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光斌
何為西方文明?產生于八、九世紀的西方文明由諸多要素構成,亨廷頓認為天主教和基督新教是“西方文明唯一最重要的特征”。西方文明興起并支配了世界,這一重大世界政治事件需要得到合法性歷史敘事,馬克斯·韋伯的答案是“新教倫理”所導致的“資本主義精神”。
一路走來“血雨腥風”
這里且不說到底是資本主義擴張導致了新教的興起還是新教倫理帶來了資本主義擴張,韋伯、亨廷頓等等所談論的“新教”,其實都有一個不言自明的代稱,那就是盎格魯-撒克遜人,西方文明的主體就是盎格魯-撒克遜人。在歷史上,所謂的西方文明產生于八、九世紀,正是盎格魯-撒克遜人興起的時代。
在盎格魯-撒克遜人興起的漫長時代,汲取了希臘-羅馬的古典資源,也歷經了多樣性的歐洲語言,尤其是神權政治與世俗政治的對立,以及在多樣性和對立性基礎上產生的社會多元主義、個人主義和代議機構。這些特征糾結在一起,就是我們看到的西方文明興起過程,從延綿不斷的宗教戰爭,到無數的城邦國家以及后來民族國家之間的戰爭,再到民族國家內部的階級斗爭和種族清洗。可見,就是在西方文明的主體性民族之間和民族內部,一路走來都是腥風血雨。
到了19世紀,社會多元主義、個人主義和代議機構最終演變為由多黨制、競爭性選舉和代議制所構成的自由主義民主,核心是“黨爭民主”。從西方文明史看,黨爭民主是一種高度附條件的制度安排,或者說黨爭民主只能在西方文明的主體性民族內部實施。
當1832年英國第一次憲政改革而擴大選舉權時,是因為英國于1823年實行了宗教和解,而且早已經完成了對異教徒的大規模屠殺以統一信仰。1640年革命后的獨裁者克倫威爾率領的由新教徒組成的“新模范軍”遠征天主教區的愛爾蘭,目的是為了宗教統一,為此殺戮了30萬人,占愛爾蘭人口的15%。當美國的“平民總統”杰克遜19世紀30年代在美國推廣民主的時候,只能是基督教白人的民主,同時對印第安人大搞種族滅絕。而當英美式的黨爭民主延伸到日耳曼人的時候,黨爭民主所產生的魏瑪共和國變成了猶太人的墳場。也就是說,當西方文明內部實行黨爭民主的時候,已經形成了同質化文化,而異質化文化下的德國黨爭民主的結果是種族清洗。
西方遭遇“國民性危機”
二戰之后的冷戰時期,因為歐美都直接面臨著強大的外部安全的威脅,內部的政治斗爭必須收斂,而且當時各國的政治共識就是經濟發展。在此情形下,盡管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西方出現了哈貝馬斯所說的合法性危機和羅馬俱樂部報告所講的“民主國家的統治能力的危機”,黨爭民主的危害性尚可被遏制在可控范圍內。然而,冷戰突然結束了,西方國內的政治共識不復存在,而且自上個世紀六十年代黑人權利運動帶來的文化多元主義理念,導致移民歐美的外國人以幾何級數增長,基本上改變了西方文明的盎格魯-撒克遜人的主體性,亨廷頓的《誰是美國人》觸動了美國人的神經,認為美國賴于立國的“美國信條”(盎格魯-撒克遜人的基督新教)已經被動搖,出現了“國民性危機”。
所謂的“國民性危機”就是美國的多元主義文化導致了“拉美化”。在宗教脈絡上,拉美基本上屬于天主教區,北美屬于新教區。在韋伯的衣缽傳人哈佛大學經濟史教授戴維·蘭德斯看來,拉美落后就是因為文化問題,天主教缺少資本主義進取精神。這勢必讓美國一些基督教白人精英階級憂心忡忡。
我們認為,經濟危機可以克服,政治危機也可以對付過去,但一旦出現以人口結構變化、種族主體性變異而導致的文明危機,這種危機就是文明的衰落直至文明的消亡。從歷史上看,羅馬的滅亡就是因為被稱為“野蠻人”的西哥特人聚集在羅馬城、最終成為多數派民族并一次又一次地洗劫羅馬城。在西方現實政治中,當沒有了蘇聯這個外部威脅之后,文化多元主義和黨爭民主之間可謂風助火勢,火借風勢,使得西方把一手好牌砸在自己手里,以2008年金融危機為轉折點,冷戰之后僅僅20年便由單極霸權呈現衰敗之勢。
最終變成“文明的沖突”
西方的頹勢是由多種原因引發的,其中國內政治制度即“黨爭民主”不能免責。冷戰剛結束時,美國如日中天,就是在這種一片大好的形勢下,共和黨折騰民主黨總統克林頓多年,因為克林頓總統是一個文化多元主義者,主張移民合法化,民主黨華爾街化,文化保守派對其恨之入骨。在遭遇到重大的文明沖突即“9·11事件”后,陶醉在“普世價值”中的美國人依然把一個黑人奧巴馬送進白宮,對此美國共和黨處處與其做對,奧巴馬總統因此浪費了8年的大好時光。
特朗普當選,可以看作是基督教底層白人的最后一搏。就拯救西方文明而言,特朗普可能在做正確的事,但這樣必然勢必進一步加深國內分裂,因為自由主義導致的文化多元主義已經根深蒂固,“普世價值”成為很多白人精英階層的信仰,因此處處與特朗普做對。就這樣,黨爭民主把美國變成了一個福山所說的“否決型政體”,不管誰當政,都很難施展自己的治國理念。
歐洲的情況一點也不比美國好。法國可謂是搞亂大中東地區的急先鋒,也必然成為中東后遺癥的重災區。一次又一次的恐怖襲擊讓歐洲人草木皆兵,杯弓蛇影。最重要的是,大中東地區的阿拉伯難民蜂擁而至,在一代人的時間里,法國的穆斯林將超過法國白人,即盎格魯-撒克遜人將在法國是少數派,這對黨爭民主的自由主義民主制度來說意味著什么?一代人之后的法國總統還是盎格魯-撒克遜人嗎?
西方文明興起于盎格魯-撒克遜人的資本主義開拓精神,在同質化的民族內部,黨爭民主雖然是金錢政治,但充其量是同一個民族內部的不同階級之間的以政黨政治形式的競爭。但是,當以盎格魯-撒克遜人為主體的西方文明被異質化后,尤其是當基督教白人不再居多數的時候,黨爭民主的政黨背后,不再只是同一個民族內部的階級,而是不同的族群、宗教,這樣黨爭民主最終變成了族群、教派之間的“文明的沖突”。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西方文明衰敗于黨爭民主,或者說黨爭民主直接誘發了西方文明的潰敗。▲
(作者是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院長、教授)
環球時報2017-07-14