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陽[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廣西 桂林 541006]
王維《木蘭柴》佛理闡微
⊙曹 陽[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廣西 桂林 541006]
《輞川集》為王維棲隱輞川別業期間所創作的一組篇什,凡二十首。自李唐以降,右丞《輞川集》諸作以其剔透玲瓏的山水書寫、“名言兩忘,色相俱泯”的幽微意趣,獲得了無數文士的關注。作為深受佛教義學思想影響的詩人,王維創作《輞川集》時,常有意識地擷取一系列具有特定意義的意象,憑借自己的澄思妙慮,將微妙甚深之佛旨寄寓于有形之景物中。本文僅以備列于其中的《木蘭柴》一詩為例,論述隱括于詩歌自然之美表層下的,主要有“諸法無?!钡木壠鹫撍枷肱c“語無背觸,甜徹中邊”之中觀思想。
《木蘭柴》 二重屬性 無常 中觀
作為一名虔誠的佛教信徒,王維的一些作品中體現了佛教義學思想,這早為定讞。明人徐增嘗言:“摩詰精大雄氏之學,篇章字句皆合圣教。”此番評述雖過于籠統,“皆合圣教”亦難稱堅確,但徐增斯論為我們更為深刻地理解王維詩歌,無疑指了一條正確的路徑。
較早注意到《木蘭柴》中蘊藏著佛教義學思想的是清人王士 。王氏論詩標舉“神韻”,他不僅在《唐賢三昧集》中將《木蘭柴》收入,復又在以洪邁《萬首唐人絕句》為底本,刪汰雜蕪,在編成的七卷本《唐人萬首絕句選》中,將《木蘭柴》選入其中,可見其對《木蘭柴》賞愛之深。張寅彭先生在《〈唐賢三昧集〉與詩、禪的分合關系》一文中曾指出,《唐賢三昧集》體現了王士 “主觀上欲以詩通于禪的自覺程度”,并言其簡直是一部“解禪的‘教科書’”。更為值得關注的則是:《唐賢三昧集》所收錄的禪詩,鮮少有直言說教者。王氏更為看重的是那些以山水田園為載體、“繞路說禪”的詩篇。因此,《木蘭柴》所以能被手眼甚高的王士 選入《唐賢三昧集》,除了其本身所具有的畫面之美外,更因隱括于山水表層之下的“諸佛妙理”。
但王士 對于這一問題的貢獻,也只是將《木蘭柴》選入其所編纂的唐詩選本之中,如是而已。他并沒有對《木蘭柴》做具體的剖析?!赌咎m柴》一詩究竟體現了怎樣的佛學思想?這種佛學理趣又是憑借怎樣的途徑浸潤到詩歌之中的?尚待后人尋解。
陳允吉先生精熟內典,又長期研究《輞川集》,他對備列于其中的《孟城坳》《華子崗》《鹿柴》等都進行過專文討論,透徹、清晰地揭示出隱括于自然山水之下的微妙佛理,探幽鉤玄,刮垢磨光,多發前人所未覆。他在論述右丞山水詩與禪宗關系時說過的一段話,對我們厘清《木蘭柴》所蘊藏之佛學思想極有助義,其話乃是:
王維從他所遵循的那條認識路線出發,在描繪山水風景的過程中,時常把自身進行的理念思維和審美體驗結合在一起,在自然美的藝術形象中寄托著唯心主義的哲學思辨,塑造那種虛空不實和變化無常的境界,從而把禪理有機地“組合”到“詩情畫意”中去。
王維信佛之堅誠,真實不虛,久而彌固。他以士大夫信佛著稱,尤親近禪宗。孫昌武先生曾明確指出:“從思想上看,對他影響最大的是禪宗,而且表現出由北宗漸教轉向南宗頓教的發展傾向?!标愒始壬嘀^:“根據現有的資料推斷,王維平生服膺的佛理主張,略以華嚴宗和禪宗南、北兩家的說法為主,他兼又精熟大乘般若、方等經典,注重慧解且長于辨析空有?!倍U宗區別于其他教門的最大特征,乃是無論心許蘭若還是廁身紅塵,凡日常生活中之諸般事物、境遇,皆可成為“禪修”的歸止。王維以正法眼藏觀諸輞川風物,如華子崗、木蘭柴、文杏館、斤竹嶺等,皆是其志求般若的清凈道場。
根據葛兆光先生的考察,王維所處的時代,禪門出現了一定程度的分化與轉型。其一,“這時禪門的分化顯示了思想與方法的差異,但這些差異并不意味著東山門下各系之間,在方法與思想上已經到了涇渭分明的地步”。此時世人的修行方法,仍不脫“念佛凈心”與“坐禪攝心”此兩種。只是后來南宗興起,惠能一變“由定發慧”而為“定即是慧”。這一理論的轉向對其時宗教實踐的影響甚巨。由此,“只要在意識中不理會那種種分別,在心靈中不執著于某種念頭,就可以‘于一切時中行住坐臥,常行直心是’”。因之,輞川之于王維,不啻為觀賞山林的游止,更是供其從事佛事修行的“鹿野苑”,他與裴迪閑居輞川期間,每喜以山水為法身,切磋釋道,并將各自證悟、領受之佛理以詩歌的形式表現出來。故右丞之《輞川》諸作,雖其表面多未明言佛理,但細繹其里,自當含具如是一份“禪悅”。陳允吉先生在評點同屬《輞川集》之《華子崗》時曾言:“像這樣外表看來只在寫景,借此而將作者的說理意圖掩蓋起來的做法,又剛好是《輞川集》內許多作品普遍具有的征候。”堪謂妙解右丞,圓通無礙。
右丞之輞川別業,計有游止二十處,根據師長泰先生的考察,木蘭柴是一處“在寂靜山嶺上的景觀,嶺上種植木蘭,繞以竹籬柵欄”。詩人身處這樣幽靜出塵的環境,又素親佛法,所感所悟自然殊異于常人。入谷仙介在《王維研究》一書中曾指出“輞川山莊不管在時間或空間上都有向人間世界之外的變化”,便一語勘破《輞川集》諸作之內涵。綜上,我們認為:王維之《輞川集》諸作,僅以本文所要討論的《木蘭柴》為例,確是兼具山水與佛禪雙重屬性。因此,在評析此類詩歌時,就應該從其山水的表層向縱深發掘,只有這樣,才能還原摩詰創作的本來面目。
(一)“諸行無常,是生滅法”
根據呂 先生之《印度佛學淵源略講》,早在釋迦依緣起宣說佛法之時,即已開示出“諸行無?!薄爸T法無我”“一切皆苦”這三大對后世影響至巨的佛教基本命題。此三者統稱為“三法印”,“印”具有不可變更的意思,意為一切諸法都要以契合此“三法印”為標尺,“此三者,是可以隨說一印,或次第說此三印的。次第三法印,即是以明解因果事實的生滅為出發點,依次而通過諸法無我的實踐,達到正覺的涅 ”。所謂“諸行無常”,是指世間萬事萬物都處于生死相續的遷延流變之中,包括人及一切有情眾生在內,自生起就注定要歸于寂滅,世間無一人無一物可以逃脫這無常大海。王維作為深受大乘佛學思想影響的詩人,對于這一思想的領受可說是真實不虛的。略舉陳鐵民先生《王維集校注》數例,足可窺見詩人書寫“無常”篇什之繁:
五蘊本空,六塵非有。(《能禪師碑》)
人生能幾何?畢竟歸無形。(《哭殷遙》)
宿昔朱顏成暮齒,須臾白發變垂髫。(《嘆白發》)
緣合妄相有,性空無所親。(《山中示弟》)
有無斷常見,生滅幻夢受。(《胡居士臥病遺米因贈》)
與《木蘭柴》不同的是,以上所舉數例大率皆為直言說教者,讀者不需要經過太繁瑣的思想分析便可領受詩中之“妙諦微言”。而本文所討論的《木蘭柴》,則非通過一番深析,不能證悟此中所含蘊之佛理。試論析之:
秋山斂余照,飛鳥逐前侶。
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
夕陽染著秋山,飛鳥次第追逐,鮮艷翠綠之山色時顯時晦,山間霧氣流轉,與飛鳥俱散。對于此詩,葛曉音先生嘗言:“在這幅宛如油畫般絢爛明麗的秋山夕陽圖中,洋溢著無限新鮮的生命力,毫無悲秋傷晚的感傷情調?!币陨剿姷难酃饽恐?,這樣的評述堪稱精妙?!坝嗾铡薄安蚀洹薄帮w鳥”“夕嵐”等詞語的使用,確實為讀者描摹了一幀色彩鮮艷的山林晚景。但是正如前文所言,王維《輞川集》諸作,絕非單純地模山范水?!扒锷健薄跋φ铡薄帮w鳥”“夕嵐”,這些意象,如果我們嘗試以動靜的眼光來體察,便會發現這些景物最大的特點乃是:生住無常,須臾變滅。在佛教看來,所謂的“運動”,不過是人們的心識活動,自然界所呈現的各種現象,都是因緣和合的“假有”,生滅無常。王維受此種思想影響甚深,他每喜描繪“花開花落這樣一類的現象”,其用意只在宣說一切法虛空不實的本質?!赌咎m柴》詩中出現的意象,乃是王維借用物象的譬喻義宣講佛理,翻閱對其影響甚深的《維摩詰經》,我們發現了如下兩段話:
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焰,從渴愛生。是身如芭蕉,中無有堅。是身如幻,從顛倒起。是身如夢,為虛妄見。是身如影,從業緣現。是身如響,屬諸因緣。是身如浮云,須臾變滅。是身如電,念念不住。(《維摩詰經·佛國品第一》)
一切法生滅不住,如幻,如電。諸法不相待,乃至一念不住。諸法皆妄見,如夢,如焰,如水中月,如鏡中像。(《維摩詰經·弟子品第三》)
《維摩詰經》在宣說世間諸法生住無常之理旨時,所使用之譬喻與王維《木蘭柴》竟有諸多相似之處,“聚沫”“云”“電”“影”“浮云”,一如“余照”“飛鳥”、時分明之“彩翠”、無處所之“夕嵐”那樣,飄忽無定,轉瞬即逝。依《金剛經》上講,“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一方面,王維要在詩歌當中體現佛教思想,必須要借助意象;另一方面,如果將意象描寫得過于實際,又很難讓讀者悟得此中三昧,所以陳允吉先生說:“詩人非常善于刻畫自然界中一剎那之間的紛藉現象。”可謂慧眼獨具。
此外,如果我們嘗試對《木蘭柴》中意象的統一性進行一番尋繹,不難發現:以上諸般意象均統攝于“黃昏”此一大背景下?!扒锷綌坑嗾铡保c明《木蘭柴》的創作時間是在黃昏,作者于白日行將西淪之際,山林寂靜無人,將這剎那之光景記錄下來,遂創制出《木蘭柴》這樣一首情景俱佳的詩篇。傅道彬先生在《黃昏與中國文學的日暮情思》一文中曾言:“在死亡迫近的黃昏意象里顯示出兩種不同的意義,一方面生命愈是短暫便愈有意義”,“另一方面我們必須看到黃昏意象最多的還是虛無縹緲的生命體驗”。借助黃昏意象來表現人世無常的感嘆,此為右丞之擅長。他所以鐘愛描寫夕陽西下,暮色漸起之際的自然景物,不過是由于這些景物最能彰顯一切諸法生滅無常的空性,詩人借此以抒發人世無常之感。
(二)離有離無,甜徹中邊——大乘中道觀
除了以意象的譬喻意義來分析《木蘭柴》所蘊藏之佛教義學思想外,我們還將嘗試從認識論的角度來分析:作為一名大乘信徒,王維究竟是在何種世界觀的指導下,創作出這首《木蘭柴》的?查考清人趙殿臣之《王右丞集校注》,其前序文的一段話頗值得注目:
右丞通于禪理,故語無背觸,甜徹中邊,空外之音也,水中之影也,香之于沉實也,果之于木瓜也,酒之于建康也。使人索之于離即之間,驟欲去之而不可得。蓋空諸所有,而獨契其宗。
斯論非由趙殿臣指出,而是出自其弟趙殿最?!罢Z無背觸,甜徹中邊”與“使人索之于離即之間,驟欲去之而不可得”,說明趙殿最已經注意到以大乘“中觀”思想解析王維《輞川集》諸作。從教史的角度考察,原始佛學發展到大乘佛學時期,教義、內涵更加豐富,辯證色彩亦更為濃厚。在這一過程之中,龍樹的地位至為重要。龍樹所締造之“中觀派”,與無著、世親開創之“瑜伽行派”,構成了大乘佛學的兩大思想流派,對后世佛學產生了極為深刻的影響。所謂“中觀”,又稱“中道觀”,用龍樹自己的話,乃是:
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無。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
要言之,“中觀”宣講緣起,主要是從兩個方面入手。其一,“眾因緣生法,我說即是空”。一切法是因緣生法,當體即空,這種“空”是存在于認識之中的,它不是把一切現實的東西都否定掉,故只可以“我說”指稱。其二,龍樹又提出,萬事萬有,雖其自性空寂不可得,但是如果一味說空,就把一切都否定掉了,果真如此,那器世間又何以會有千差萬別的事物呢?所以他又講一切法“亦為是假名”,諸法雖空,從“名言”上來理解還是有的,既看到事物無自性(空)的一面,又看到它們假有(假名)的那一面。故而“中道”雖然仍是從緣起論上來說法,但是龍樹斯論比起之前“說一切有部”的學說更進了一步,其最大得益處乃是它并不否認事物“假有”的一面,空是“畢竟空”,有是“緣起有”。離有離無,不觸二邊。在這樣一種認識論的指導下,王維筆下的《木蘭柴》亦是具備了如是一種色空辯證的特質,詩人離諸“空”“有”兩端,借助山水詩這樣一種題材來開顯中道。凡所見所聞之諸般事物,一者,王維認為它們都是因緣和合而無自性的,無自性即是空;二者,雖事物終將歸于寂滅,然就器世間四相中之“住”“異”二相來看,又不應以“惡趣空”否定“假有”,故其嘗言:“至人者不舍幻,而過于色空有無之際。”(《薦福寺光師房花藥詩序》)
秋山——斂余照——有
飛鳥——逐前侶——無
彩翠——時分明——有
夕嵐——無處所——無
“秋山斂余照”一句,詩人是從“有”處入手,寫秋山承接著夕陽之余照,雖然微弱卻尚有光影可尋;“飛鳥逐前侶”,詩人則以“無”處落筆,因飛鳥次第飛掠,絕無絲毫痕跡可感?!安蚀鋾r分明,夕嵐無處所”,仍是于“有”“無”的辯證之處著墨,山間之綠或可見之,縹緲虛幻之云煙卻是無跡可求。縱觀《木蘭柴》,雖其形制短小,然則尺寸之間,卻傾注了摩詰無數心血,意象的擷取已屬匠心獨運,隱括于意象之后的詩思佛理更是難以形器求之,唯有透過佛教對其認識論、人生觀等之影響,方能看出其“韻外之旨”。
有學者曾對王維的佛教詩歌進行過統計:“王維現存的佛教詩可知者為四十二首”,這樣對王維佛教詩歌進行系統性的分論與觀照的研究方式,當然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在作者所羅列的四十二首佛教詩歌之中,我們卻并沒有發現《木蘭柴》的身影,這不能不說是遺憾的。其實,我們如若能夠細心尋繹,透過王維《木蘭柴》意象的譬喻意義,結合《輞川集》的獨特創作背景,并對王維一貫服膺的大乘佛學“中觀”思想做一番耐心的發掘,還是不難發現隱括于山水之下的幽奧佛理的。通過發掘《木蘭柴》潛藏之佛教義學思想,不僅能使我們更為深刻地理解《輞川集》諸作的思想內涵,對于研究王維山水詩歌的說理方式,也必將起到很好的啟發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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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曹 陽,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2015級古代文學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
編 輯:趙 斌 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