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莫之
站在外倉橋街,你能看見兩個世界。棚戶區,街面以西是一大片棚戶區,解放以前造的簡房危樓,江浙兩省為主的外地移民搭建的小天地,避戰禍、討生活;街面以東,在過去的百余年里,曾經也是這般的面容,現在因為舊區改造,房子拆了,人遷走了,地塊的方向還停留在圖紙上,于是,也就形成了一大塊空地,被兩米來高、灰白明凈的砌墻圍成地圖上的一節火車頭形狀。
火車要怎么開,坊間有很多版本,在百度地圖上,你把它放到最大,鼠標會變成一個眼球,下面一行字:“未知道路”。也有例外,地塊里有四處建筑,有名有姓,自西向東,依次是“安麗腳摩店”“董家渡天主堂”“中國人民保險”“上海市南房屋動拆遷公司”。末兩處貼著中山南路,走到黃浦江頂多幾分鐘。
樂清浴室離這節火車頭的屁股也就半分鐘的事情。它夾在外倉橋街與篾竹路之間,主要鄰居包括一個露天菜場、一個面料市集、兩爿棋牌室、七家餐飲店、若干洗頭房以及小東門街道敬老院。在動遷公司眼里,這里是南外灘,是難外灘;在學者眼里,這里是董家渡,是老城廂的圖騰之一;在歡喜孵混堂的浴客眼里,這里有上海的最后一家混堂。
接待過那么多的媒體,郝明已經厭煩了。每次接受采訪,他都會被一批雷同的問題攪壞心情。比如,他每次都需要解釋,為何樂清是上海最后的混堂,它和市面上數量尚可的平民浴室的區別在哪里?還有,大型浴場怎么就不算混堂?
他會領著記者參觀被水汽籠罩的浴池:“混堂的標準是最起碼有一只池子,里面的水,每天從浴室開門到關門都不會調。一開始,水是清的,比較硬,叫生水,汰到后頭,水就混了,叫熟水。”這也就是表面上的講法。混堂的性格特征頗為復雜,提供的服務雖然不比后起的大型浴場讓人眼花,卻也是相當豐富的。混堂有混堂獨有的味道,幾句話概括不了。至于新千年后開的平民浴室,為了省成本,浴池沒了,簡化為一排淋浴,純粹是為少數人的洗澡難而活著。
一來一回,把這些講清楚,郝明要費不少的口舌。真正的尷尬是被人一次又一次地問,等樂清拆遷了之后,有什么打算,會不會另起爐灶?郝明厭惡這些提問。這種感覺,仿佛一個病人被逼問,死了以后,有什么打算,轉世還想做人嗎?
郝明不相信來世。他今年五十三了。電視報道說他一九七八年十七歲的時候頂父親的班進的樂清;報紙上寫他一九七八年十九歲那年入行。當年樂清一樓二樓都有池子。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后,老百姓的住房條件提高,淋浴器逐步普及,社會風向也變了,流行洗桑拿。國營浴室由此吃起了西北風。郝明承包樂清之后,精簡人手,留下二樓的小池,把一樓的大池改成鍋爐房,剩下的面積租給別人開飯店,員工餐也掛靠給人家。再就是狠抓服務。如果不這樣,樂清撐不到今天。搞成這樣,郝明覺得自己也算對得起老東家。樂清有八十多年的歷史,老東家是浙江樂清人,解放后,浴室公私合營,繼續服務大眾,“文革”初,他選擇跳樓自殺。
吳宇慶是郝明的老搭子,三十多年的同事,中間有十余年他跑去社會上開出租,但是一聽說郝明把瀕臨關門的樂清盤下來,宇慶就來幫忙了。除了郝明的老婆,這世上沒有誰像宇慶那樣,和他走得那么近,幾乎天天粘在一起。當然,近幾年情況有變,上海的夏天越來越熱,越來越長,一到酷暑,樂清每日只剩二三十個客人,三四百塊的營業額,別說水電燃料費,連人工開銷都不夠。所以,浴室每年都要停擺五個月。
中午十二點鐘是浴室開門營業的時間。準備工作從昨晚就開始了,關鍵是燒鍋爐,夜里十點以后電費便宜,把明天的水燒好,這樣能省成本。早上是一系列的消毒事項,對茶杯、拖鞋、木梳以及剪刀,步驟是“一二三四”:一粒藥片,兩斤水,三分鐘消毒,四小時更換消毒藥水。毛巾用蒸汽熏,上身的下身的分開堆放,顏色也不一樣。忙到十一點敲過,大家聚攏了吃中飯,十一個人,分一樓食堂送來的大鍋菜。
樂清晚上開到九點,通常八點半就沒啥客人了。長腳、潘金發、宇慶,三個留宿的員工開始整飭,拖地、理床頭、清倒痰盂、幫拖鞋毛巾消毒,照明只留小部分。一樓食堂的油鍋會忙上一陣子,爛糊肉絲、香辣螺螄、酒糟毛豆、咸菜干絲,無非是些便宜而口味重的家常菜,三個中年人開一瓶最廉價的黃酒,舉著玻璃杯子窮開心,看看電視,吹吹牛皮,隨后,躺倒在浴客休息的床上,等待太陽照常升起。
落雨天總是那么討厭,講提心吊膽也不過分。雨具滴落污水,鞋底沾滿泥漿,加重地板的負擔,但是沒一個員工不巴結,看見齷齪就去尋拖把。樂清的浴客以中老年為主,哪一個滑倒就是大麻煩,責任誰來擔?自然而然,浴室里,除了水汽,從上到下還彌漫著安全隱患,這根弦一直繃著,好比拆遷問題,無休止的折磨。
老申今天來得有點遲。往常,他總是聽著京昆唱段等開門。這和他住得近有關。他洗完了,必要走到浴室的對角,在正抽煙斗的老顧隔壁躺下。他知道老顧不愛搭訕,只打個招呼,便開始聽戲。他用的是時下民工最愛的播放器,藏了幾百首名家唱段。倆老頭相敬如賓,工作日都是這樣:大約三點,老申整裝去中華路三小接孫子,老顧會躺到四點半,等客人稀散,男員工端著滿滿兩個搪瓷碗,一個堆飯菜,一個湯過半,從一樓旋到二樓,坐在男賓部中間的沙發上悶頭吃,他才起身。他的自行車停在一樓飯店的門口。他騎得慢而穩,尤其回程,今天稍許快一點,因為晚上有家宴。
轎車候在尚文路河南南路口。老顧從龍門邨出來,小兒子下車,替他開門。他照舊坐在駕駛員身后的位置,拉牢扶手,一抬頭,正對著車頂的后視鏡。車廂就兩個人,他問:“小弟,儂老婆呢?”后視鏡里的中年人說:“陪客戶吃茶,結束了伊會過來的。”老顧又問:“君君呢?”后視鏡說:“小家伙跟同學到臺灣去了,要八號才回來……阿爸,儂嘴巴干嗎?嘴巴干,后頭有礦泉水。”老顧不吭聲。
從龍門邨到福1088,他們走的這條路跨了黃浦和靜安兩個區,在本世紀初,同樣的路線,則要跨四個區。其他子女也差不多,二女兒住楊浦,已經當奶奶了,三女兒住寶山,大兒子住閔行,大女兒如果還活著,要從嘉善出發。每個月,總有那么一兩回,大家從市區的東西南北,匯流到某家飯店。具體方位由小兒子定,他組局,他買單。和多數上海家庭一樣,老顧的子女,在各自的第二代成長以后就難得走動了,如果沒有這個家宴,類似規模的團聚大概要等到過年,或者家庭成員的重大事件。滿員的話要兩桌,今天因為二女兒全家去無錫,人數降到十一。
福1088的人均消費超過四百。好幾位看了菜單,左右咬耳朵。“正好談攏一筆生意,”小兒媳一邊點菜,一邊說,“就當是慶祝一下。”小兒子接話道:“菜式應該蠻挺括的,阿拉也沒吃過,幾個朋友一直講多少嗲,那么就來試試看嘍。”外孫女問:“舅舅,現在傳統媒體這樣蕭條,對印廠有影響嗎?”小兒子說:“影響蠻大的,手頭上好幾份雜志報紙關掉了,一年要少百把萬的生意呢。不過還算好,儂舅媽本事大呀,阿拉一樣在轉型,現在的大頭是幫飲料,還有幫油瓶印商標。”“君君呢,”孫子問,“畢業了打算做啥呢?”大兒子沉吟道:“伊是啥?藝術管理系對嗎?”小兒媳說:“天曉得伊想做啥,小家伙心比天高,最近嘛,在朋友的兒子開的文化公司里實習。”小兒子嘀咕道:“開銷大得嚇死人,一頂帽子就要千把塊,以后還勿曉得怎么辦呢?”
冷菜酒水齊了,大家舉杯,祝老顧健康。老顧坐著,與小輩逐一碰杯。幾十筷子下去,大家對菜的評價頗高。孫子發話了:“阿爺,最近浴室是勿是又開了啊?”老顧喝口黃酒:“嗯,開了三天了。”三女婿嚼著油爆蝦,說:“阿爸,儂還是踏腳踏車來回啊?”小兒子說:“阿爸,幫儂搬了近一點多少好,儂硬勁勿肯,硬勁要住了龍門邨,我還是那個意思,借套一室戶的公房,再幫儂請個阿姨。”大兒媳說:“是呀,阿爸,同樣是借房子,做啥勿住得近一點?”老顧搖搖手:“用勿著的,老房子好,踏踏腳踏車嘛鍛煉呀。”
熱菜來了,大家放棄勸說,轉攻美食,也聊些近況時事。吃到臺面滿了,老顧起身要上廁所,孫子被他母親指派了護送。過道里,老顧碰到一群人,其中一位看見他很激動:“老顧,怎么這樣巧的啦!”“郝老板啊,”老顧應答,“儂也來吃飯啊?”郝明說:“是呀,女兒要去美國了,今天夜里聚一聚呀。”
人群進了一個更大的包廂,待到郝明尋過來,親家母問:“懿懿爸爸,碰著熟人了對嗎?”郝明笑了:“浴室里的老戶頭,天天來的。”親家公問:“是姓顧對嗎?好像電視上看見過的。”郝明哈哈大笑:“對的對的,看樣子曉明爸爸看過那只紀錄片。”親家母說:“看過好幾遍了,把儂拍得賣相老好的。”大伙在歡笑中點菜。郝明看了菜單,臉部有點僵。他把菜單交給女婿:“今天儂是主角,儂來點。”
兩桌菜點全了。親家公喟嘆道:“等伊拉從美國回來,勿曉得浴室還在嗎?”郝明說:“這倒蠻難講的啦。”親家公問:“還好再撐兩年啊?”郝明說:“有得好動動了,咪咪小一塊地方,戶口多得嚇死人,都像養蠶寶寶一樣。今天浴室里還有人講呢,有份人家,十一個平方,二十七只戶口。”在座的無不驚嘆,這是怎么創造的,卻沒有深入議論,單是好奇能分多少套房子。郝明總結道:“所以老祖宗把浴室叫混堂,混堂嘛,混日子呀,混一天是一天。”
骨肉別離是愁苦的,但畢竟不是訣別,親家公起身祝酒,祝兒子在美國工作順利,祝兒媳生個美國寶寶。杯底與臺面的敲擊無比喧鬧,但是,此刻的喧鬧是受到祝福的,敲碎了更好,因為中國人信仰碎碎平安。
回家路上,郝明握著方向盤跟老婆抱怨:“又貴,量又小,吃也吃勿飽,回去儂幫我弄碗速泡面吃。”老婆鄙薄道:“又勿是儂買單,沒吃飽好點的呀。”郝明說:“我還勿是想幫女兒省一點。”老婆不睬他,埋頭刷微信。
進了家門,沖出來一條薩摩。郝明撫摸道:“乖,尋媽媽去。”它就歡快地撲向黃薇。這狗是女兒出嫁后養的,小姐妹送來的時候只有熱水瓶大小,兩年一過,躥到黃薇的胸口。每天,夫妻倆吃好晚飯,黃薇就被“湯團”拖著快跑,她用的是得樂牌的大型犬牽引器,身體后仰,離和諧只差一駕雪橇。今天狗還沒遛呢。“母子”倆孤零零地在夜幕下逛小區的中心花園。沒有母狗給它追、小狗一起吠,“湯團”也覺得沒勁。黃薇兜了兩圈,上樓給老公煮面。
立冬能夠改變浴客的數量,卻無法改變他們的狀態。在男賓部,最適意最詩意的狀態,除了坐在池底,讓水漲到肩胛,便是出浴把自己抹干了,裸躺在休閑床,四十歲朝上的,泡杯茶,四十歲不到的,來瓶汽水。所以,你不愿面對,當你這樣一絲不掛地躺著,周圍有人舉著智能手機,有些還具備消音拍攝功能。這種事情,中老年做不出,手機在他們只是通信工具,外地的小青年也做不出,他們沒這閑工夫,如果說混堂具有清潔皮膚、消除疲勞、去寒氣、休閑放松四大功效,他們看不見第四項。
那晚打烊之后,宇慶、長腳、潘金發,三個留宿的照舊聚在一塊吃夜宵。頭上的電視,《新聞夜線》關注的是一則浴室糾紛:一個老太太,去公共浴室洗澡,摔了一跤,癱瘓在床,家屬和浴室方面為了賠償金達不成和解,上訴法院,最后判了十萬。
看的過程中,三人基本沒動過筷子,酒杯也只是握在手里,脖子仰得老高,眼珠瞪成桂圓。那陣勢,仿佛遭殃的是自己母親,倒霉的是自家浴室,或者兩者兼有。“沒的命嘍。”金發吁了一口氣,“十萬塊錢,照我們這樣子,要洗一萬個老的,洗一萬個老的還賺不到一萬塊錢呢。”長腳說:“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你地板拖得再好,一點點水也沒的,有什么用,她年紀大了,腳步不穩呀,她自己摔了,你有什么辦法?”宇慶說:“浴室嘛肯定是有責任的,但是十萬塊也太過分了。”長腳夾一口菜,說:“還是開養老院最好。開醫院死了人,家屬還要鬧呢,興許還找到這塊問題那塊問題賠點錢。開養老院最好,人死了,打個電話通知家屬,一點點辦法都沒的。誰要你們子女不管啊。”
關于這個話題的爭辯,次日下午又續上了。連浴客也參與了進來。大伙都在抒情,老顧獨自躺在他御用的床位上抽煙斗。雨還沒停,他在考慮,回家是打車呢還是坐11路。雨天他是不騎車的,浴室來回都是打車。也就最近,他發現出租車很難攔,明明是亮著綠燈的空車,揮手去攔,它卻不停。這不是一輛兩輛的現象,而是一批兩批的問題。上個雨天,回程他撐著傘等足了半個鐘頭,邊攔邊往家的方向挪,走到公交站,他還在招手,直到又一輛11路停靠。
四點半了,老顧準備回家。他穿好衣服,挎上小包,關攏木箱,鑰匙就留在上面。過道的沙發上,宇慶坐著吃晚飯。“小伙子啊,再會。”老顧和他打招呼。宇慶咽口飯菜,微笑道:“再會。明天再會。走回去當心點哦,落雨天路滑。”出了男賓部的門,老顧下了決定,直接去11路的站頭,就站在那里攔出租,如果11路先到,就坐公交車。
地上泥漿漿的。一個老太婆,推一輛購物車,伴著瓶子撞擊的聲響,經過浴室的大門。對面的熟食攤在炸魚丸,雨滴嗒滴嗒從篷布上落在蛋餃啊、熏魚啊、獅子頭的身上。老顧凝視了幾十秒,離開了。萬有全賣蛋制品的店鋪,老阿姨把一只只干凈的咸蛋放在漂洗機上。那機器有十三個卡槽,蛋擱上去,隨著水流的沖擊而旋轉。路人甲問:“腌咸蛋啊?”路人乙說:“現在都是機械化部隊了。”老阿姨誰也不搭理,埋頭工作。老顧觀摩了幾分鐘,繼續前進。
走到中華路口,老顧仿佛聽到后面喊:“阿爸,阿爸。”他習慣性地回頭,居然是小兒子。小兒子冒雨把老顧送進后車廂,撐父親的傘回駕駛座,收好,放在旁邊。老顧問:“小弟啊,儂今天哪能來了?”小兒子系保險帶,說:“老婆到山東談生意去了,小家伙去北京了,一個人嘛,就來尋儂吃老酒呀。”老顧急了:“屋里沒菜呀,要么到外頭吃。”“還是屋里吃吧,儂吃啥我就吃啥,隨便一點。”“要么我去買點熟菜?”小兒子說:“也好,等歇我去買。”
車子在中華路上濺起水花,車窗滾滿了雨珠。老顧還有點恍惚,想起去抓扶手。他責備兒子,干嗎不打電話,在那傻等。“儂的手機一直關機,”小兒子看一眼后視鏡,“再講了,儂要叫車子,肯定要到中華路才叫得著,從浴室到中華路,最近的就是董家渡路了。”“最近的是串小弄堂。”小兒子看著運動中的雨刮,得意地說:“小弄堂太冷清了,落雨天又難走,阿爸儂歡喜鬧猛的,肯定是走董家渡路。”
進了家門,老顧忙著收拾。兩個人搶活干。小兒子完全不了解家里的布局,一碗一筷,干什么都要問,被迫改打下手,把剩菜放進微波爐,熟菜解開包裝,直接桌上擺好。老顧去灶頭溫黃酒。小兒子也就房間里瞎瞄瞄。墻上相框,A4尺寸的全家福,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攝制,布景比之現在假得可笑,色彩艷到失真,小孩子的臉都像紅富士蘋果。他找到了自己,妻子熨帖著,懷抱當時熱水瓶大小的君君。右首是嘉善的大姐,姐夫病故得早,兩個兒子站在她后面,高出她將近一個頭。父母端坐在中間。他把這張泛黃起霉的照片又掃了一遍,在當時,這確實是最全的家庭陣容了,沒有一個缺席。于是,他掏出手機,完成了一次肅穆的翻拍。
他們干杯,發出滿足的哈的聲音。兩個人相互夾菜,用笑容感染對方,增進食欲與酒量。一個問,身體怎么樣,醫生有啥新的建議;一個問,印廠怎么樣,孫子有啥新的打算。飯吃得差不多了,老顧提出加點水果。筐里只有梨,老顧堅持要自己削。他哪里會削水果,以前都是老太婆削給他吃。他就用刨子,一片一片的果皮,刨得臺面凌亂不堪。“現在嘛是吃生梨的季節呀。”老顧說。小兒子接過梨,不知該從哪里啃起。“阿爸,”小兒子說,“我在想哦,儂要么還是住過來吧。”老顧一邊刨梨,一邊說:“住到金橋去啊?金橋我實在是住勿慣。馬路太寬了,都是外國人,一點上海味道也沒,也沒我這個年紀好去的地方。”“儂歡喜泡浴室嘛,天天打出租來回呀。”“太吃力了,”老顧說,“我夜里八點鐘要睡覺的,儂八點鐘還勿一定好回來呢。”“但是阿爸——”老顧打斷道:“小弟,我懂的,儂應該曉得的,我這人脾氣勿大好,我最光火的就是別人影響我睡覺,一天兩天,大家可以相互遷就,辰光一長肯定要僵掉的。”梨刨干凈了,老顧咬了一口,說:“汁水蠻足的,唉,儂為啥勿吃啊?”小兒子也就學父親的樣子,低頭咬下去。老顧含笑道:“有空就多來看看我,阿拉這樣老酒吃吃,多少開心啊!”
那天,老顧從早上起來就覺得不舒服。吃了午飯,情況未見好轉,他琢磨是否還要去洗澡。天氣真好,太陽明媚得讓人不愿悶在家里。老顧決定出去透透氣。走到中華路,一陣抽痛迫使他停在路口。他被臨近的11路站點那個候車座迷住了,坐在上面,挺胸,深呼吸。
就這樣,一輛又一輛11路在他面前逗留,又走了。
如今的11路是電容車。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11路曾是由兩條“辮子”供能的無軌電車。電車環保,但是行駛中的“辮子”脫線卻很煩人,通常是轉彎或者變道,車身在轟隆一聲之后癱止,嘟嗚嗚的蜂鳴告訴大家,辮子掉了,于是,就聽到外向的聲音:“哎喲,翹辮子了嘛。”司機難免氣呼呼地開車門,去車尾拉拽那對“辮子”,儼然遭受咒罵的是自己。
老顧試著站起來。還行。他爬上一輛11路。司機看他那副樣子,等他坐穩了才敢發車。
下一站就是終點站老西門。到站以后,老顧并沒下車,司機也沒提醒他、趕他下車的言行。終點站的傳統意義在11路是被消解的。這條上海灘最有名的環城線,它的環城,首先是環繞老城廂,其次才針對上海這座城市。不少公交線路與老城廂發生關系,只有它,全程陪伴。它的運行軌跡是一個圓兩條路,一條叫中華路,另一條叫人民路。兩個駛向的11路被這兩條路隔成無法交會的獨立體,各開各的,各停各的,連終點站也不在一處,盡管它們隸屬一個車隊。
車又發動了。喇叭里的普通話說:“終點站老西門。”
倚靠著車窗,老顧在環城的旅途中找到了一些樂趣。多少年了,他不曾像今天這般,用目光拂拭一個接近完整的老城廂。車速太快,變化太大,能被喚醒的記憶相當有限。
車廂在新北門站添了些許人聲,上來一批游客腔調的年輕人,大概是剛游完豫園的吧。老顧想起城隍廟靠方浜中路的出口,曾經佇立著兩個石獅子,小孫子騎在自己的脖子上,與那守護神合影,照片一直存在錢包里,有一次被大女兒發現了,抱怨道:“阿爸,儂偏心啊,孫子的照片就放,怎么沒看見儂放外孫的照片?”
新開河到了。他的視線透過快要竣工的高樓,撞上中年時的自己,在滬南冷庫的伙食團負責采購,每逢夏天,冷庫有傷殘的棒冰雪糕內供,棒頭斷的,碎成兩截的,幾分錢一斤,鋁鍋裝得滿滿的,捧回家里,老婆小囡開心得仿佛過節,因為沒有冰箱,吃到肚子疼也不肯放。
東門路的丁字路口,車子被紅燈攔住。窗外就是康家弄,入口有他鐘情的點心鋪,招牌是蟹殼黃與蘿卜絲餅,最愛后者,餡子新鮮,調味好,他去年還來捧場,看到被蜘蛛網包圍的老式烤爐,發出“只有儂還沒走”的嘆息,那個守了近四十年的老師傅,淡淡地說:“蘿卜絲餅蠻好的,回去微波爐轉轉就好吃,要么多帶兩只吧。”
又一個環城兜完。
再兜一個。
每次回眸都有新的感受,累計到后來,老顧有一種在浴池浸泡的感覺,被不同種類的情緒淹到了肩胛。
他想回家了。
《新聞夜線》正在回顧凌晨的事故。醫院里,傷亡家屬的情緒極其激動。“可憐啊,”金發仰著脖子,酒杯停在半空,說,“好端端來一次上海,搞成這個樣子。”長腳吃菜,說:“聽他們講,好像蠻多都是大學生呀,現在都是獨生子女,家屬嘛肯定是要鬧的。”金發喝酒,說:“全是小年輕。年紀大的誰去湊這個熱鬧啊,天那么冷,你叫我去,凍都要凍出毛病來了。”長腳給他倒酒,說:“這樣一搞,不曉得要賠多少錢了,估計要幾十萬吧。”“幾十萬?”金發舉著酒杯,鄙夷道,“搞不定。沒個百八十萬怎么可能搞得定。”“這個錢誰給啊?”“誰給?”金發喝酒,說,“國家給呀。”
快過年了。換作從前,春節前的一兩個禮拜,是樂清最忙的時節,是要排長龍的。孵混堂的主力軍,也會一改平日的做派,沖洗完畢,早早撤退,免得影響人民內部團結。總有不識大體的,仿佛老太爺,躺著不動。浴室的員工卻不至于動手驅趕,也不會講一句重話,他們能做的,就是丟熱毛巾,暗示對方幫幫忙,擦兩把,趕緊回家,若不見效果,隔幾分鐘就再丟一塊。這都是二十五年前的氣象了。當時的老百姓有許多的講法:遇水則發,預兆新年有好運氣,或者,把身上的晦氣洗掉。即便沒那么迷信,質樸的靈魂也不會拒絕清潔,誰都喜歡干凈。快要過年了,人是應該干干凈凈的。
是周二的黃昏時段。老顧靜靜地躺在床上,胸部以下蓋著紅白條紋的大毛巾。員工們剛吃好晚飯,也沒什么客人,就坐著聊天。等到郝明接到電話,從路上折返回浴室,再趕去醫院,老顧的身體都快僵了。
收工后的夜宵場面又從三個人減少到兩個人。金發端著菜進來,問正在收拾的長腳:“不曉得談得怎么樣了。”長腳說:“家屬肯定接受不了,我倒是蠻擔心阿慶他們的。”金發坐下,開始倒酒,說:“你還是擔心擔心我們要賠多少錢吧。”“這就要看郝老板的本事了。”“說起來,這個真的很冤呀,真的很冤呀,什么事情都沒發生,就要賠錢。”長腳喝酒,說:“人都死了,還沒的事情發生啊?”“也不曉得怎么搞的。”“可能是心臟病吧,要不就是腦溢血。”金發喝酒,吃菜,哀嘆道:“原本就沒有年終獎,現在估計還要扣錢。”
電視里,《新聞夜線》又開播了。長發看著熱點新聞預告,說:“這下又要上電視了,郝老板不想接受采訪也沒的辦法了。”
老顧的追悼會定在二月六日的早上十一點,很尷尬的時間,顯然是臨時安插出來的。一整套流程走下去,算上吃飯,回樂清起碼要兩三點鐘,浴室的正常營業肯定沒戲。出于安全考慮,郝明提了點想法。金發回應道:“家屬那么通情達理,沒讓我們負一點點責任,光是沖著這點,我們就應該去送送老顧。”長腳說:“你這個話說得就沒人情味了,即便是要我們擔責任,老顧就不送了嗎?”“我不是這個意思,”金發辯解道,“我的意思是人家非常體諒我們。”
“好了,好了。”郝明揮手道,提出了浴室營業的臨時調整方案,客人們或許有意見,但也沒人提出異見。
那天下午,樂清底樓入口的大鏡子上貼了告示,A4的打印紙,四個角延伸出斜向的透明膠,仿佛烏龜的四個腳,頭上還不放心地加貼了一條,紙面黑色粗筆四個字:
“停休一天”
小廳里擠滿了人。除了第四代、嘉善的那一脈,老顧的小輩基本到齊了。在多數子女的記憶里,父親是個不懂交際的人,退休之后就沒見過同事往來,也許,他獨居龍門邨的晚年,有人上門探視,他在混堂里應該有朋友吧,不然,這九個陌生男性又是什么來歷呢?郝經理、宇慶例外——前天在醫院里已經打過交道了。如果不是小兒子介紹,他們只當其余的都是父親的浴友。好比老申,不僅來了,還帶了白包。郝明以樂清的名義封了一大份。二女兒不肯收,最后,理智戰勝了情感。
老顧生前的單位早就倒閉了,關系一轉再轉,比九曲橋還迂回。退管委的代表致悼詞的時候,老顧的第三代們,聽著一個又一個國企或倒閉或合并,神情有些復雜,第二代們也不習慣悼詞里的父親,白璧無瑕的完人。代表替稿件翻頁,低頭凝視,繼續用普通話宣讀。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脫發嚴重,他的工作就是參加一場又一場的追悼會。
棺木里堆滿了鮮花。蓋棺的時候,四個子女,一個兒媳,一人一枚釘子一把錘子,從五個角上,順著早就沖好的孔槽敲擊。金發看著,咬宇慶的耳朵:“好結婚就盡量結婚,好歹以后還有人幫你敲釘子。”
豆腐飯的氣氛就緩和多了,總共三桌,與樂清有關的九人獨立一桌。吃到熱菜上來,小兒子獨自過來敬酒,大伙緊張地全體起立。對方舉著酒杯,祝酒一般,說:“老頭子在的辰光,大家關心伊照顧伊,阿拉做子女的,心里有數。浴室每趟碰著采訪大家總歸推伊出來,每趟都要介紹伊。好幾趟,阿拉在電視上報紙上看見伊,老頭子體諒阿拉,總歸講阿拉多少孝順,講阿拉多少好,實際上,好勿好阿拉心里明白。怎么講呢?老頭子平常悶聲勿響,勿大幫人家搭訕,實際上他在浴室里一直是老開心的。真的。老開心的。怎么講呢……勿談了,勿談了。謝謝大家。”酒杯被他舉得更高一些,與各位逐一碰杯。幾個碰杯早的,仰頭打算痛飲,他清清喉嚨,說:“怎么講呢,我希望浴室繼續開下去。快過年了。或許今天的場合勿大合適,但是我還是想跟大家拜個早年,希望浴室生意興隆,大家平平安安。”他哽咽著講完,調整情緒,再次祝酒:“謝謝大家,我代阿爸敬大家一杯。”
全體一干而盡。
“謝謝大家。”他放低酒杯,又講了一句上海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