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西班牙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傳統

金 蕾 （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 100872）

淺談西班牙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傳統

金 蕾 （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 100872）

因為特殊的地理位置和被占領的歷史，西班牙長期處于分裂當中，西班牙的藝術傳統具有難以歸類的特質。然而如果當我們拋卻風格、形式這些普通的歸類方法，深入西班牙民族的文化特質去考慮它的藝術傳統，就會發現西班牙的藝術其實自始至終都在貫穿著同樣的氣質：精神性、生命力以及對崇高美的熱愛。

羅馬式藝術；哥特式藝術；文藝復興；中世紀精神；崇高美

位于地中海西部的西班牙，是人類文明的發祥地之一。阿爾塔米拉洞窟壁畫中那些打獵或祭祀的場面，是西班牙藝術輝煌的起點，也是人類至今為止最早的文化遺跡。文藝復興時期眾多風格獨具的藝術大師的涌現，使17世紀成為西班牙輝煌燦爛的黃金世紀。即使是在20世紀，西班牙依舊成為立體主義、超現實主義和抽象主義的發源地。

在歷史上，這片位于伊比利亞半島的土地長期處于異族入侵與內部紛爭的戰亂當中。直到1492年，西班牙才開始作為獨立國家的歷史，西班牙的文化藝術就是在這種異族文化的不斷相融與碰撞當中逐漸形成。然而，如何定義西班牙藝術的特色卻是一件困難的工作。如果采用傳統的藝術演化過程來定義，那么具有西班牙特色的的穆德哈爾式藝術、銀匠風格將無法被歸類。如果像“威尼斯畫派”、“尼德蘭畫派”那樣直接用國家或者地區的名字來命名，而實際上西班牙的藝術家似乎很少組成一個團體，擁有同樣的規則。受歷史上多重文化的影響，西班牙的藝術傳統并不具有連貫性，西班牙繪畫的多樣性和龐雜性的特征使它不能沿襲我們所習慣的分類法，難以歸類到同一概念之下。

一、文藝復興前期西班牙藝術的幾個發展階段

與其他國家相比，西班牙藝術的起源是很獨特的。這種獨特性不僅因為它地處歐洲一隅的地理位置，也和它被入侵的歷史有關。因穆斯林宗教禁止再現式藝術，伊斯蘭國的擴張使得原本存于伊比利亞半島上的古羅馬和地中海藝術頹然衰落，古典傳統的中斷使得中世紀時期的西班牙不得不重新開始發展它的藝術。至西班牙立國之時，正值意大利文藝復興藝術的發端之際。但縱觀西班牙此時期的歷史，我們會發現西班牙對幾乎橫掃歐洲的文藝復興藝術并不是亦步亦趨的跟隨，文藝復興的異教性質始終與這塊土地的虔敬氣質不相容。對于西班人來講，宗教不僅是精神上的信仰，而且是現世生活的法則。強大的王權與宗教合一的國家性質使西班牙一直停留在中世紀傳統當中，保持著信仰的純粹性。選擇和靠近何種藝術形式，西班牙藝術家們始終堅守著這塊土地的傳統，有著強烈的自覺性。西班牙的這種強烈的審美自覺，是在特殊的歷史過程中發展完成的。若分析文藝復興時期的西班牙繪畫傳統，一定要了解它曾接受哪些藝術的影響。

1.東方藝術的影響

公元前后阿拉伯人的入侵，使西班牙的藝術兼具東西方文化的特點，與其他歐洲國家相比，始終具有強烈的異域感。在入侵同時帶來了高度發達文明的阿拉伯人，與北部公元5世紀時進入西班牙的西哥特人對峙共存于伊比利亞半島上。摩爾人的藝術具有抽象性和裝飾性的特征，而西哥特人則承襲了半島上原有的羅馬傳統，藝術上受拜占庭藝術的影響，借鑒了很多東方民族的裝飾型圖案，其藝術盡管粗陋，但有著強大的生命力，此時西班牙繪畫對人類的最大貢獻是手抄本細密畫。

2.羅馬藝術時期

羅馬藝術是西班牙藝術歷程中重要的一環。曾被羅馬占領600年之久的西班牙，羅馬藝術對其文明的影響非常明顯的。作為歐洲中世紀藝術的一種重要形式，羅馬藝術在11世紀迅速發展起來， 于11世紀中葉到12世紀末“幾乎囊括了所有希臘語系和羅馬語系的民族區域。羅丹曾這樣說過，“羅馬藝術是法國一切風格之父，它含蓄又有力量，造就了我們全部的建筑，即是在將來，也還是應該想到它的原則。”而這種羅馬式藝術形式，就是以西班牙的加泰羅尼亞地區為發祥地。羅馬式藝術在拜占庭藝術的基礎上創造了一套描繪上帝的符號系統。與10世紀的細密畫不同，西班牙的羅馬藝術更加有本土特色，講究精神性的闡釋，并不以再現塵世的客觀世界為目的。與拜占庭藝術相比，羅馬式繪畫的主要形式不是鑲嵌畫，而是壁畫和玻璃窗畫。無論法國、德國還是西班牙，羅馬式繪畫都強調線的表現，通常用黑色或棕色作為輪廓線。它吸收了東方拜占庭藝術的特色以及法蘭西的影響，崇尚真實可信的形象。雖然是圣經故事的圖解，但勝在生動自然。這些壁畫雖有著拜占庭壁畫的影響：色彩豐富、衣褶復雜，對形體充滿著程式化的塑造，但又發展出了新的語言，最后成為完全獨立的藝術形式。西班牙羅曼藝術的代表是克萊門特教堂，它既有伊斯蘭裝飾藝術的華麗，也有拜占庭藝術的神圣，在幾何形式與自然形像相結合方面達到了完美平衡。

3.哥特式藝術時期

哥特式藝術是對西班牙影響最為深遠的一門藝術。它在13世紀之后傳入西班牙，鼎盛時期大概在15世紀下半葉。哥特藝術在西班牙發展了相當長的時間，西班牙人民又熱情又虔敬的民族性格似乎與哥特式藝術分外契合，全民信教的土壤更是催發了哥特藝術在西班牙處處盛開。相較于符號體系的羅馬藝術的程式化，哥特式藝術在制造幻境的技巧上更勝一籌，在這塊土地上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西班牙的哥特式藝術接受的是北歐的影響，并與本土的東方遺產相結合。西班牙本土哥特藝術大師如烏格特和貝爾梅霍的出現，使得西班牙哥特藝術具有鮮明的本土性。即使當西班牙文藝復興開始的時候，哥特式藝術和神秘主義的火焰依然在西班牙大地上暢通無阻。雖然對繪畫中精神力量的強調是中世紀時期北方基督教的遺產，但只有西班牙將這種概念保持的最為純粹和持久。

4.文藝復興時期

意大利的文藝復興對西班牙藝術的影響雖然從15世紀開始，但西班牙步入文藝復興的時間卻比意大利晚了將近100年。西班牙文藝復興的特點是多種風格共存，相較于法國、德國等其他國家，意大利文藝復興對西班牙的影響較弱。因為伊比利亞半島在歷史上長期與佛蘭德斯地區有著頻繁的交流，是佛蘭德斯畫派、北方日耳曼蠻族風格而不是意大利的文藝復興形式主導著半島的藝術方向。即使有西班牙本土畫家模仿意大利式的風格，其作品也多是空洞貧乏。因為西班牙熱愛色彩，“威尼斯畫派”得到了很多西班牙人的喜愛，人們喜歡提香豐富的色彩和率性的筆法。當16世紀末至17世紀末的這段時間，意大利文藝復興走向衰竭，而此時興起的巴洛克藝術所采用的語言與西班牙繪畫的稟賦正相契合，才涌現了埃爾?格列柯、里維拉、蘇巴朗、委拉斯凱支等藝術大師。

二、文藝復興時期的西班牙繪畫傳統

潘諾夫斯基曾經這樣談論他對西班牙藝術的看法：他幾乎從未對西班牙藝術發生過興趣，因為西班牙缺乏一個流派應該具有的特質，不具備成為可以被研究的母題的條件。與其相類似，西班牙文學的研究也存在同樣的困擾，即使建立流派，也不會有一條貫穿始終的規則存在。那么，什么才是西班牙繪畫所注重和追求的呢？如果我們拋開慣常風格的歸納，從西班牙民族的精神特質去考慮的話，或者可以得出如下幾條線索。

1.粗獷的生命力

西班牙藝術史家拉恩福特曾在他的著作《西班牙繪畫史》中指出，西班牙藝術的特色就是"西班牙藝術的混沌而不連貫的生命性"。在這里，生命性的含義有如下幾個含義：第一，西班牙的藝術作品經常出現形式上的突變。經常因為強烈的表現意志而無視自然的規則，打破美學上的傳統。其次，相較于其他國家的藝術大師，西班牙的藝術家們經常將更多的生命力和熱情傾注在作品之中。以至于這個國家雖然沒有藝術家的團體，但經常會出現具有鮮明特色的世界級藝術大師。第三，西班牙藝術家能夠將西班牙歷經災難而綿延不絕的堅強的民族精神，持續體現在其藝術創作當中。

這種畫風的突變、生命力和熱情，以及歷經災難綿延不絕的民族氣質，表現在繪畫形式上就出現了不求工細，強調粗獷、表現的畫風。在西班牙的藝術中，優雅精細和粗獷從來都是兼而有之，它們各自有著不同的淵源。精細畫風是來自于佛蘭德斯的風格，也在西班牙占據一席之地。然而總的說來，北歐的畫家、意大利的畫家甚或法國的畫家在追求精細風格時總比西班牙畫家做得好。西班牙人在追求精細工整的特性時，經常將其丟失而只剩粗獷，這也正反映了西班牙畫家別具一格的特質。這種拋棄優雅和精細，不加矯飾的對粗糲凌亂以及激情、動感風格的愛好可以串聯起一系列的作品和不同時代的杰出大師，強烈的激情從中世紀的莫薩拉貝手抄本一直延伸到埃爾?格列柯，直至戈雅。西班牙藝術的粗狂特質雖然也可在其他國家尋找到一些蹤跡，但獨屬于西班牙的則是冷峻、樸素的粗獷風格。

2.崇高美的傳統

意大利文藝復興所倡導的古典美的風尚對歐洲有著深刻的影響，但西班牙卻是個例外。西班牙民族的審美特質一直都有著某種偏好：對崇高的美的向往。希臘文明產生了美的概念，在美的概念的發展上，古典美實際演化成了“理想美”。而與之對應的美的“崇高”概念來自希伯來文明，崇高美一直是拜占庭藝術、哥特式藝術的精神實質。當理想美在意大利實現了其模式的全部可能性不再能夠帶給人們感動，它在16世紀的衰落也同時到來，而與其對立的崇高美就會走向高峰。如果我們繪制一條西方藝術的發展路線，很容易就會發現中世紀藝術、巴洛克藝術的精神實質都是崇高的美，都具有反古典藝術的傾向，而站在文藝復興藝術的對立面。在這些藝術當中，對宗教的精神性的追求永遠都是第一位的。我們不能否認，意大利文藝復興帶給西班牙的巨大影響，但在時尚的潮流之外，總還有別的方向。正是因為這種追求“崇高的美”的傳統，西班牙文藝復興才表現出與意大利文藝復興不盡相同的特色，我們會發現即使熱愛描繪世俗現實生活的委拉斯凱支，也將襤褸的衣服、破舊的陶罐、以及畸形的身體賦予某種崇高的風格，而西班牙藝術也因此開啟了它的黃金時代。

3.中世紀的精神

西班牙的中世紀傳統從未斷絕。這種對上帝的虔敬信仰為人類自身注入了巨大的精神力量，一切意志與需求都趨近于脫離世俗，進入忘我的狀態。“在中世紀藝術傳統中，精神壓過了形式，對優美形體的再現讓位于宗教情感的表現。尤其是在教堂建筑和雕刻藝術中，我們可以看到，藝術家要么是關心如何在有限的空間里把圣經故事講清楚，要么是關心怎樣突出先知、圣徒的精神特質，如何塑造理想的人體比例美或人類形體的正常比例都在其次。”1

在文藝復興時期，當歐洲大陸大部分的國家都投向文藝復興的洪流，而西班牙卻成為了歐洲大陸最純粹的天主教國家。意大利繪畫上所看到的那些歡樂的人群、豐滿的裸女、奢華的宴饗在西班牙人看來充滿著異教的瀆神的色彩，將會破壞精神上的平衡，打擾他們苦修的生活。在宗教改革風起云涌之時，正是西班牙發起了反對宗教改革的新的光復運動，羅耀拉創辦了耶穌會，圣女特蕾莎等神秘主義者都撰寫著作來支持天主教的復興。總的來講，反宗教改革，就是對中世紀傳統的重新塑造。而中世紀藝術最重要的傳統就是對藝術的精神性的強調。正是西班牙藝術家們對中世紀精神的一貫強調，才造就了17世紀藝術史的高峰。不了解西班牙人對中世紀精神的堅持，就無法讀懂西班牙的“黃金世紀”。

三、結語

對于任何一個國家或者民族的藝術而言，盡管每一時期都會有一種“時代的風格”強勢的滲入到本國的藝術風格當中去，但獨屬于本民族的風格卻是相對固定，并對所謂的時代風格采取著或對抗或融合的不同選擇。在16世紀的文藝復興時期，西班牙的民族稟賦與文藝復興的古典風格并不兼容，直接導致西班牙藝術一直徘徊在中世紀。而當巴洛克時代來臨，其夸張、強烈、注重精神性的藝術風格恰好與西班牙的民族特質相符合，西班牙才出現了埃爾?格列柯、里維拉、蘇巴朗、委拉斯凱支等藝術大師，步入它的黃金時代。

總之，西班牙民族文化的這種生命性、注重崇高的美、以及強調精神性、強調不規則和反常理的特性與中世紀的傳統一起形成氣勢磅礴的復調，作為西班牙繪畫的傳統，成為西班牙黃金世紀的先聲。即使縱觀整個西班牙藝術史，這種獨具特色的藝術傳統都貫穿其中。

注釋：

1．[英]安妮?謝弗?克蘭德爾：《劍橋藝術史：中世紀藝術》，錢乘旦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19頁．

[1]（英）貢布里希，《藝術的故事》，范景中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

[2]（英）安妮?謝弗?克蘭德爾：《劍橋藝術史：中世紀藝術》，錢乘旦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