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閃[武漢大學文學院, 武漢 430072]
論廢名詩歌意象的陌生化
⊙沈 閃[武漢大學文學院, 武漢 430072]
廢名20世紀30年代所作詩歌因缺少解人而晦澀難懂,少有人問津。詩歌意象的陌生化是造成此種局面的一大原因。廢名詩歌意象的陌生化主要表現(xiàn)在意象選擇和意象組合兩個方面。
廢名 詩歌 陌生化 選擇 組合
周作人認為,廢名是詩人,雖然是寫著小說。廢名本人接觸西方理論較少,但其詩歌意象卻無形中契合著俄國形式主義的陌生化原則。廢名之詩可分為三個階段,尤以20世紀30年代的最為晦澀難懂,因此本文所討論的詩歌主體即為其20世紀30年代所作。廢名不只是詩人,更有一套獨特的詩歌創(chuàng)作理念,且一直秉承“詩的內(nèi)容,散文的文字”的寫作理念。愛情、藝術、禪理同時存在且相互交涉是廢名詩歌的特色。他曾說,大凡想象的詩人,其詩未必沒有晦澀,但一定有解人。可恰恰因缺少知音,缺少解人,廢名詩歌一直處在少有人問津的狀態(tài),詩歌意象的陌生化是造成此種局面的一大原因。廢名對詩歌意象的陌生化處理,增加了知覺的難度和長度,延長了知覺過程本身,擴展了審美的維度。廢名在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重視意象的選擇和組合,強調(diào)藝術技巧的使用,因而創(chuàng)作出既不易讀又不易解的詩歌來。
1924年,泰思雅諾夫在《詩歌的語言問題》中對文學作品的“素材”和“形式”問題提出獨到見解,認為“‘素材’本身就是‘形式’的,因為沒有無構成的素材”,得出二者之間并不相互對立的結論。泰思雅諾夫巧妙地把素材與形式結合起來,改變了以往文學批評中對素材與形式相隔離的做法。詩歌中的“素材”即意象,是構成詩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意象選擇的陌生化有助于詩人創(chuàng)作詩歌形式的獨特性的形成,廢名20世紀30年代詩歌完美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另外,廢名在詩歌意象選擇上有“有形之象”和“無形之象”之分。
(一)有形之象——道、禪化“有形”為“無形”
朱光潛指出,廢名有禪家道人風范,富敏感且好苦思,其詩歌難懂源于詩的背景。廢名曾著述《阿賴耶識論》反駁熊十力的《新唯識論》,在臺灣也被稱為“禪趣詩人”。詩中意象與晦澀難懂的禪宗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造成詩歌蘊藉含混,神秘莫測。
廢名詩之世界是幽玄的,詩之語言則為禪家語。其詩歌中大量出現(xiàn)水、月、鏡、花、燈、海、飛塵、善男信女等眾多有形之象,更有甚者,就以此為標題,如《海》《鏡》《掐花》《妝臺》《鏡銘》《秋水》等。水、月、鏡、花等禪家用語的使用尤為頻繁。在王風主編的《廢名集》第三卷詩歌部分中,經(jīng)不完全統(tǒng)計,26首詩歌共有9首中出現(xiàn)意象“水”,7首詩中出現(xiàn)意象“月”,5首詩中出現(xiàn)意象“鏡”,5首詩中出現(xiàn)意象“花”。它們常常同時出現(xiàn)在一首詩中且籠罩著一層禪的外衣。禪趣、禪理的滲入,巧妙地化有形且尋常的事物于無形、陌生之中,詩歌便多了些許神秘的韻味。
夢中
夢中我夢見水,
好像我乘著月亮似的,
慢慢我的池里長許多葉子,
慢慢我看見是一朵蓮花。
廢名用水、月亮、葉子、蓮花等多種意象把我們帶進一個幽靜的世界。鏡、花、水、月等佛家常用語,使得整首詩充滿無盡的禪理、禪趣,讀來腦際浮想聯(lián)翩,引人深思。佛教文學中常把圓月比喻為覺性圓滿,或功德圓滿;此外,月亮還象征安靜、悠遠、空靈,水則在佛家語中象征人之心如它般清凈平等,蓮花出淤泥而不染,則用來表示塵世之人由煩惱而至清靜,心緒由雜亂而復歸安詳。人逢亂世,頗多無奈,生存實屬不易。廢名以水自比,潛意識里告誡自己應在亂世中保持一顆如水般澄澈淡然之心;以月亮自比,則時時提醒自己不忘前人功德圓滿之囑托;以蓮花自比,則處處警醒自己不負古人潔身自好之厚望。
《夢中》充滿道家與佛禪思想,以水來寫詩人比較靈性、超然、恬淡的道家心境,同時又有花開見佛性之過程。水、月亮、蓮花等意象,一則看出佛家思想對廢名影響至深,二則表達詩人在亂世之中內(nèi)心深處的企盼與美好向往。
(二)無形之象——以“有形”突出“無形”
夢、寂寞、悲哀等是廢名詩歌中最常見的無形之象。夢境光怪陸離,天上地下,各不相同;寂寞、悲哀雖是每個人都會有的心靈體驗,但卻又略有差異。廢名選擇無形之象來創(chuàng)作,以此構建疏離常人生活的陌生化詩歌世界。
街頭
行到街頭乃有汽車馳過,
乃有郵筒寂寞。
郵筒PO
乃記不起汽車號碼x,
乃有阿拉伯數(shù)字寂寞,
汽車寂寞,
大街寂寞,
人類寂寞。
此詩共八行,篇幅不長,卻有四行出現(xiàn)“寂寞”二字。“寂寞”二字的重復疊加給讀者以較強的視覺沖擊,以此來營造隨處可見的寂寞之感。汽車、郵筒、大街、人類皆為有形之象,但廢名在這首詩中卻通過其來表現(xiàn)無形之象——寂寞。這首詩是廢名在北京街頭吟誦而成的,一輛汽車馳過,詩人頓感寂寞無處不在。人是有感情、會思考的動物,心感寂寞無可厚非,但汽車、郵筒、大街皆為無生命之物,何來寂寞一說呢?這是因為詩人以寂寞的眼睛感觀周圍事物,那它們也將穿上寂寞的外衣,于是才有了阿拉伯數(shù)字寂寞、汽車寂寞、郵筒寂寞、大街寂寞、人類寂寞。另外藝術技巧擬人修辭手法的運用也是一大原因,下文將會對其展開。除寂寞之外,PO、X等阿拉伯數(shù)字意象也出人意料地為詩人所用,且和汽車、大街等有形之象共同營造陌生化的詩歌境界。此外,詩的結尾由一人寂寞上升到全人類寂寞,使得寂寞之感時時縈繞在讀者心頭,揮之不去。
又如《夢之二》這首詩:“我在女人的夢里寫一個善字/我在男子的夢里寫一個美字/厭世詩人我畫一幅好看的山水/小孩子我替他畫一個世界。”為什么要在夢里給女人寫下“善”字,卻在男子夢中寫下“美”字?厭世詩人為何還要畫一幅“好看的山水”?廢名在這首詩中想要呈現(xiàn)出一種什么樣的世界?此等疑問的出現(xiàn),很大一部分即是緣于虛幻縹緲的夢之意象。李商隱的一首《錦瑟》使夢境進入詩歌創(chuàng)作中,“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一句常為后人津津樂道。夢本來就不真實,廢名在不真實的夢之中營造不真實的情景,逐漸使讀者遠離熟悉的現(xiàn)實世界,詩歌的陌生化效果便呼之欲出。
廢名在意象選擇上花費不少心思,在意象組合上同樣絞盡腦汁。這里有兩種情況,一是不同意象間的組合,綻放混搭光彩;二是在意象組合時巧用擬人、比喻等藝術手法,強化詩歌陌生化效果。
(一)意象組合之混搭
不同意象間的組合,一是營造離奇獨特的陌生化意境;一是造成語音上的拗口。情景交融,意與境協(xié),自古以來就是詩人們努力追求的詩歌境界,如膾炙人口、充盈耳間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廢名詩歌中的意象混搭,有時是古今意象間的對比,有時是月地爬蟲與人類的組合,有時是有形之象與無形之象的穿插。這使得廢名詩歌的意境有別于傳統(tǒng)古詩中的情景交融。
廢名用一雙敏銳的眼睛時刻觀察著現(xiàn)實社會,他在《燈》中這樣寫道:“人都說我是深山隱者/我自夸我為詩人/我善想大海/善想巖石上的立鷹/善想我的樹林里有一只伏虎/月地爬蟲/善想莊周之黽神/褒姒之笑/西施之病/我還善想如來世尊/菩提樹影/我的夜真好比一個宇宙/無色無相/即色即相/沉默又就是我的聲音……我本是游戲……我一點也不是游戲/我的掌上捧了一顆光明/我想不到這個光明又給了我一個黑暗/……”這首詩中出現(xiàn)的意象特別多,有遠在古老時代的莊周、褒姒、西施,有近在眼前的妝臺、明燈,有充滿禪趣的如來世尊、菩提樹影,有真實可感的大海、立鷹,有有形之象月地爬蟲,有無形之象光明黑暗……如此多的意象同時出現(xiàn),給人以雜亂之感,造成詩歌的多義性;同時詩句長短相間、形式錯落,營造了脫離常人生活的陌生化意境。另外,意象間的混搭也使詩歌在語音上發(fā)生微妙的變化。俄國形式主義把詩歌語言與普通語言相比較,主要研究它們之間的差異。在他們看來,詩歌語言是對普通語言的有組織的違反。首先是對聲音結構的違反,即是語音的拗口。廢名詩歌眾多意象間的混搭,無形中也造成詩歌語音上的障礙。如《理發(fā)店》一詩:“理發(fā)匠的胰子沫/同宇宙不相干/又好似魚相忘于江湖/匠人手下的剃刀/想起人類的理解/劃得許多痕跡/墻上下等的無線電開了/是靈魂之吐沫。”這首詩中同樣意象混雜,相互交錯,彼此間又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廢名20世紀30年代詩歌的晦澀難懂往往在于其思維的跳躍,另外,意象間混搭也使得詩歌脫離了常人生活,強化了陌生化效果。
(二)意象組合之技巧
羅曼·雅各布森在描述詩歌中技巧的作用時作了一個比喻:“詩歌性”就像烹調(diào)時用的油一樣,你不能直接飲用它,但是它用于食物的烹飪時,就改變了食物的形態(tài)(味道)。食物改變原來的味道就是達到了陌生化的藝術效果。俄國形式主義者改變了傳統(tǒng)內(nèi)容與形式的說法,代之以素材和手段。當相同素材用不同手段表現(xiàn)時,便具有不同形態(tài)。在這里,手段是關鍵,詩歌里手段即是指藝術技巧的使用。
廢名詩歌意象在組合時運用不同的藝術技巧,從而使詩歌呈現(xiàn)出各異的形態(tài)。擬人、比喻等修辭手法是意象組合技巧之一。上文《街頭》一詩中,廢名用擬人手法把汽車、大街、阿拉伯數(shù)字和寂寞聯(lián)系起來,冠之以人類才有的感情色彩,給讀者以全新的閱讀體驗。又如《理發(fā)店》中把“胰子沫與宇宙毫無關系”與“魚相忘于江湖”作比,新奇別致。語法結構的不合常理同樣是意象組合使用的技巧之一。《燈》中有這樣一句話“看守者夜我把我的四壁也點了一盞燈”,若按正常思維,這句話是存在語病的。“我”怎能“把我的四壁點一盞燈”呢?“把”字換成“在”才合常理。但廢名就是用語法結構的不合常規(guī),達到了強化詩歌陌生化的效果。《池岸》是廢名20世紀30年代詩歌中內(nèi)容比較輕快的詩歌之一,全詩如下:
池岸
遠天悠悠白云,
近水田田荷葉,——
一足白鷺飛了。
于是我乃笑了,
我是想著伊一定愛那一朵花,
出脫的好看,
輕手一指,
所以我就添了一點景致。《池岸》前三句對仗工整,畫境悠遠,實乃畫中有畫,境外生境。第二句的破折號有轉折之意味,第三句自然銜接而來。前三句寫靜,一個“飛”字為靜態(tài)畫面增加無限動感,詩人視線則由遠及近,由靜而動。“伊”可指詩人心愛之人,故讀者們常把《池岸》作愛情詩解讀。“我”看到悠悠白云、田田蓮葉,一足白鷺,自然想到伊人必定愛花,“我”在想象的世界里為畫面平添景致。
但或許更可以這樣解讀,“伊”指白鷺,“愛出脫得好看的花”,“我”用手一指,“一足白鷺飛了”。畫外之“我”的入境為靜態(tài)畫面增添不少景致,于是才有前文的“我才笑了”。詩仙李白有一首《賦得白鷺鷥送宋少府入三峽》:“白鷺拳一足,月明秋水寒。人驚遠飛去,直向使君灘”,與此有異曲同工之妙。如此打亂句子間順序來讀,豈不更能感受廢名詩歌魅力?廢名的詩在意象組合時常常把一系列技巧隱藏于詩句之下,這些技巧使尋常事物以不尋常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增加了讀者理解的長度和難度,極大地增強了詩歌陌生化效果。
① 廢名、朱英誕:《新詩講稿》,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78頁。
② 陳均:《中國新詩批評觀念之重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70頁。
③ 廢名:《講一句詩》,《平明日報·星期藝文》1947年第3期。
④ J.M.布洛克曼:《結構主義:莫斯科—布拉格—巴黎》,李幼蒸譯,商務印書館1980年版,第56頁。
⑤ 朱光潛:《編輯后記》,《文學雜志》1937年第2期。
⑥ 痖弦:《禪趣詩人廢名》,《創(chuàng)世紀》1966年第23期。
⑦ 廢名:《夢中》,《廢名集》(第三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565頁。后面引用廢名詩歌皆出自此書,不再一一做注。
⑧ 安納·杰弗森、戴維·羅比:《西方現(xiàn)代文學理論的概述與比較》,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19頁。
⑨ 周振甫:《唐詩宋詞元曲全集·全唐詩》(第4冊),黃山書社1999年版,第1241頁。
作 者:沈閃,武漢大學文學院2016級寫作學博士生。
編 輯:李珂 E-mail:mzxslk@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