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任雪[遼寧大學文學院, 沈陽 110136]
許地山小說中女性形象的宗教化傾向
⊙許任雪[遼寧大學文學院, 沈陽 110136]
“五四”時期是一個覺醒的時代,女性被發現,并成為文學作品的重點表現對象,但是與同時期描寫女性的作家作品相比,許地山筆端的女性熔鑄了作者的宗教情懷。許地山從1921年開始相繼創造了敏明、惜官、尚潔、春桃等女性形象,這些女性都是掙扎在社會底層的普通人。她們應時代而生,寄寓了作者的社會理想。在這樣一個苦難的時代里,人們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作者旨在塑造這些女性形象給苦難的大眾以一定的人生指導。這些女性形象與實際生活是有一定距離感的,她們在宗教的影響下,形成了獨屬于自己的人生哲學,這體現在女性身上便是神性和人性的結合。
宗教精神 圣女形象 內化傾向
許地山十分鐘愛女性,認為女性是智慧的象征,這樣的女性崇拜便凝結為文學作品中一個又一個的女性形象,也代表了先生的審美理想。先生通過異域的筆調建構了一個彼岸世界,在這里,女性人物也籠罩著宗教的面紗,她們以宗教式的精神堅強地生活著,這種出世精神與用世意識的結合便是作者理想人格的完美詮釋。
許地山早期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多是披著宗教的外衣,宗教精神在她們的人格里是顯性存在的。佛教認為人與一切有情的眾生都是物質與精神因緣和合而成,并無實體,但世人無名而對人生自體產生執著欲望,從而導致無盡煩惱。因此,面對苦難與虛無的人生,佛教宣揚以“順”的策略、“忍”的姿態、“堅”的品格,樂天知命,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積極應對人生的風風雨雨。
《命命鳥》中的敏明是仰光這個宗教國度里的一名歌女,她有著這個民族虔誠的宗教信仰傳統。這一點,小說是以敏明神游幻境一節加以升華和點明的,因而,敏明的人生很具有宗教意味。封建家庭和民族傳統已將她的命運安排,面對已然可以看到盡頭的生命,在宗教的點撥之下,敏明選擇皈依佛教,與不公的世俗生命進行抗爭,顯出生命的堅毅與果斷。
在許地山的作品當中,更具人格典范的其實是《商人婦》中的惜官與《綴網勞蛛》中的尚潔,她們深知佛教義理,以出世精神靜觀人生的苦難與波折,又有積極的用世意識,在一定程度上努力經營著自己的生活。尚潔的一番話形象地概括了她們的精神世界:“水是一樣的,牛喝了便成乳汁,蛇喝了便成毒汁,只能保管我所得能化為乳汁,哪能干涉人家所得的變成毒汁呢?”遇事忍耐,順從命運的安排,但卻從不消極地對待生命,把握生命之能掌握的部分,靜待歲月給出答案,這種看透人生謎團的悟性,從容不迫的姿態,也正是尚潔的“蜘蛛哲學”。人生若是殘破的網,就需織好這張網,人生若沒有網,那就得織一張完整的網。人與蜘蛛一樣,共同面對著人生這張大網,誰都不知道能否織好一張完整的網,就如同變幻莫測的生命,誰都不知能否有一個完美的人生。
尚潔的人生選擇踐行了她的人生哲學。童養媳的出身、丈夫的誤會、被丈夫刺傷、教會禁令、流言蜚語的中傷、不幸的婚姻,等等,生命給了她太多難題,人生的期待也太多難以達到。面對千瘡百孔的生命之網,尚潔采取了順而不避,順應難以把握的人生,克服對自己的執念,而不是在遭受挫折之后,迎接宗教的庇護。尚潔是實實在在的“人生派”,她沒有多余的人生期待,沒有多彩的人生預設。生命給予她什么,她就接受什么,苦難也好,幸福也罷,于她而言都是生活。這在有些人看來或許是消極的人生觀,但筆者認為這是生命的堅韌,就如尚潔自己所言:“我的行為本不求人知道,也不是為得到大家的憐憫和贊美;人家怎樣待我,我就怎樣接受,從來是不計較的。”
與此相反,《換巢鸞鳳》中的女主人公則是對生命頗多執念。和鸞大膽地愛著祖鳳,并且突破重重阻礙,勇敢地去追求這份不為世俗所容的愛情,但是她的追求以失敗告終,祖鳳沒能如她的期待考取功名,反而淪為土匪,和鸞本人也在官兵的追捕中跳崖身亡。許地山認為,“理想是毒花”,對理想的執著一般都是以悲劇告終,所以,要破除“我執”,順應命運。
這些女性綜合了多種精神品質,既有似水的溫柔,又有鋼鐵般的堅毅,還有讓人為之動容的寬容,她們將生命看得如此透徹,似乎知道生命的答案,但似乎又并不癡迷于結果。她們能夠順應生命,在生命的長河中又能夠有自己的作為。在她們身上,我們看不到人的欲望和執著,她們似乎并不存在于人間,倒像是“圣女”的化身,她們身上凝結了作者的宗教期待。
如果說許地山前期小說披上了一層宗教外衣的話,那么他后期小說的宗教精神已經深入骨髓,形成內化的趨勢。小說中的女性人物依然善良、真摯,雖然她們更多的關注現實問題,但是,她們仍然用堅定的宗教信念支撐著自己的生命,只不過這些宗教精神隱藏在現實生活之下。許地山曾說過:“創作者的生活和經驗既是人間的,所以他的作品需含有人生的因素……即使他是一位神秘派、象征派,或唯美派的作家,他也需將所描那些虛無縹緲的,或超越人間生活的事情化為人間的,使之和現實或理想的道德生活相表里。”故許地山后期的作品將宗教信仰和小說人物的表現結合得更加緊密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最能代表其后期創作風格的是小說《春桃》,女主人公春桃勇于挑起生活的重擔,遇到困難也不退縮。她以平視的視角對待眼下的艱辛,沒有退縮,也沒有逃避,而就那樣靜靜地安詳地平行前進。堅定和堅貞構筑了春桃的人格魅力,也是其宗教精神的內化。
春桃在小說里表現得異常主動和堅定,她生活的目標是:化干戈為玉帛,化悲為喜,化沖突為和諧。正如一位學者所言,這種東方式的“如雷般的沉默”“不是落入永恒冷漠的虛無深遠的‘沉默’,而是化動為靜的虎虎有生氣的‘沉默’”。春桃以她的勃勃生機捍衛著自己的生活權利,這打破了許地山以往的“圣女”形象類型,從而更加貼近生活,使女性形象有了人間的氣息。春桃敢于反抗世俗的偏見,過上了“一女二夫”的嚴重違反倫理道德的同居生活。在這一點上,春桃比向高和李茂都更加勇敢和堅強。向高覺得自己奪走了他人的妻子,天理不容,所以離家出走了;李茂自慚形穢,認為自己沒有辦法給春桃幸福,不想妨礙他們的生活,所以嘗試自殺。本該堅強和有所擔當的男人,在禮教的束縛之下,紛紛退縮,虛偽地選擇給他人幸福。與之相比,春桃毅然選擇三人同居,一是仁義,二是博愛。作者在這里道來:“中國女人好像只理會生活,而不理會愛情,生活的發展是她所注意的,愛情的發展只在盲悶的心境中沸動而已。”春桃對自己的生活是如此的堅定不移,即使是幾千年留下來的封建禮俗的阻撓也不為所動;她對愛情是如此的堅貞,不愿拋棄自己殘疾的丈夫,也不愿丟下感情深厚的合作伙伴。這樣宗教式的精誠同樣也在《女兒心》中加以表現。正如茅盾在《落華生論》中所言:“《女兒心》是那個女兒,在江湖上流浪了十年,從十一歲的小孩子變成了大姑娘,然而找父親的念頭始終不忘,這難道不是宗教徒‘圣地進香’那股精誠嗎?”
佛教是以積極的懷疑否定精神為基礎的,從這種精神出發,佛教看到了人生的不完整性,如許地山所言:“人生是殘缺的,你想‘完全’真能在人間找得出來的么?就是遍游億萬塵沙世界,經過莊嚴劫、賢劫、星宿劫,也找不著。”許地山以佛教積極的懷疑否定精神支撐起女性人物的心靈世界。這些“圣女”般的女性人物成為作者理想人格的象征,她們擔負著時代的責任,是這個殘缺世界的向導。她們有智者的洞察力,有能者的毅力。不管生活怎樣的波折動蕩,前方又如何危機四伏,她們總是云淡風輕,漠視生活的苦難,領悟人生的虛無,成為撥弄苦難的勇者。
①②許地山:《中國現代作家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30頁,第134頁。
③許地山:《創作底三寶和鑒賞底四依》,見周俟松:《許地山研究集》,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64頁。
④茅盾:《落華生論》,見周俟松:《許地山研究集》,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88頁。
⑤張靜河:《從〈空山靈雨〉看許地山所受佛教的影響》,見周俟松:《許地山研究集》,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311頁。
[1]宋益喬.追求終極的靈魂.許地山傳[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1998.
[2]許地山.中國現代作家選集.許地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3]周俟松.許地山研究集[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89.
作 者:許任雪,文學碩士,遼寧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專業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論。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