它來說是常態,名詞與數量短語的位置基本上可以互換。無論是“本人是新人一枚”還是“本人是一枚新人”,是“尋漢子一枚”還是“尋一枚漢子”,在網絡上都可以相互替換使用,不會造成網民的閱讀障礙。
二、指人量詞“只”和“枚”在表達上的特點
(一)修辭上指人量詞“只”和“枚”具有形象色彩
豐富的量詞是現代漢語的語法特征之一,豐富多樣的量詞不僅使漢語的表達更嚴密、更準確,還肩負著修飾、調整語言的任務。
(2)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張岱《湖心亭看雪》)
例(2)中的“?!本褪且粋€鮮明的例子,“粒”是個用于小型橢圓形器物的量詞,在這里活用為指人量詞之后,表現出人在雪景的襯托下非常渺小的形象特點。
在調查過程中,受訪者在解釋為何稱“TFboys”組合為“三小只”的時候回答說:“年齡比較小,又給人比較可愛的感覺,所以是三小只?!庇纱丝梢?,粉絲群體在用量詞“只”修飾所喜愛的明星團體時,主要看重的是其“外形養眼”“惹人喜愛”的特點,量詞“只”原先有修飾動物的功能,而活用為指人量詞后,可以塑造一種小動物般的活潑可愛的形象。
同樣,指人量詞“枚”也具有修辭色彩?!懊丁笔谷寺撓氲捷p盈、小巧的事物,有[+精致][+渺小]的語義。因此,“枚”常常被用于自我介紹,例如“本人妹子一枚”,首先表現出謙虛的一面,同時也顯示出自己的“萌”,拉近與別人之間的距離。由于這一特點,“枚”所修飾的對象大都具有網絡“萌”文化的特點,如“小可愛一枚”“萌萌噠妹子一枚”,或者是其衍生出的“自黑文化”產生的詞語,如“大四退貨學姐一枚”“三十歲大叔一枚”。都是為了向聽話人營造一種可愛、易親近的形象。
(二)指人量詞“只”和“枚”具有情感指向性
一般來說,漢語中量詞大多數不帶有表達情感的功能。如果不結合具體語境,僅僅從量詞來看,一般很難明確說話人的情感指向。但是網絡語言中的指人量詞“只”和“枚”卻可以用來作為表明說話人情感指向的標記。換言之,通常情況下,當我們看見指人量詞“只”和“枚”時,就可以斷定說話人對于指稱對象的情感是喜愛、欣賞的,至少是正面的、不討厭的?!爸弧北緛砭褪菫榱吮磉_內心的喜愛之情而使用的昵稱,同理,“枚”的修飾對象一般是自己或是熟悉的人,對其情感判斷都是向上的、持肯定態度的。即使用在不定人稱中,如“尋舍友一枚”“尋女友一枚”,發布者也是希望找到一個合得來、符合自身價值觀的“舍友”或者“女友”。因此,網絡語言中的指人量詞“只”和“枚”具有單獨的、表達正面價值判斷的功能。
可以類比的指人量詞有“位”,當指人量詞“位”被使用的時候,修飾的對象需要滿足[+受尊敬][+有身份]的語義特點。下表是CCL語料庫中,量詞“位、個、名”和名詞“領導人、老師、學生、小偷”搭配的語料出現次數的統計。endprint
稱呼 次數 稱呼 次數 稱呼 次數 稱呼 次數 稱呼 次數
一位 90775 一位
領導人 133 一位老師 274 一位學生 248 一位小偷 1
一個 674846 一個
領導人 85 一個老師 161 一個學生 800 一個小偷 63
一名 46340 一名
領導人 48 一名老師 20 一名學生 293 一名小偷 4
可以發現,人稱是普遍受到尊敬的“領導人”和“老師”時,量詞“位”的使用要多于情感中立的量詞“個”和“名”,而受到社會批判的“小偷”則基本上不能使用“位”去修飾。由此,量詞“位”在《辭?!分凶⑨尀椋骸胺Q人的敬詞,如:三位來賓?!碑敗拔弧背霈F時,通常情況下,一般會認為說話人是有尊敬、敬仰的情感指向的。這和網絡語言中“只”和“枚”在情感表達方面有相似之處。
三、“只”和“枚”活用為指人量詞的成因
(一)地域方言的影響
中國地域遼闊,方言種類繁多。地域方言是語言因地域方面的差別而形成的變體,是語言的不同地域上的分支。隨著普通話推廣工作的推進,普通話已經成為全國的通用語。但在具體地區,方言仍具有強大的影響力,方言仍是居民在交際中的第一選擇。網絡作為一個無門檻的交流工具,網民很多時候仍會選擇用方言中的詞語來進行交流,這些詞語也成為網絡語言的來源之一。比如“猴賽雷”是廣東話“好犀利”的諧音,出現在一個女生交男友的帖子中,借由猴年的東風風行于網絡。還有類似于南方方言中“沒在怕”的“沒在+動詞”句式,也因為偶像劇的影響在網絡上廣為傳播。
在方言中存在“只”作為指人量詞的現象,比如在上海話中就有量詞“只”的泛化現象,泛用量詞“只”取代很多專用量詞和另一個泛用量詞“個”,適用范圍非常廣泛。在上海話中,“只”可以與大部分的器物、動物搭配,也可以與人稱搭配。例如:
(3)迭只赤佬模子骯三來,借鈔票不肯還的,老是要上門去討的,邪氣煩的。(“赤佬模子”為貶義用語,“骯三來”表示品行很差,“來”是語氣詞)
(4)迭只美國佬忒有勁了,哈哈哈。(百度周立波吧,2011年12月16日,該男子因擾亂治安被捕)
與網絡中常用的指人量詞“只”不同,上海話中的“只”表貶義,突出批判的情感指向。
“只”作指人量詞的例子,《漢語方言大詞典》的閩語條目中就有“一只人”,比如“娶只心舅(媳婦)”“來三四只客人(來了三四個客人)”,廣東話中有“幾只細路仔(幾個小孩子)”。
另外,不同于普通話中的指人量詞,在廣東話中,指人量詞更加豐富,帶有更多的描寫語氣和情感色彩,具體有“碌”“舊”“粒”“支”等。例如:
(5)幾碌佬(幾個漢子)
(6)佢幾粒人,重想改條河添,真系異想天開。(他們幾個人,還想改一條河,真是異想天開。)
(7)呢幾支公想做乜啫?(這幾個人想做什么?)
這些量詞都含有輕蔑、討厭的情感,用在開玩笑、鄙視的語境之中。
以上只列舉了全國個別方言區中的幾個例子,這說明網絡語言中的指人量詞“只”和“枚”雖然不是直接來自于方言,但它們展現出的形象描摹、情感指向的特點是可以從方言中找到線索的。
(二)年輕網民的主體地位和“萌文化”的興盛
網絡語言經歷著一個動態的發展過程。在互聯網進入中國的二十余年中,各方面都發生了重要的變化。不僅網絡在中國的普及性大大提高,網絡也從一個單純的與外界交流的工具演變成為了一個集信息交流、娛樂社交、文化教育、購物理財等于一體的多功能工具。CNNIC(中國互聯網信息中心)2017年1月發布的39期全國網民報告中,10~39歲群體占到全體網民的73.7%,其中20~29歲年齡段的網民達30.3%。
20~29歲年齡段的網民是網絡上傳播“萌文化”的主力軍。指人量詞“只”和“枚”所表現出來的可愛、小巧、精致的特點是萌文化的集中體現。網絡上“萌文化”的“萌”字起源于日語中的“萌え”,最早出現在日本“御宅族”群體(熱愛動漫游戲、不善于與外界交際的人群)之中,是“萌える”的簡稱。御宅族用這個詞來描述虛擬世界當中的年輕女孩的形象,借此表達愛慕、依戀。
隨著日本ACG(漫畫、動畫、游戲)產品大量地傳入中國,并且在年輕人群體中廣受歡迎,“萌”也漸漸流傳開來,所描述的對象也進一步擴大,不再僅用于虛擬世界中的虛擬人物,只要是能夠激發人的愛心,讓人感到愉悅的動物、人物甚至事件,都可以用“萌”來形容,“萌物”“萌寵”“萌娃”風行于網絡,“感覺自己萌萌噠”也成了2014年的網絡熱詞之一。之后,“萌文化”進一步發展,被主流媒體所接受,湖南衛視《爸爸去哪兒》之類主打“萌娃”的節目受到熱烈的追捧,“萌”也見諸各大媒體的標題之中。
“萌”還產生了一系列的衍生詞語,比如各類“自黑”的稱呼,以及用方言或者諧音來表述的詞語,如“腫么了(怎么了)、童鞋(同學)、趕腳(感覺)、醬紫(這樣子)”等,還有曾經廣泛使用的“嚇死寶寶了”“本寶寶今天不開心”的句式,都可以歸于“萌文化”之中,這些詞語通過略顯可憐或者幼稚的詞語,來體現“萌”的特點。
在這樣的浪潮中,給指人量詞的“萌化”創造了條件,網民在使用指人量詞時,已經不滿足于單純地表示計量單位的“個、員、名”,轉而去尋找能夠描摹出對象的外貌特點,表現出自己喜愛的情感,并符合“萌文化”特色的量詞,“只”和“枚”的活用也就順理成章了。
四、結語
量詞“只”和“枚”是網絡影響漢語的一個微小的折射面,但其中也蘊含著值得深思的語言問題?!爸弧焙汀懊丁辈⒉皇菓{空產生的,在現在“全民賣萌”、網絡終端普及、學生網民增多的情況下,它們所擁有的修辭色彩、情感指向性的特點,是它們能夠活用為指人量詞,并且廣泛傳播的原因。
另一方面,研究量詞“只”和“枚”并不能只局限在網絡語言的范圍內,要把網絡語言中的指人量詞“只”和“枚”作為量詞語義發展的一部分,尤其是量詞“枚”,它從一個古文中的常見量詞,地位大致相當于今天的泛用量詞“個”,到了現代漢語中,適用范圍卻大大地縮小,它的使用范圍經歷了“范圍擴大→范圍縮小→范圍復蘇”的過程。此外,作為量詞本身,指人量詞“只”的“數+形+量”和“枚”的“名+數+量”的特殊結構,也值得注意和研究。
注釋:
①朱德熙:《語法講義》,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47頁。
②黃伯榮、廖序東主編:《現代漢語》(下冊),北京:高等教育
出版社,1997年版,第1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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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睿宸 江蘇徐州 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 221116)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