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

法國鋼琴家埃倫娜·格里莫(Hélène Grimaud)絕對是當代國際樂壇一道獨特而靚麗的風景,這位“與狼為伴”的演奏家顯然將鮮明的個性帶到了音樂詮釋之中。最難能可貴的是,她在唱片曲目的選擇搭配上總能別出心裁:無論是《信經》(Credo)中將貝多芬的《合唱幻想曲》與當代作曲家阿沃·帕特為鋼琴與合唱所譜的新作融為一爐,還是《映像》(Reflection)中將舒曼、克拉拉、勃拉姆斯的音樂作品串聯、講述一段傳奇的情感糾葛,都能凸顯出在唱片工業使得藝術選擇愈發趨同的大環境下,演奏家的意趣甚至是“野心”。
在樂迷們對格里莫曲目組合的期待中,2013年DG公司發行的一張主打勃拉姆斯兩首鋼琴協奏曲的專輯反而因選曲的中規中矩而格外顯眼。也許是同一時代的李斯特過于耀眼,也許是因為自身內向靦腆的性格并不習慣聚光燈下的演奏家身份,勃拉姆斯作為一個技巧高超的鋼琴演奏者的身份在一定程度上被人們忽略,但是在他的鋼琴作品中卻絕對不乏令人生畏的高難度樂段,與肖邦和拉赫瑪尼諾夫相比,演奏他的作品并不是一個“討好”的選擇。
創作于1858年的《d小調第一鋼琴協奏曲》在鋼琴與管弦樂隊的比例問題上一直是為人所樂道的話題,作曲家原想把一首雙鋼琴作品改寫為交響曲,中途又決定將形式確立為協奏曲,于是就有了作品第一樂章開頭那如驚天炸雷般的定音鼓重擊和緊隨其后莊嚴激蕩的主題。如今已如日中天的拉脫維亞青年指揮家安德烈斯·尼爾森斯(Andris Nelsons)棒下的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在長達四分鐘的序奏中“火力全開”,德國樂團獨有綿延厚重的音色在這里制造了巨大的戲劇張力,格里莫指尖的鋼琴卻如一條安靜的溪流般緩緩展開。這或許正是勃拉姆斯在這里希望取得的效果,即并不需要鋼琴在音量上與樂隊抗衡,而是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音樂氣質,在隨后的音樂行進中逐漸完成靠攏與融合。當音樂發展到第三樂章時,格里莫出眾的技術實力和顆粒分明的觸鍵賦予了作品火一般熱情,此時樂隊與鋼琴的“競奏”顯然成為了主導音樂行進的內在動力,勃拉姆斯筆下的“回旋曲”已經完全不同于莫扎特時代的創作,貝多芬式的豪邁已經如基因般注入其中,當樂曲義無反顧地奔向壯麗的終點,詮釋者的魅力已經難以和作品本身相區隔。作品結束后的掌聲更像是一種“提醒”——這樣渾然無暇的演繹出自現場實況,聽者的贊嘆也許是要加倍的。
收錄于唱片中的另一部作品《降B大調第二鋼琴協奏曲》無疑是一部更加“均衡”的作品,這部于《第一鋼琴協奏曲》誕生22年后才完成的作品,與作曲家的兩次意大利之旅直接相關,自然更具歌唱性。盡管鋼琴與指揮仍然是格里莫與尼爾森斯,可擔綱協奏的卻換成了維也納愛樂樂團。無論是第一樂章如暖風般柔和的圓號獨奏,還是第三樂章感人肺腑的大提琴傾訴,頂級樂團不放過每一個展示自己傲人傳統的細節。格里莫總能將右手水滴般清亮的音色與左手共鳴感極強的泛音協調得恰到好處,尤其是在末樂章中,她沒有沉湎于在舞曲般的歡快段落中制造外在的、感官的愉悅效果,在克制的音量與速度中與木管聲部完成了一次次漂亮的對話,讓聽者在會心一笑間捕捉到作品雅致外表下的幽默,實在是高級的詮釋。
在這兩部被前人大家定義過無數次、并在人們印象中多少已經打上“嚴肅”烙印的作品中,格里莫用一次充滿了非凡靈性的詮釋,讓人們看到她的才華絕不僅限于在選題上劍走偏鋒、先聲奪人,即使是在最尋常的“規范動作”中,她依然可以達到至臻完美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