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蕾
蒹葭蒼蒼細風,洛水清波淺漾。
誰的指尖沾染了淺淺沉吟意味,寸寸撫過小巧雅致的銀匣,攜著不可多得的如水溫柔。曹植燃起“蒹葭引”,那香氣如酒清冽,宛如往復纏繞的迷夢,足以使人三魂七魄皆繾綣沉醉,不問歸路。
年命如朝露,如剎那煙花般流光溢彩后,終是難逃葬于世事冷灰的宿命。
薄霧流轉,曹植尋著記憶的細水悠悠上溯,孤棹漾開清波,蕩碎了如血霞光,宛如伊人朱淚。漫流的胭脂色自筆下暈染開來,好似天際浮云翩飛。
“黃初三年,余朝京師,還濟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對楚王說神女之事,遂作斯賦,其詞曰……”
洛水湯湯,云縈煙繚。十里繁華長街,往來人聲熙攘不絕。
他那日飲酒微醉,身形虛浮地信步游覽,不經意間與她擦肩而過。
玉音清越,他聞聲低眸,被地上冰碧的玉簪勾去了魂,他附身輕輕拈起,恍然回眸凝望。
一女子云袖凝雪,步生凌波,驚鴻翩若,暗香搖曳,一步踏盡蒹葭雪。
曹植的心弦被柔柔地觸動,泛起溫柔空靈的琴音。他遙遙地跟著那女子,從人潮如煙的長街直到一隅靜謐巷陌,望著女子步入那扇門。
他端正好衣襟,輕叩流轉著光暈的朱門,唇角漫開幾分笑意。
門從里面緩緩地開啟,女子眸中有一絲驚奇,待留意到他指間那支玉簪時,雙頰暈染開一抹淺紅,與天際揮灑開來的朱砂相輝相映。
她將他請進了庭院,奉一盞茶以表謝意。細風溫潤,翩躚過她鬢邊綠云,清霜皓腕。
她從屋內抱出一張桐木琴,眸中蘊藏盈盈春水,淺笑道:“今日春光秀麗,得以在陌上邂逅如玉公子,實是今生之緣。甄宓愿為公子獻曲一首。”
女子纖纖抬素手,曲調如流金小山般層疊明滅,又如朧月蘭露般飄渺幽遠。
曹植凝眸望她衣袂紛揚勝雪,不禁低吟:“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备杪曘鲢鏊骑L搖玉佩,又如梧桐細雨,凝著化不開的百結柔情。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辈苤惨灰u青衫,一番風流才子做派,細膩眉眼透著青澀,雙眸幽深而溫柔,自唇角泛開的淺笑莫名使她慌亂。
“姑娘嫻靜淑雅,安詳靜穆,想必是洛水仙子的化身?!?/p>
茶煙輕揚,與她身周香氣交織著飄進曹植的心扉。那香清冽淡雅,總令曹植想起河畔那茫茫如煙的蒹葭,以及洛水綿綿千年的柔波。
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時至深秋,洛川飛絮蒙蒙,水調柔婉如玉碎般清越。青巒染黛柳如煙,日暮千里寒水茫茫,微風拂落亂紅似絲雨。
他與她執手相約,若有閑暇良辰,便于洛水之畔共賞美景。
人約黃昏后,曹植在水畔搭起檀木桌,指腹悠然地撫平如雪白宣,筆尖點墨輕蘸,站在甄宓身后,執著她的手,在一片雪色上勾勒出幾縷墨痕。
墨色淺淡,悠悠流淌,繪的正是蒼蒼蒹葭,湯湯洛水。
“古人詩最是婉麗情深,使人難以忘卻。《蒹葭》素來為我所喜愛,今日題在這畫上也是應景的。”曹植略一沉吟,彎眸笑道,“甄姑娘容顏傾國,像洛水神女般氣質出塵,怕是詩中那伊人與姑娘相比,也要遜色三分?!?/p>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他輕舞墨筆,笑著吟誦道,鼻息溫潤,染著寫淡若煙水的柔情,在她桃花般秀麗的側頰旁悄悄縈繞。
那字跡清瘦,筆鋒流暢地舒展開來,雅致中隱約透露著瀟灑氣度,正寫到“所謂伊人”一句,筆桿卻被甄宓握住,突兀地停頓了下來。
甄宓的黛眉輕輕蹙起:“伊人宛在水中央,此美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為塵世所縛,空余悲嘆而已。”
“放心,我們定然會長相守,植誓不與你一水相隔?!?/p>
泛黃暮光仿佛在和著洛水的綿軟調子,吟著水磨清歌,在甄宓的面容上漫流,襯得她容顏如玉雕般明凈,卻也難掩她眉眼間落寞神色:“子建,你說……紛爭亂世,何時才得以歸于沉寂?”
他抬眸將漫江煙波盡收眼中:“紛亂殺伐,早待英才來終結了?!?/p>
他那雙墨瞳往昔溫潤無瑕,沉沉靜靜地好似生煙良玉,藏盡詩家美景。眉間又蘊三分孤芳,比清冷脫俗的謫仙更勝七分靈秀,自是凌霜白衣,春風詞筆。而只此一瞬,卻好似有風云烈烈飛揚。他那幽深的眼底輝映的,是云濤煙浪,江山如畫。
他解下腰間玉玦放入她手心,玲瓏白玉,溫潤無瑕。
“待我平定四海,便許你朝暮相守,生死不離。”
咫尺之外,葉蔓投落下參差的黑影,曹丕脫力地斜倚于樹下,慘白的五指顫抖著握起,玄色衣袂在暮日殘煙中勾畫出斜影孤長。
他抬眸遠眺,青山疊翠,有雙雙鷓鴣相逐而飛。
山河破碎,衰草連天。深秋蒹葭被白霜染遍,仿佛還是不曾逝去的舊景,而洛水畔早已是幾度枯榮。兵荒馬亂中,光陰塵夢匆匆飛逝。
建安九年,袁紹兵敗。
折斷的劍刃斜插于黃土之上,鮮血將青石板染成殷紅。
四周凄厲的慘叫刺穿厚重夜幕,甄宓冷眼斜視著在火海中狼狽地哄搶金銀首飾的家仆,他們臉上沾滿了骯臟的污垢,頭發因失措逃竄而凌亂不堪。
甄宓長身玉立,玉容寂寞。也罷,亂世如斯,誰又不是人生如寄,又有幾人能放下榮華,清凈地來浮生一游?
火海肆虐地翻卷著鮮紅血浪,在凄艷的殘陽下裊裊升騰起緋色光焰。甄宓歌聲杳杳,白衣如水,孤寂得好似萬丈云閣上的月,皎皎清影若隱若現,仿佛即將隨風消失在滔天煙塵里。
亂世何處是香丘?只是不知癡心焚盡,還能否留一縷白月華,照他雪衣韶光?
混亂中有紛紛沓沓的馬蹄聲傳來,馬上之人腰佩長劍,清朗劍眉間縈著孤傲之氣,玄冷鐵衣在殘月下寒光泠泠,浩蕩長風中,他星辰般幽遠的瞳中折射出俊逸的風姿,更暈染開似嘆息般的哀戚。
子建……?
袁府的漫長歲月里,她被拘束在高聳的朱墻之間,仰頭間只能望見被屋頂飛甍僵硬地勾畫出的四方天空,獨在異地,人潮洶涌,卻相顧無相識,心有千般情思欲與他傾訴,而蕭郎人面不知何處。
“子建,帶我離開這亂世……”她再也不想將芳華付與倚欄獨望的萬千黃昏,遠眺狼煙彌漫,聞畫角哀轉如泣,受過盡千帆之苦,縱使風雨如晦,依舊孑影斜長。
來人憐惜地撫上她凌亂的鬢發,將染血的指尖迅速擦干凈,抹去她眼尾掛著的淚,深深地望入她的眼底: “跟我走,我能許你一世長安。”
三日后,曹丕公子大婚。
曹植應邀前往赴宴,眼前不知為何總環繞著那蒼蒼蒹葭。愁緒在心間纏繞不絕,思念如絲線般綿綿游走。
在兄長的府上望見甄宓的那一刻,洶涌肆虐的苦澀將整片天地化成了一張漫無邊際的網,狠狠地落向他華彩離合的洛神。
甄宓身后跟隨著寶馬香車,玉制鸞鈴叮咚作響,她嫁衣的羅袖如火艷麗,口含朱砂,卻襯得她皮膚蒼白,不見一絲血色。
她從他身前走過,不經意間抬頭對上他哀傷的目光,睜大的眼眸在瞬間凋盡神采,整個人不由得停頓在那里,如墜冰淵。
年少歲月的記憶如潮水般奔涌席卷而來,令人剎那間近乎窒息。曹植不可置信地搖頭,他挺直背脊,渾身肌膚都顫栗起來,猛地伸出手去,想要挽留那將要飄飄而去的衣袖。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卻先他一步牽住了她。那雙手的指側有輕微的薄繭,被風霜鐫刻上了幾縷細紋。來者劍眉微挑,唇角得意地上揚著,正是曹丕。
純凈的蒹葭在歲月長河中死亡。
曹丕牽著甄宓的手,攜著她并肩而去,徒留雙影斜長。
跳動的燭火發出噼啪輕響,他一顆疼痛到抽搐不止的心被利刃劃開,綻出斑斑駁駁的暗紅血跡。他僵直地矗在原地,只覺有刺骨寒氣侵入四肢百骸,燭淚一滴滴燙在手背上,都無法喚醒他絲毫溫暖的知覺。
宮燈將烈焰般的澄紅光輝灑上青石板,像是誰心尖的傷口被利刀割裂,血花濺落滿地,染成三途畔殷紅的曼珠沙華。
他與她之間被簇擁的人山人海分隔開遙遠的距離,如蒹葭茫茫,隔開河岸與水中沚,隔開今生來世。
一陣劇痛哽在曹植喉中,千百個心心念念的日夜頃刻間分崩離析,只覺苦澀的淚在眼眶中洶涌積蓄著,伸手一摸,淚水卻早已在風中干涸。
情深不壽,奈何陌路緣淺。
天道無常,洛水大夢一場。
建安十九年,曹丕隨師遠征,曹植留守鄴城。
洛水古道殘煙縈繞,哀雁聲聲如泣血,鳴斷西風。
曹植前去送別,望見她與兄長的瞬間,他心底不由得泛起一陣苦澀。
只見曹丕低眉輕嘆,目光溫柔而悵惘,細細流淌過她每一寸容顏,周身鎧甲在血色余暉中閃耀著霜雪般冷冽的寒光:“宓兒……沙場之上無私情,劍影鐵馬催人老。我斷不能陷你于流離擲命之所?!?/p>
“烽火連天,亂世離散。這便是你我不可更改之宿命?!?/p>
“為我唱一曲送別吧,就那首《蒹葭》,如何?”
伊人歌聲裊裊回蕩著,洛水蒼茫的波濤之上,“魏”字旌旗獵獵招展,蒹葭在殘陽下滿地殷紅霞光中搖曳……
相思綿延無際,日夜煎熬著曹植的心魂,化為清冷烈酒澆入愁腸,曹植醉意朦朧地向洛水走去。
秋雨凄凄冷冷地落了一夜,徐徐吟詠著哀婉詞章,徒歌一曲人神殊途,情愫悲恨何堪當?
蒹葭搖落露沾衣,水畔立著伊人的清影。
心中靈犀是留情的紅線,牽繞出洛水幽會與百結柔腸,使他們的命運相交出千古佳話,又是冷酷無情至極的枷鎖,明知彼此注定為殊途過客,仍用剪不斷的相思愁情將他們苦苦束縛。
曹植快步上前,等夙夜思掛的容顏近在咫尺,卻又一時喑啞無言。
甄宓向后退了兩步,長睫默然垂下,在眼瞼上暈染開青黑的陰翳。
曹植剎那身形虛浮,眸中泛起顫抖的水波,心中疼痛如烈火燎原。
疏遠終究是避不開的歸宿,可他還想再好好溫暖她冰冷的手指,為她拂去眼角的淚,想撫平她這十載戰亂的創傷,想問她兄長待她如何……
縱然流年無情,前夕恍如隔世,湯湯洛水之畔那誓言……他從未忘記。
倘若可以,他愿拋卻鄴水朱華之筆,遺棄建安風骨之名,徒求能成一介亂世英才,以不負洛水之畔那海誓山盟。
為卿平定四海,許卿生死不離。
奈何道阻且長,宿命如斯。
他們的目光慢慢地彼此靠近,最終絞在一起,以近乎癡纏的姿態維持著靜默的氣氛。
她輕啟朱唇,打破了沉寂: “我為你舞一曲,今夜之后……種種情思,皆成過往。”
甄宓單手扯落發髻,青絲流瀉下來,似攏在煙雨里潑墨寫意的飛瀑,在夜風的吹拂下凌亂地纏繞著她的臉頰。
她輕捻纖細的玉指,綿長水袖悠悠飄飛,皎皎月華般的容顏時隱時現,輕云閉月般迷離,低回翩躚間如驚鴻照影,裙袂紛飛間婉若游龍,婀娜曼妙的身段旋轉飄忽,綻成一朵瀲滟碧波間的無瑕芙蕖。
曹植摸出懷中的簫,輕放在唇邊,簫聲哀涼,似幽咽的泣語,訴說一場魂縈夢牽的情劫。
舞至淋漓處,長袖將夜幕劃出兩道素白的弧度,恰月色空明,光暈流轉,好似白霜秋水一般剎那傾瀉而出,指尖挽成一雙翩飛蛺蝶,月華下玲玲然如玉骨冰肌。
清瑩的淚水自她的側頰滑落,順著下頷的線條沒入雪色衣襟中,似是草木上墜的朝露,光彩璀璨,卻于日出之時消逝得無影無蹤。
如戰亂年歲中一枕做人間癡狂客的夢,終歸沉寂。
秋風蕭瑟,夜露幽幽,濺落在蒹葭上,凝為蒼茫白霜。
惟愿來世長開眼,不夢黃粱不遇蝶。
故夢杳然,奈何燈火已闌珊。
硝煙連年,流年荏苒。
曹丕稱帝,改元黃初,曹植左遷晉地,郭氏獨承恩澤,受封為后。玉顏不及寒鴉色,甄宓的命運走向了凄涼的結局。
洛水湯湯長流不絕,所謂逝者如斯。
千帆過盡,楊柳含煙,似凝聚離愁,卻無從傾訴。
蒹葭千疊,恰似白雪。宛若誰的淚滴傾灑,染就蒹葭。
一世芳華將散。
夢隨風萬里,曹植鞠一捧清水洗過臉龐,眼前換了熟悉的景物,正是未央宮,他朝思暮想的輕云閉月所在之地。
終得故地重游,他暗自欣慰,被滄桑磨平的風流意氣轉瞬灼灼畢現,風姿綽約。
耳邊有宮人細語,他朦朦朧朧地聽了一會,又似是什么都沒聽懂,悠然向宮殿的石階走去,卻見皇兄一襲玄衣迎面而來,神色嚴肅地吩咐著侍從要做的事。
有宮人手捧瓊觴而來,曹植看著那杯中鮮紅如血的液體,心口寒意千云:“皇兄,這是做什么,未免太殘忍了些。”
曹丕雙眸空洞得像丟了魂魄,良久的沉默皆化為一聲長嘆。
皇兄臉上已有蒼老的細紋蔓延開來了。
潮水般的悲哀涌入曹植的心扉,如洛川聚攏的白霧,化不開,散不盡。
他強作鎮定地踏入宮殿,目光盡頭,甄宓孑影端坐著,墨綢般的青絲安靜地垂落,揮筆寫著一首《塘上行》。
“出亦復何苦,入亦復何愁。從君只獨樂,延年壽千秋……”有熾熱液體落上白紙,氤氳開淺淺墨色。她唇畔漫開一抹哀涼笑意,捻起那盞盛了鴆毒的瓊觴。
曹植不顧一切地疾步奔向她,粗重的喘息聲末尾的顫抖被恐懼無限放大。
他伸長手臂,卻只能看著指尖與那雪色衣袂交錯而過。他如漂浮在虛空的魂魄般,徑直穿過了她的身影。
白玉杯從甄宓指尖滑落,跌落在清寒的宮階上,徒染蒼灰塵埃。
她緩緩傾倒下去,唇角依舊含笑,嫣紅鮮血滴上素色衣襟,如霜間紅梅。
九重紗幔外,江雨暮暮寒星濕,雕欄玉砌下,霜晚白露清似雪。
曹植心中鈍痛洶涌肆虐,他狠狠地掐上虎口,猛然睜開了雙眼。
殘酒剩在孤零零的酒盞里,衣冠佩劍整齊地放在塌邊。他推軒向外探望,卻見自己正孤舟漂泊于茫茫洛川之上,時洛水夜漲,湯湯東逝。
他愣了許久,神志模糊間有侍從道:“王爺,有信使自京師而來,奉陛下之命帶來甄氏的消息?!?/p>
那人遞過一方金縷玉帶枕,還有一個雕花銀匣,已被血跡浸潤成了暗紅顏色。
“王爺切莫過度傷懷,甄氏一死,才能消除國后對太子身世的疑慮,保太子一世長安……”
原來蒹葭卻作了戰亂與鮮血的祭奠嗎。曹植笑得苦澀,顫抖著打開銀匣,里面灑出了些細膩的香末,一封信箋掉落出來。
如雪尺素,上面書的是熟悉的清瘦字跡。
“宓舉紅顏韶光而付鴆酒一盞,了無悔怨。惟長恨者,乃宓嘗許君飄零榮辱,浮沉共之;無奈年命如朝露,世事為冷灰,而自辭去,負君然諾。宓合白檀沉木,添以蒹葭,制香數支,名之曰蒹葭引。燃而入夢,可溯前塵舊事,聊解君相思之愁。
刀劍無情,名利污濁。我立水中央,徘徊獨嘆。君與我之距不過一水相隔,奈何流光紛亂,未待君溯洄抵岸,此情已成枉然。
宓知君眼底山河,懷中萬卷,縱懷無奈長相守之苦,亦愿與君相知,以為慰藉。
深宮寂冷,塵世黯淡。君傲骨如梅,縱已為蕭郎路人,宓此情亦芳潔猶存。宓愿寄浮生于洛水之畔,銘此世冰心癡情,不肯妄自相遺,終不負君久思之意?!?/p>
《蒹葭》起,魂散塵斷,大夢絕跡。
黃初三年,曹植朝覲京師,還渡洛水,大醉忘歸。
暮靄沉沉,時驟雨初歇,洛川煙波千里。
銀河宛如舟尾暈開的波紋,隱隱蕩漾在寂寥的墨空。
曹植燃起那盞“蒹葭引”,淡雅香氣如輕紗般披拂縈繞,曼舞出一場往復纏綿的幻夢……
深秋寒露凝為蒼茫白霜,在殘月籠罩下悄然泛起,彌漫開一片白茫茫的溫柔,如雪色紗衣,安靜地攏在染著蒼青憂郁的蒹葭上。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耳畔依稀有人曼聲吟唱,音韻裊裊若洛水煙靄,珠玉般的清脆雅致,卻縈繞著淡淡離愁。
恍然似夢,江渚之上,一女子緩歌而舞,淺笑嫣然,幽深墨眸中攏了一簾無邊愁緒般飄渺的煙雨,仿佛只消寸縷夜風,便會化作洛水之畔朦朧清淺的煙靄,隨波流散無跡。
曹植眸色逐漸迷離,抬腕執筆,潑墨淋漓。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榮曜秋菊,華茂春松。
洛神驚鴻照影而來,眉染遠山之黛,瞳凝秋水之明;云袖翩躚,華彩離合;微步凌波,身后蒹葭盛放成雪。
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
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
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若此浮生注定無法為你平紛爭亂世,守山河榮枯,許你鳳凰于飛……
便允我傾一世文墨,摹你洛神玉顏,雪衣韶光。
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攬騑轡以抗策,悵盤桓而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