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欣茹[紹興文理學院, 浙江 紹興 312000]
淺談蘇珊的敘事在《福》中的必要性
⊙江欣茹[紹興文理學院, 浙江 紹興 312000]
《魯賓遜漂流記》是笛福現實主義的一部力作,成為西方理想殖民主義意識形態的經典代表。而庫切以小說的形式,通過改變原故事的敘述者,向殖民主義發起了有力的沖擊。
現實主義 權力 殖民
庫切的《福》是對18世紀英國作家笛福的《魯賓遜漂流記》的改寫。值得注意的是在庫切的筆下,故事的敘述者變成了白人女性蘇珊·巴頓。本文將從對傳統現實主義小說的質疑、二元結構的破壞兩個方面來討論庫切將敘述視角轉換為蘇珊·巴頓的必要性。
作為18世紀歐洲現實主義小說的鼻祖,笛福在創作上將逼真視為他的首要原則。在《魯賓遜漂流記》中,笛福采用了第一人稱敘事,以回憶和日記體相結合的形式來展現魯濱遜在荒島上的生活。序言中,敘述者說:“編者相信,這部自述是事實的忠實記錄,其中絕無虛構之處。”而我們知道,《魯賓遜漂流記》取材于蘇格蘭水手亞歷山大·賽克科叛變后遭船長遺棄至安菲南德島上,四年四個月后獲救卻忘記了人類的語言,幾乎成為一個野人的故事。但顯然,在笛福筆下,魯濱遜成為一個個人主義英雄,與原本的故事結局大相徑庭。毫無疑問,這只是為了讓小說看起來更加真實的一個手段。
庫切把現實主義稱為“物質世界幻覺說”,認為現實主義文學并非是對客觀世界的真實再現,而是一種權利的建構性敘述。而《福》講述的不正是在殖民環境下,誰有資格講故事以及講什么樣的故事嗎?小說的第一章,講述了蘇珊對落難后漂流到孤島與魯濱遜、星期五共同生活的回憶;第二章是蘇珊寫給福先生的信件和便條,描述她和星期五在倫敦的遭遇;第三章則是蘇珊的內心活動和她與福先生關于小說的爭論;第四章是不明身份的敘事者描述了類似夢境的場景。
與《魯賓遜漂流記》(以下簡稱《魯》)相比,不難發現,第一,在故事情節上,《魯》的情節安排是完整的,而《福》中的荒島故事不僅版本眾多——包括了蘇珊的、克魯索的、失語的星期五的、福先生的,以及站在背后的庫切的,并且都支離破碎(而可笑的是,最為完整的卻是處在荒島故事之外的福先生的)。荒島故事是小說議論中的主題,而故事的真相卻撲朔迷離。如果將《福》看作是《魯》的前傳,我們知道荒島故事有許多版本,但是故事最終卻以《魯》的形式出版并流傳下來。
第二,《魯》故事發展的時間順序是清楚明白的。從表面上看,《福》的故事也是從荒島開始,但是請注意,第一章其實是蘇珊的回憶,這樣的敘述其實是發生在蘇珊與福先生第一次相見之后,而故事最終也并未走向結束。在庫切的開放性結局中,第四章的第一句是這樣的:“The staircase is dark and mean.”(Foe,59)這與第三章的開篇第一句內容相同,只是時間改成了現在式——這個故事已經成為過去,無論是蘇珊、克魯索、船長、星期五,還是福先生,都被投入到歷史的洪流中去審視,而這樣審視的歷史不會有結束,只會成為一個開始。
第三,《魯》隱瞞了敘述者和敘述行為的存在,造成了故事自己在進行的幻覺。而在《福》中,讀者可以直接感知到敘述者蘇珊,跟隨她的思想去感知故事,而在與福先生的對話中,她的論述甚至是關于敘述行為本身的。由此消弭了小說中真實和虛構的對立關系,也縮短了作者、敘述者和讀者之間的距離。
第四,《魯》的思想表達邏輯十分清晰,主人公魯濱遜的每一次行動都蘊含著那個時代英國對理性、權利、未來的追求,也時刻在昭示著笛福對積極理性的精神與追求財富的認同,以及對資本主義發展與海外殖民地建立的擁護,而《福》中,蘇珊卻在他者的映照下不斷地進行自我審視,時時刻刻處在內省的狀態中。她個人的立場也隨著她身份的復雜性不斷地搖擺著。
從蘇珊的個人敘述中,可以看出蘇珊是一個不可靠的敘述者。首先,她的荒島經歷是建立在她個人的有限視角中的,造成事實和事件軸上的不充分報道;其次,如同庫切在《雙角:隨筆和訪談》中提到的:“歷史可以是……再現的過程,但對我來說,感覺它更像是一種引而再現的力量。在那個意義上說,它是不可再現的。”這一點蘇珊本身也有意識,她曾對克魯索說:“你已經忘記了太多事,隨著日子的流逝,你只會忘記更多!忘記并不可恥:忘記是天性,就像年老和死亡一樣自然,但是從長遠的角度來看,生命會失去它的特殊性。”(福,13)再次,蘇珊的記憶是經過她個人情感色彩加工過的,或者說,是經過她的意圖選擇之后呈現出來的。蘇珊曾說,克魯索是島上的專制帝王,認為她生活在他的屋檐下,就必須遵守他的命令。而顯然,蘇珊并沒有遵守克魯索關于必須勞動和不要去島另一邊有猴子的地方的命令。而在她極力勸說克魯索想辦法去書寫自己的小島生活時,面對克魯索的漠然,蘇珊卻一再地說:“我不希望和你爭論。”(福,13)而她幾乎全程都在自說自話。即使在自傳中,作者要保持完整的敘述,也一定會對記憶進行篩選,選擇忘卻某些事情,以便把回憶的片段構建成他/她認為本該如此的樣子。“誰能夠書在筆移動的每一個時刻他都是真實的自己?此一刻他可能是他自己,彼一刻他可能僅僅是在杜撰。”蘇珊一直試圖去探測別人——探測克魯索的荒島生活,探測星期五舌頭的真相,探測福先生的寫作,又在這些過程中不斷反省自身,在反省之中,自我批評又在自我辯解,永遠無法觸碰到自我和他人的真相。
綜上所述,庫切從蘇珊的視角出發,揭示了現實主義背后的虛構——作者只是根據自己的需要來安排故事,并沒有客觀真實地反映生活,也無法再現歷史。
《魯》中,人物關系簡單明確——魯濱遜與星期五的二元對立,是殖民者與被殖民者間的對立。建立在殖民者與被殖民者的權力關系上的體系成為一個完備的結構,這與18世紀正處在資本主義工業發展時期的英國有著密切的關系。瓦特認為:“個人經濟利益的首要地位的趨向,削弱了人際關系以及群體關系的重要性,對以性別為基礎的關系尤其如此……性是人類生活中最強烈的非理性因素,它是個人對合理的經濟追求最大的潛在威脅,因此……它在工業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中,被加以了特殊的控制。”
庫切在重新結構文本時,運用了增補的手法。德里達認為:“增補是引入一個不完整因素,它不屬于二元對立的任意一方。如同延異,既不是在場,也不是缺席;既不是同一,也不是差別。增補既不是完全,也不是不完全。既然不屬于任意一方,進入到中心的增補勢必破解二元對立,這是它的要害所在……破解二元對立、顛覆層級關系的目的在于打破固式思維,對體系進行再思考……”從殖民主義的角度看來,蘇珊的存在無足輕重,而當一個被視為可有可無的增補出現時,增補本身就諷刺著完整結構的不完整性。因此,在拆毀了文本原本的二元結構之后,庫切建立出了新的二元對立的關系。與此同時,為了配合新的結構,魯濱遜和星期五的身份也發生了轉變。
可以看到,笛福筆下的魯濱遜是西方的理性文明對野蠻民族優越的象征,他代表著征服者,代表著歐洲的理性、文明,以及權利。相反,星期五是一個食人族,是野蠻、無意識的象征。在這樣的對立關系中,前者顯然站在了主宰位置,后者自然成為被馴服的對象。恰巧,星期五被笛福塑造成一個溫順的、忠誠的、樂于接受改造的形象,而這種形象,正是西方殖民主義的理想狀態。但是在《福》中,魯濱遜不僅失去了槍和《圣經》,也失去了種子,成為一個沉默寡言、死氣沉沉,甚至失去身份的白人。星期五也從一名加勒比有色人種變成了黑人。蘇珊在《福》中與這二人以及與英國白人男性作家福先生組成的新的結構耐人尋味。
在《夏日》中,庫切曾經表示蘇珊的原型是一位巴西舞蹈演員——阿德里亞娜·納西門托。納西門托的丈夫在工作時受傷,救治一年無效后死去。納西門托獨自撫養女兒并去追討賠償,這樣的堅韌讓庫切為她著迷許久。而在《福》中,我們開始時看到的蘇珊,漂亮、獨立、意志堅強,相對應的克魯索卻不再是一個征服世界的理性的殖民者,卻是一個茍延殘喘、固執無用的老頭。一個原本應該被支配的、被邊緣化的女性與站在支配地位的男性放在一起對照,顛覆了西方世界殖民神話的權威,凸顯了蘇珊品格的珍貴之處。
蘇珊與克魯索、福先生分別組成的二元對立有著相似之處。在荒島上,克魯索享有最高的權力。蘇珊卻違抗他的命令到島的另一邊去,是在挑戰他的權威。但第二天,蘇珊便向克魯索道歉妥協。在敘寫荒島故事時,蘇珊就真實性的問題不時與福先生發生爭執。如果將《福》看作是《魯》的前傳,我們可以看到,以“真實性”向男性話語權發起挑戰的蘇珊在福先生構建的故事中消失了,而她追求的真相(她的手稿)被遺留在沉船里。她是被男性話語權吞沒了的存在。但是在面對星期五時,作為在父系社會下生長的弱者蘇珊可以理解并同情星期五,但也對星期五施加著膚色帶來的權威,雖然她總是聲稱自己并非星期五的主人。她驚異于福先生與克魯索對殖民主義的罪惡是如此坦然而毫不掩飾,卻還是選擇了服從與沉默。
再看到蘇珊的身份——她是一個白人女性。在殖民文學中,女性時常因為性別因素淪為男性的陪襯,甚至有時被拋棄在文本之外。蘇珊面對福先生和克魯索時,被視作他們的附庸;面對船長時,又成為他欲望的對象——她處在明顯的弱勢地位。而白人這個身份又使蘇珊的處境變得更為微妙、尷尬。一方面,作為白人男性的附屬品她會時時感受到壓抑,另一方面,蘇珊又作為殖民者站在權力的中心。白人作家福、白人女性蘇珊、白人男性克魯索、黑人男性星期五,我們看到話語權的逐級遞減,也清楚地看到其背后的運作機制以及它是如何被掌握在歐洲男性手中的。
除了蘇珊在人物關系之間的復雜性,我們也看到,隨著女權主義運動的高漲,女性逐漸走進人們的視野。顯然,庫切也關注到了這些女性在從前的男性視角中在他們主觀判斷之下被扭曲了的形象。文本中,蘇珊在和福的通信描述、辯論,以及入侵到福的書房,享有一個男性作家的環境條件后的嘗試性寫作,都是庫切在借著蘇珊的女性角度來發現,在她們的文學個性的獨特表達中被壓抑著的沉默。
蘇珊是一個矛盾的人物形象。她想要戰勝白人男性的意識形態,卻不得不用固化的思維方式思考:一方面反抗著父權,另一方面又表現出父權的行為模式。通過她,我們看到話語權的層層轉移,看到原來在文本中缺席的他者浮出水面,讓不可見者變得可見。
庫切是一位人類書寫作家,也是后殖民流亡作家。在《福》中,他展現了自己對后殖民語境下的國家與殖民地中權力與話語的思考。在蘇珊的寫作中,也追尋著一個關于文學信念的問題——文學究竟是否應該通向真實。他以對話性的方式來進行他人和自我對話,從蘇珊身上,可以觀照到庫切的影子。而這其中也表達了庫切關心的另一個問題:在一個有暴力的國家,有很多壓迫者,但是后來我們也發現受壓迫的人同樣是暴力的,很容易變成一個暴虐的使者。
①黃暉、包細簪:《〈福〉對傳統現實主義的戲仿與解構》,選自武漢大學2010年《庫切研究與后殖民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文集》。
②〔南非〕約翰·馬克斯韋爾·庫切:《青春》,王家湘譯,浙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
③張勇:《殖民文學經典與經典改寫——析庫切小說〈福〉對〈魯濱遜漂流記〉的后殖民改寫》,《國外文學》2011年第1期。
④任海燕:《探索殖民語境中再現與權力的關系——庫切小說〈福〉對魯濱遜神話的改寫》,《外國文學》2009年第3期。
[1]約翰·馬克斯韋爾·庫切.《青春》[M].王家湘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2.
[2]海登·懷特.《元史學:19世紀歐洲的歷史想象》[M].陳新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
[3]伊恩·瓦特.小說的興起[M].陳高原,董紅鈞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1992.
作 者:江欣茹,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本科生。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