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健
歷經十年編纂的《華文基礎字典》即將出版,欣喜之余,自然會想到這本字典的倡議者王均先生。他逝世也已十年,總想寫些懷念他的文字,了卻心中的夙愿。
一九八0年,我還在天津師大工作,一次到北京出差時,侯精一同志曾帶我看望過王均先生,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王均。其時,王先生主持《民族語文》雜志工作,人手不足,希望我到雜志編輯部工作。然而我出于專業隔行,且家在天津,心有種種顧慮,就辭謝了。然而世間常有出乎意料之事,三年后我竟然還是來到北京工作了。這次是業師呂叔湘先生和老友陳章太同志的推薦。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當時的機構名字是“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以下簡稱“語委”)要成立“語言文字應用研究所”,為國家語言文字工作決策開展研究工作。上級批準可從外地調三名相關人員到研究所。當時我和陳章太在合肥參加方言學會議。章太跟我談話,希望我能來北京工作,特別強調這是呂先生的意思,并說工作、房子和家屬問題都會得到滿意的解決。面對真誠相邀,我無法拒絕。
我一九八三年底來京報到,不久,研究所成立,語委工作方針進一步確定,按上級指示,語委不僅管漢語言文字,也要管少數民族語言。正因如此,有關領導部門又將王均調到語委任副主任,分管科研和少數民族語言。繞了一圈,與王先生終于還是在一個單位工作了,只能說是緣分使然。我由衷地感到高興,今后有更多機會得到王先生的指導了。不久,王先生搬到語委宿舍住,我們成了鄰居。他住四樓,我住五樓,周有光先生住三樓,陳章太住二樓,樓上樓下,串門十分方便。
后來因工作需要,組織上調我去給呂叔湘當助手,到呂先生任社長的語文出版社任副社長、副總編。王先生雖然不直接管出版社,但他不恥下問,遇到一些事,總愿意找我征求意見。我記得在一次語委全體委員的會上(王先生和我都是委員),語委主任講完話后,除了聽到一些贊成、同意的發言外,黨外人士倪海曙先生也提了一些不同意見。開會提不同意見,本來是很正常、值得鼓勵的事,但當時語委的主任卻很反感。會后找王均布置任務,要他找倪海曙談話,批評他竟然對黨組書記的講話提不同意見,并上綱上線到組織紀律的原則問題。倪先生是著名的語言學家,為語言文字工作兢兢業業,做了很多貢獻,在語委內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民主人士。如何找倪先生談話,王先生很犯難。他專門到我辦公室問這件事怎么辦。我說,從倪先生的發言看不出有什么錯,不許人家提不同意見,這不成了毛主席批評的“一言堂”了嗎!王先生是組織性很強的人,領導布置了,頗感為難,怎么去執行呢?我了解一些當時語委主任的思想和作風,我建議王先生對這件事冷處理,能拖就拖,如果上面再問起這件事,就說雙方正在約定時間,實在拖不過,就到倪先生家去看看他,聊聊天,談些別的事就行了。這件事給我的印象很深,以至久未忘懷。王先生真是一位單純、真誠、心懷坦蕩的學者,又是一位嚴于律己、有原則性的黨員。
一九八六年國際漢藏語學會在美國俄亥俄州開會,邀請語委派人參加。過去我們外匯缺乏,參加國際會議受到很大限制。這次語委申請到一些外匯,希望中青年同志到國門外多走走,學習一些新東西。王先生計劃省吃儉用可派四名同志去,他也請在美國的朋友予以關照。王先生找我談話,希望我準備論文,并要我帶隊。王先生在這方面有經驗,所以從準備論文到著裝、規矩,以及生活、行李等問題都給了細心的指導。我們一行四人(劉連元、龔千炎和李樂毅)都在會上報告了自己的論文。
王均在主持編寫“中國當代叢書”中的《當代中國的文字改革》卷時,因沒有助手,工作進展緩慢。他很想從出版社要一個人,但他知道出版社是生產單位,人員安排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幾次欲說還休。有次聊天說到這項工作怕不能按時完成任務,他為難地說想借一個編輯幫他編書,看中了程榮同志。我欣然同意。因為小程搞文字學,曾師從高景成先生,水平能力不錯。后來大約用了一年時間,終于完成了編書任務,按時配合叢書中其他卷一齊出版了。
王均的社會工作和行政事務比較多,但他始終惦記著少數民族語言的調查研究、文字的制定和推廣等工作,也關心著漢語研究的新成果和普通話、漢語拼音的推廣以及向國際傳播等問題。大約在二00五年,他已退休,有一天到我們編寫組來看望各地來的參編人員,談到他和周有光共同制訂了一個向海外華人傳播漢語的規劃,要通過漢語傳播讓五千多萬海外華人子弟了解中華優秀文化,滿足廣大華僑同胞不讓子孫忘記中華文化根脈的愿望。這個計劃得到教育部、僑辦和漢辦的大力支持。要將中華文化經典的精華,編寫成現代漢語的讀本,計劃編二十至三十本。還有一項基礎工作,就是要同時編一本“華文字典”,作為他們學習的工具書。
這本字典收常用字不超過一千五百個,用通俗淺近的語言注釋它們的常用義,并且釋文用字也不超出收錄的這一千五百個字,使華僑子弟通過它入門學習漢語,打消一些人認為漢語難學的認識。因為漢字是音節語素文字,認識一個常用字,實際就掌握了一個常用的語素,它可以構成很多常用的詞。如認識“電”字后,可以構成電話、電燈、電影等一百多條常用詞。所以認識一個漢字,它的作用同認識拼音文字中一個生詞的功用大不一樣。這也是可以較方便掌握漢語的有效門徑,但編這樣的字典沒有樣本,也沒有人專門研究過,僅用一千五百個字來釋義,難度可想而知。但王先生很有信心。當時我們編寫組二十多人,正忙著按國家語委規劃,編撰語文規范系列工具書。王先生下達的任務我們不管有什么困難也要接下來。遺憾的是,這件事剛開了一個頭,到年底王先生即患病,而且竟一病不起,轉年即溘然長逝。王先生走后,主要靠請教周有光先生,因為他們先前共同策劃這套書并取得共識,所以后來在周先生指導下邀請其他搞漢語海外傳播的專家討論,在教育部語信司的幫助下,終于編成《華文基礎字典》。這也算是對王先生的匯報,他在天之靈一定會感到高興的。
王均在民族語言和漢語研究方面做出過很大的貢獻,給我們留下了豐富的學術成果。從一九五0年他執筆寫的《參加中央西北訪問團調查新疆兄弟民族語言的工作報告》開始,他就積極投身于民族語言的調查研究工作。他為侗族、黎族設計制訂過拼音文字方案,在這些民族語言的調查研究方面成果斐然。他同其他學者共同編寫的“中國少數民族語言簡志叢書”,更負盛名,是介紹中國少數民族語言集大成的權威著作。
王均在制訂我國民族語言政策方面、在民族地區推廣普通話和漢語拼音方面都做了許多工作。他在強調推廣全國通用語言普通話時,同時也強調民族地區還要學習好民族語言,他專門寫過《壯語及壯漢人民怎樣互學語言》。王先生在漢語研究方面用力甚多的是普通語音學和音系學。由他執筆與羅常培先生合著的《普通語音學綱要》,是結合中國語言實際研究普通語音學的著作,內容豐富,行文深入淺出。此書出版前在《中國語文》用筆名連載時,即引起學術界極大注意,至今仍是學習語音學的重要參考讀物。他主編的《當代中國的文字改革》,闡述了我國文字改革的歷史和現狀。王均為推動漢語實現規范化嘔心瀝血不遺余力,發表了很多這方面的文章,對漢語拼音推廣更是竭盡全力。他見到漢語書面上數字用法的分歧現象,親自帶人進行調查,研制了《關于出版物上數字用法的試行規定》,為后來國家發布的出版物上數字用法規范標準奠定了基礎。
王均對語文社團工作也很重視,“中國語文報刊協會”“語文現代化學會”的成立,背后都有王先生的關心和推動。王先生待人親切真誠,對后輩更是扶持獎掖有加。王先生離開我們已十年了,但他溫良恭儉讓的可敬可愛形象,一直留在我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