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唐伯虎詩詞曲中的“花”意象

⊙李燕清［云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昆明 650091］

論唐伯虎詩詞曲中的“花”意象

⊙李燕清［云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昆明 650091］

“花”是歷代詩人、詞人歌頌吟詠的主要意象之一，自《詩經(jīng)》時代始，“花”意象就一直是古詩詞中永恒不變的美麗存在。為人所熟知的明代“四大才子”之一唐伯虎，其詩詞曲中亦甚喜使用各類“花”意象來抒發(fā)他的情思。從各類“花”意象中可以窺見他內(nèi)心的喜怒哀樂以及獨特張揚的個性特征。其詩詞曲中頻繁出現(xiàn)的“桃花”等意象還與明代的審美風(fēng)尚、時代環(huán)境等密切相關(guān)。

唐伯虎 詩詞曲 “花”意象

唐伯虎，姓唐名寅，字伯虎，又字子畏，號六如居士、桃花庵主等。自幼穎利，天賦奇才，然一生坎坷波折，懷才不遇，其詩文書畫作品均有頗高的藝術(shù)造詣，其獨立不遷的人格亦為人所欽佩。唐伯虎的詩歌在當時的文壇可謂自成一格，獨樹一幟，對后世影響頗大，深得世人喜愛，且和作仿作紛呈，可見其詩歌的獨特魅力。唐伯虎一生對花情有獨鐘，愛花惜花，縱觀唐伯虎的詩詞曲等作品，“花”是其中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重要意象。據(jù)《唐伯虎全集》所收作品統(tǒng)計，唐伯虎詩詞曲中出現(xiàn)“花”意象的作品共172首，其中詩歌137首，詞6首，曲29首，“花”字復(fù)現(xiàn)次數(shù)達353次。在這些詩詞曲中，直接或間接以花命名的作品共39首。這些“花”意象可分為四類：一類是自然界中的花，如桃花、杏花、菱花、瓊花等；另一類則是生活中常見的“花”，如燈花、煙花、雪花；還有一類是泛指意義上的花，如春花、好花等；此外還有一類諸如花影、花氣、花香、花萼、花枝等意象亦出現(xiàn)在唐伯虎詩詞中。總體來看，唐伯虎的詩詞曲中溢滿了花的氣息，花之影、花之味、花之姿，花開花落、花謝花飛，這一切均融入了唐伯虎的悲歡離合、坎坷遭際中，成為其詩詞以及生命中最為獨特的存在。

一、桃花、杏花、桐花等芳菲之花

“桃花”早在《詩經(jīng)》時代就已作為意象進入詩歌的世界了，其歷史可謂久遠，意蘊亦頗為豐富。但是在古典詩詞眾多的“花”意象中，“桃花”可算是褒貶不一的花，它不像蘭花、梅花、蓮花那般受到歷代文人們的一致贊美，甚至在很多詩人眼里桃花一度是輕薄俗艷的代名詞，對桃花不屑一顧。古之愛梅之人無數(shù)，愛蘭之人亦無數(shù)，然而唐伯虎卻對桃花一往情深并且毫不掩飾地展現(xiàn)他對桃花的喜愛，他將自己的別業(yè)建在桃花塢，園內(nèi)遍植桃花，取名桃花庵，自號桃花庵主，在詩詞中也極力頌揚桃花之美，這與他特立獨行的性格、張揚的個性、對世俗生活的追求以及明時審美風(fēng)尚的變化等都密切相關(guān)。由于篇幅有限，筆者就不逐一分析每首詩詞中的所有“花”意象，而是挑選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加以探討。

唐伯虎詩歌中的桃花意象集中出現(xiàn)在《桃花庵歌》《桃花塢》《把酒對月歌》《題桑》。他在《桃花庵歌》中寫道:“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不少學(xué)者認為這首《桃花庵歌》主要體現(xiàn)的是唐伯虎的避世隱逸思想，而筆者認為，他的另一首詩歌《桃花塢》體現(xiàn)的隱逸思想更為明顯，而此詩流露更多的是唐伯虎對美好世俗生活與自由人生的追求。雖然唐伯虎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屢受打擊，備嘗生離死別之悲、仕途不幸之苦，但他依然不放棄對生活的熱愛。同時此詩也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極有個性的詩人，他不像傳統(tǒng)文人那樣極力贊美梅花、蘭花等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花，而是毫不掩飾地歌唱桃花之歌，他自己親手栽種桃花，可謂“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桃花月滿天”。他還說要摘桃花去換酒錢，他以桃花為伴，酒醉眠于桃花樹下，可謂“滿塢桃花一醉人”，儼然桃花已是他生活中相依相偎的知己一枚。此詩還反映出隨著商業(yè)的繁榮，市民階層的興起，明代的審美風(fēng)尚較之前代亦有很大變化。例如唐人以牡丹為貴，宋人崇尚梅花，而有明一代桃花常出現(xiàn)在文人們的詩詞曲中，這似乎在暗示一個主題，即時代變了，審美風(fēng)尚也變了。一代有一代之審美，那么在明代那樣的社會環(huán)境中，唐伯虎對桃花情有獨鐘就不難理解了。當然在這樣一首看似瀟灑自在曠達的《桃花庵歌》的背后，似乎亦隱藏著歷經(jīng)坎坷、遭遇不幸的唐伯虎內(nèi)心深處的隱隱哀傷，桃花塢亦成為他心靈的棲息之地。據(jù)相關(guān)學(xué)者的探究，此詩還對曹雪芹創(chuàng)作《桃花行》產(chǎn)生過極大的影響，當我們品讀《紅樓夢》中《桃花行》一詩時確實感到似曾相識。唐伯虎其他幾首關(guān)于桃花的詩也透露了他對桃花的深情，如《題桑》:“娉婷紅粉歌金縷，歌與桃花柳絮聽”。雜曲中亦有幾首描寫桃花的，茲舉一例如《桂枝香》中“可憐一夜東風(fēng)，吹落桃花千樹”，其憐惜桃花之情溢于言表。

唐伯虎詩詞中出現(xiàn)的自然界之“花”意象，可用秦觀的一首詞中的句子加以形容，即“小園幾許，收盡春光。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唐伯虎詩詞中的“花”意象可以說集中反映了其世俗化的傾向，生活氣息濃厚。例如除桃花之外的杏花、梨花、桐花、萱草等均是平民百姓日常生活中常見之花，它們不像梅蘭竹菊那般典雅脫俗，卻充滿了濃郁的世俗生活氣息，與人間煙火融為一體，讀來讓人感到無比親切自然。唐伯虎《題畫》：“綠水紅橋夾杏花，數(shù)間茅屋似仙家。”綠水紅橋，桃紅柳綠，茅屋點綴其間，多美的絢爛景色。同為《題畫》第二十四首：“春驢仙客到詩家，為賞臨溪好杏花。山佃馱柴出換酒，鄰翁陪坐自撈蝦。”杏花香氣獨特，色彩多變，芳姿醉人，難怪連神仙都要做客人間看杏花。一幅清新淡雅、野趣盎然，充滿田間生活氣息的山村村居圖瞬間躍然紙上。《集賢賓》：“春色老，看滿地桐花風(fēng)掃。”梧桐是一種古老的樹種，桐花是清明“節(jié)氣”之花，與世俗生活更是聯(lián)系緊密，亦深受歷代文人們的喜愛。唐伯虎這句描繪桐花的詞道出了桐花落盡春色闌珊的自然時序特征，同時也隱約透出人生遲暮之感。《題花陣圖》（其八）：“春色撩人不自由，野花滿地不忘憂。”《步步嬌》（一）：“芳草萋萋，野花繚亂，斜倚畫闌干。”野花作為一種野生于山間地頭墻角不被人注意的小花，卻多次出現(xiàn)在唐伯虎的詩詞中，亦側(cè)面烘托了唐伯虎對大自然一花一草細膩的觀察與體悟及其詩作詞作貼近生活的人間世俗氣息。

二、落花、飛花、殘花等凋零之花

“花”一直是大自然中美麗絢爛的獨特存在，亦是人們生活中極為常見的植物。然而即使是世間再美再動人的花，也總有凋零飄落的一天，甚至開得越美的花其花期越是短暫。花謝花飛、花榮花枯，其生命的歷程就仿佛人短暫的一生。人如花，花似人，因而人與花往往容易產(chǎn)生共鳴。穿越數(shù)千年的曉霧晨霜，不知有多少詩人詞人憐惜之，哀嘆之，惋惜之。唐伯虎詩詞中出現(xiàn)非常多的“落花”意象，這其中既有唐伯虎的愛花惜花之意，同時亦有歷經(jīng)坎坷波折后與落花的同病相憐之情。面對花的凋零詩人想挽留卻無能為力，面對人生的遲暮，命運的不幸，他更是無可奈何。弘治十年（1497）唐伯虎遭遇了人生中一次慘痛的家庭變故，其父親、妻子、母親、妹妹都相繼離世，一年內(nèi)全家就只剩下唐伯虎兄弟二人，才二十七歲的唐伯虎承受了如此大的喪親之痛。緊接而來的弘治十二年（1499）唐伯虎參加科舉考試不料卻被冤枉牽連進科場舞弊案中，唐伯虎不僅個人名譽掃地，且從此仕進無門，科場失意。喪失親人的悲痛、仕途的坎坷、人生的種種不幸都讓他一度悲痛欲絕。或許這一切讓他對飄零在地的落花更為關(guān)注，聯(lián)系自身的坎坷遭遇，面對落花難免悵然不已，為之哀傷。

《漫興》（其五）“萬點落花俱是恨”，此詩句中滿地的落花都帶上了恨意，可見詩人心中之痛。《題落花卷》“空山春盡落花深”，此處隨著春色的日漸消逝滿地落花堆積越來越多，就仿佛詩人心中堆積的傷痛。《黃鶯兒》（其二）“羅袖怯春寒，對飛花，淚眼漫”，單薄的衣衫無法抵御春日的寒意，詩人面對漫天飄飛的花瓣眼淚不知不覺浸滿雙眸。《二郎神》“墻角梅花落已殘，冷清清和誰作伴”，墻角落紅滿地，無人與之作伴，詩人亦像這冷清的墻角落梅一般孤寂無人陪伴。《黃鶯兒》（其一）“偷把淚珠彈，怕旁人，冷眼看。落花滿地驚春晚”，詩人獨自一人垂淚，生怕旁人看見。看到落花滿地才猛然間意識到原來春天已走到盡頭。《步步嬌》〔好姐姐〕“落花和淚，都做一樣飄，知多少？花堆錦砌猶堪掃，淚染羅衫恨怎消”，落花飄零，詩人的淚珠也隨著落花一同飄灑，落花滿砌，淚濕衣衫，落花如何掃盡，心中的哀愁又當如何消除？《花月吟》:“只恐月沉花落后，月臺花謝兩蕭條。”讀唐伯虎的詩詞，我們會深深體會到他那細膩而善感的心，他對月賞花，愁殘月落花，擔(dān)憂花落月殘兩相蕭條，其中寄寓的情絲讓人動容。

除了以上一些以“落花”為意象的詩詞外，尤其要提到的是唐伯虎以“落花”為題材寫的大型落花組詩，即《和沈石田落花詩》（三十首）。明代的落花詩創(chuàng)作比較興盛，不少文人都開始大規(guī)模創(chuàng)作落花組詩，他們以落花為表現(xiàn)對象互相唱和，成為一大盛事。“落花”本身的哀婉動人吸引著無數(shù)文人對其進行歌詠，每位詩人通過落花組詩表現(xiàn)的情感各有千秋，暗含深意。唐伯虎的《和沈石田落花詩》，采用七律加組詩的形式寫成，抒發(fā)了復(fù)雜的內(nèi)心情感，有時光易逝之嘆，仕途失意之悲，也有命運多舛之傷，懷才不遇之恨。其心底的幽怨惆悵、落寞無奈，對落花命運的惋惜、嘆息等展露無遺。

唐伯虎與落花之間還流傳著一段動人的故事，據(jù)《唐伯虎軼事》載，唐伯虎常于花叢中痛哭，花落之時還派遣小童將落花一一拾起裝在袋子中并將其掩埋于藥欄之畔，可見其愛花的深情非常人可比。有學(xué)者認為，唐伯虎的葬花情景影響了后來曹雪芹創(chuàng)作黛玉葬花的情節(jié)。從關(guān)于唐伯虎葬花的記載我們能感受到這樣一個大才子對花的情真意切與一往情深，同時亦感受到他真實的個性特點與人格魅力。

三、結(jié)語

白居易《與元九書》中言:“感人心者，莫先乎情。”《毛詩序》曰:“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唐伯虎其人其詩之所以深受人們的青睞，主要原因莫過于其詩詞中流露的真性情。探究唐伯虎詩詞曲中的“花”意象，讓我們能更好地從中體會他坎坷一生中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與復(fù)雜的內(nèi)心情感。才華橫溢的唐伯虎，他一生中經(jīng)歷過躊躇滿志，瀟灑適意，亦經(jīng)歷過仕途不幸，家庭變故。雖一生坎坷曲折，卻熱愛生活，其詩詞曲中眾多的“花”意象無疑與他的人生緊緊融為一體。唐伯虎詩詞曲中的“花”意象不僅具有濃厚的世俗生活氣息，同時亦有著感動人心的力量。

①楊靜齋：《唐寅年譜》，商務(wù)印書館1947年版，第1頁，第39頁。

②③④⑤⑥?〔明〕唐寅：《唐伯虎全集》，中國書店出版社1985年版，第 1—15頁，13頁，第 21頁，16頁，第 99頁，第99頁。

⑦⑨⑩????????陳 伉 、曹惠民編 注：《唐伯虎詩文書畫全集》，中國言實出版社2005年版，第373頁，第365頁，第366頁，第388頁，第 359頁，第 374頁，第372頁，第372頁，第373頁，第370頁，第438頁。

⑧賈炳棣主編：《李清照秦觀詞精選》，山西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262頁。

??〔明〕唐寅撰，應(yīng)守巖點校：《六如居士集》，西泠印社2012年版，第62頁，第57頁。

??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39頁，第30頁。

作 者：李燕清，云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國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文學(xué)。

編 輯：李珂 E-mail：mzxslk@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